窗外雨水潺潺,門口蒸屜裏蒸騰的水汽將一絲濕寒阻擋在外,等待吃食的閑暇當口,長樂公主饒有興致的四下張望。


    雖然她平素生活很是簡樸,但那隻是相對於鍾鳴鼎食奢華無度的皇家而言,即便在終南山的道觀裏吃著素齋,那也是皇宮裏的禦廚親自調理,似這等街邊小店卻是從未踏足,更別提吃上這些販夫走卒日常食用的食物。


    好在她雖然貴為公主,卻絕不矯情,非但沒覺得有什麽不可接受,反而興致盎然。


    生活太過平靜,能夠從平靜之中領略不同,卻也是一種趣味。


    亦是女道士打扮的侍女已經從馬車上取來了銀筷子,碗碟都是常備的,這令房俊很是驚奇,回頭看看老板正在門外準備飯食,店內並無他人,忍不住問道:“殿下出宮在外,居然將碗筷帶在身邊?”


    長樂公主許是不願房俊認為她嬌生慣養,忙道:“並非如此,過幾天小幺便要成婚,所以本宮從道觀搬回宮裏常駐一些時日,陪陪小幺,也陪陪父皇,所以便將一些東西帶回宮裏。”


    房俊恍然:“怪不得微臣清早出城,卻能在城門處偶遇殿下……”


    長樂公主橫了他一眼,輕哼一聲道:“還說呢,哪有你這樣的?請客吃飯倒也罷了,居然選了這樣一間鋪子,倒不是嫌棄民間食物,隻是這地方魚龍混雜人來人往的,越是被人撞見,難免又是一陣風言風語。”


    她清早入城,剛剛進了城門便與房俊走個碰頭,這廝死纏爛打非得要請客吃飯,隻得無奈答應。


    說起來,隻要房俊別用那種火辣辣的眼神盯得她心裏發慌,隻覺得好似要被這人一口給吞下肚去,她還是願意與房俊坐一坐,閑聊一陣的。


    這人遠不似外邊傳聞那般棒槌,學識或許未必有多高,但卻是見識廣博,天文地理醫卜星象,任何方麵似乎都有涉獵,且不是泛泛而談淺嚐輒止,而是有著遠比一些個大儒、名仕更深層次的領悟。


    且時不時的妙語如珠,風趣幽默,很是令人如沐春風。


    房俊不以為然道:“你我之間,雖然外界有不少風言風語,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咱們清清白白問心無愧,何懼那些嚼舌頭的憑白構陷?再者說了,這地方雖然行人眾多,但是能夠識得你我的卻基本不可能出現在此地,殿下大可放心便是。”


    咬了咬嘴唇,長樂公主臉兒有些泛紅,恨恨的瞪了房俊一眼。


    若是問心無愧,自然不懼人言,關鍵是你能說你自己問心無愧麽?


    沒一會兒,老板張羅著將店內格式飯食都往桌子上擺,兩人便閉上嘴,看著林林種種各式各樣的吃食擺了一桌子,房俊便擺了擺手,道:“行了,外頭等著吧,有什麽吩咐自然知會你,沒事兒就別進來了。”


    老板一愣,心說咱這可是鋪子啊,難不成來了客人還不許我這個老板進來招呼?


    旁邊一個侍女已經掏出了一個金錁子,放在老板手心裏,叮囑道:“吾家姑娘喜好清淨,若是再有食客前來,便煩請老板打發了吧。”


    那金錁子足有一兩重,老板差點喜翻了心兒,連聲道:“姑娘放心,咱自是省的!”


    連忙退了出去。


    開玩笑,這金錁子足以將店裏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買下來,若是每天有這樣的食客前來包場,遲早發財……


    侍女上前想要服侍長樂公主,卻被她擺擺手,都給趕到門口去,自去點一些吃食,勿用在此伺候。


    侍女瞥了一眼房俊,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這位房少保與自家殿下之間的曖昧,不敢多言,乖巧的去了。


    房俊揚了揚手裏的筷子,看著長樂公主道:“殿下,請用!”


    長樂公主也不客氣,伸筷子夾了一個肉包子,放在碟子裏蘸了一點醋,張開櫻桃小口輕輕咬了一口,熱氣騰騰溫軟可口,薄皮大餡兒滿是羊肉的香氣,一雙柳葉兒也似的黛眉輕輕一揚,讚道:“好吃!”


    房俊很喜歡她身為公主卻這般接地氣的氣質,笑道:“好吃你就多吃點!”


