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武衛輕騎兵在右屯衛側翼發動幾次佯攻,做出突襲的架勢,咄咄逼人磨刀霍霍,然而右屯衛不為所動,步卒向內回縮,弓弩手始終保持著與左武衛騎兵的距離,躲在刀盾兵後陣,一旦敵人上前便以箭矢施射,阻斷敵人的衝鋒勢頭,千餘具裝鐵騎則龜縮中軍附近不出,穩如磐石。


    程咬金坐在營帳裏,聽著麾下斥候反饋的前方消息,對於高侃的沉穩甚為讚許,對左右將校說道:“高侃此人未必有什麽驚才絕豔的軍事才華,很難成為一代名將,但其性格內斂、用兵沉穩,假以時日必將成為一方人物,能耐不小。”


    軍人都崇拜衛青、霍去病那樣驚才絕豔封狼居胥的一代戰神,向往那種氣吞萬裏胡虜灰飛煙滅的絕世功勳,可斑斑青石縱橫千古,這樣的軍中之神又能有幾個?


    絕大部分都是碌碌無為,若能得一個“守成之將”的評價,都算是鳳毛麟角、橫絕當代。


    若本身資質有限,卻好高騖遠、貪功冒進,這才是身為軍人的大忌,不但容易害得自己馬革裹屍,還會連累麾下兵卒無辜枉死……


    帳內將校似懂非懂,不敢多言。


    有人奓著膽子問道:“高侃顧忌是看準了大帥不會對其發動大規模突襲,故而有恃無恐。此時右屯衛勢必疏於防範,咱們何不趁其疏忽,來一個虛則實之,發動騎兵狠狠的突襲一波?”


    有人馬上附和:“右屯衛這群慫貨平日裏驕傲得緊,一個個鼻孔恨不能衝天,不就是打了幾場勝仗嗎?狠狠的揍他們一頓,讓他們見識見識到底誰才是天下第一強軍!”


    一群將校紛紛鼓噪起來。


    程咬金敲了敲桌子,訓斥道:“都給老子閉嘴!遼東打了幾場勝仗,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人家右屯衛實打實的履立功勳,你們都看著眼熱?消停一會兒,誰敢違逆軍令,定斬不饒!”


    東征之時,左武衛作為先鋒,一路攻城掠地如入無人之境,將高句麗軍打得屁滾尿流潰不成軍,戰功赫赫。本以為如此功績可為軍中第一,隻等著東征之後論功行賞,結果平穰城久攻不下、損失慘重,還連累陛下於軍中身受重傷,不得已隻好未竟全功之下铩羽而歸。


    結果回到關中,才知道右屯衛連續挫敗天下強軍,轉戰數千裏威名赫赫,整個關中都在傳揚著右屯衛的無敵功績,難免使得左武衛這些驕兵悍將心生妒忌……


    這會兒便想著法子蠱惑他這個大帥下達軍令,跟右屯衛好好的打上一場,看看到底誰是公、誰是母,論一個勝負高下。


    簡直愚蠢……


    一眾將校被程咬金嗬斥,噤若寒蟬不敢多言。


    程咬金撓了撓頭,喝了口茶水,心底對於下一步如何行動也摸不準,心情有些煩躁。


    按說他本不欲當真聽從山東世家之令殺上終南山將關隴殘餘一舉剿滅,右屯衛擋住去路正和他的心意,可萬一那幫子山東各家的家主腦子一熱,非得讓他擊潰右屯衛然後剿滅關隴殘餘,他又該當如何是好?


    當真與右屯衛開戰,那可就算是徹底與東宮決裂,隻能跟著山東世家一條道走到黑……


    這不符合程咬金的立場。


    他希望得到山東世家的支持進而在朝堂之上保持自己的地位與權勢,卻絕對不願意成為山東世家手中的刀子去鏟除異己,淪為山東世家的劊子手,再無半點轉圜之餘地。


    心煩意亂之間,外頭親兵入內,說是有人前來拜訪,程咬金便起身來到旁邊的帳篷,將人叫進來相見,果然是張行成……


    看著衣衫半濕、一臉憔悴的張行成,程咬金納悶道:“山東世家就算再怎麽無人可用,也不能將你當成一個跑腿的四處奔波吧?有些事無需你親自前來,派人知會一聲即可。”


    張行成坐下,用溫熱的毛巾擦了一把臉,喝了一口熱茶,苦笑道:“吾即便親自前來,盧國公亦是多有計較、百般搪塞,若隻是派個仆人前來,恐怕連門都進不得。”


    這位國公麵相粗豪、作風豪邁,實則心思細膩、主意極正,很是不好打交道,又豈能輕易聽從山東世家號令?


    程咬金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拈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說罷,此番又是為何而來?先說明,右屯衛可不是什麽小貓小狗,怎麽打本帥自有主張,任誰也不能在這件事上聒噪,若是信不過本帥,那你們就自己上。”


    對陣右屯衛最是讓他頭疼,所以先一步將這個話題堵死——讓我打右屯衛可以,但是得按照我自己的計劃來,你們別在一旁嗶嗶,不然老子撤下去,你們自己上。


    至於怎麽打,什麽時候打……老子說了算。


    張行成放下茶杯,麵色有些凝重,搖搖頭,道:“非是為了此事,而是局勢有變,太子殿下已經給英國公下發詔令,三日之後親赴春明門外恭迎聖駕,英國公已經脫不下去了,除非對太子詔令視如不見、充耳不聞,甘願背負違背詔令之罪責,否則就隻能將陛下死訊告知天下,然後大張旗鼓舉行國葬,繼而恭迎太子登基。”


    程咬金楞了一下,旋即讚道:“太子好魄力!”


    太子雖然身負監國之權,但太子也隻是太子,與皇帝截然不同,違背太子詔令沒什麽事,頂多引起太子不滿記恨在心,可若是違逆皇帝之令,那便是叛國,更是謀逆。


    太子不惜將所有事情都擺上台麵,冒著激怒李勣的風險,也要將登基繼位的過程大大縮短,很見魄力。


    因為對於李勣來說,無數次隔岸觀火坐視東宮覆滅的行為早已令他得到太子之記恨,一旦太子順利登基,在山東世家、江南士族、關隴門閥的支持之下可一舉掌控朝堂,名正言順的對李勣施以製裁。


    除非李勣起兵謀反,否則那麽去抵抗?


    即便是李勣不顧謀逆之名、不顧家族子孫敢做下叛國之事,可這數十萬東征大軍又有多少人會擁戴他,跟著他走上謀逆之路?