    自己卻是加了一塊烤餅放入口中,又夾了幾根醃製的蘿卜,清脆爽口,味道居然非常不錯,不由得連連點頭。


    兩人各自吃著飯食,都不說話,偶爾抬頭間互視一眼,目光清澄平和,卻似乎又有某一種情愫在這再也尋常不過的小店之內氤氳蔓延,那種欲語卻休、盡在無言的波動,令彼此心中頗為契合。


    似乎就連這市井之間的尋常小吃也遠勝過山珍海味,若是能夠這般每日裏相攜著耕田種地,早起時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飯食,便再是清貧艱苦的日子,也足以令人沉醉其中,樂不思蜀。


    然而幸福總是短暫,厄運絕不缺席……


    就連窗外的雨水似乎都充滿了詩情畫意,店內的空氣都氤氳著莫名的情愫,一聲呼喝卻打破了這種美好的寧靜。


    房俊帶來的親兵都在店外,這時候有人喝叱一聲:“煩請二位止步,這小店已經被吾家郎君包下,若是用餐,請另擇一家吧。”


    再然後,便沒了聲息。


    房俊自然也沒有在意,但是沒過多久,他猛地一抬頭,便見到兩個人影一前一後進了店內,這令他頗為惱火,自己帶的親兵平素多了氣焰囂張自然心知肚明,此刻卻毫無聲息的放任有人進了店內,幹什麽吃的?!


    他第一眼從窗戶向外看去,卻發現本來應當守在門口的親兵們將手裏的雨傘丟掉,就那麽單膝跪在門口兩側,任憑雨水淋在身上,不敢起身。


    房俊臉色頓變,這才回過頭,看著施施然走進店內的兩個人,手裏的筷子都差點掉到地上,急忙起身,惶恐道:“陛下……呃……”


    卻是忘了嘴裏還嚼著烤餅,想要咽下去卻卡在喉嚨。


    長樂公主亦是花容失色,倉促之間起身,將麵前的碟子失手拂落在地上,啪的一聲摔碎,急急忙忙斂裾施禮,卻是聲若蚊呐:“父皇……”


    一張俏臉先是一紅,繼而一白,倉惶驚懼之餘,卻是恨不得將房俊給掐死。


    滿以為在這市井之間擇一處不起眼的地方,能夠安安靜靜的相處片刻,吃上一頓飯食,將所有的禮教倫理暫且拋在一旁,在不出格的情況下肆意人性一回,卻不想居然碰上了父皇。


    剛才這個棒槌還說什麽絕無可能碰見熟人,這會兒不僅碰見了,而且還是最不願意碰見的那一個……


    自己怎地就鬼迷心竅,答允了要與他一起共進早膳呢?


    長樂公主如坐針氈,羞愧無地,垂著頭雙手使勁兒的攥著衣角,眼眸裏已經泛起淚光,悔得要死。


    李二陛下目光陰翳,負手走入店中,惡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想要出言訓斥,眼尾瞥見長樂公主的異樣,先是一愣,繼而見到閨女那一雙緊緊攥住衣角的纖手,因為過於用力使得指節泛白,青衫道袍下單薄纖細的嬌軀更是不停的顫抖……


    一腔怒氣忽然就消失不見。


    狠狠教訓房俊一頓固然能夠出一口心頭惡氣,但是這讓長樂何以自處,情何以堪?這個閨女是李二陛下最滿意的一個,平素端莊賢惠知書達禮,完全是因為他的私心才會將她嫁給長孫家,造成了長樂今時今日的困苦境地。


    他心頭有愧,而且也深知長樂看似柔弱的外表之下實則隱藏著一顆堅貞不屈的心,當初因為一些風言風語能夠斷然與長孫衝和離,如今若是自己說得重了,說不得羞愧之下就能自絕以謝天下……


    當真如此,他這個皇帝大抵會後悔內疚一輩子,將來萬年之後,還有什麽臉麵去見文德皇後?


    事實上,如果長樂公主當真在外頭養上幾個麵首,哪怕因此壞了皇家顏麵,李二陛下都能睜一眼閉一眼,不聞不問,誰讓他自覺毀了長樂一生幸福呢?


    眼下之所以這般憤怒,隻不過因為這個“麵首”是房俊而已,換一個人,自己說不定回身便走,眼不見心不煩。


    這麽想著,心裏頭的怒氣漸漸平息下來。


    信步走到桌前,看了看桌上的飯食,他揚聲道:“給朕也添一副碗筷,一宿沒睡,朕也有些餓了。”


    門口的老板先是愣了愣,繼而反應過來,卻是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娘咧!


    皇帝跑到我家店裏來了?!


    他第一個反應不是如何如何光榮顯耀,而是覺得自己大抵是倒黴到家了,他距離皇帝的距離實在是太遠,隻是平素看過的戲文裏有過皇帝的印象,按照戲文裏所說皇帝那就是天下第一等尊貴之人,這若是在自己店裏磕破一點皮,自己豈不是就得株連九族,淩遲處死?


    倒血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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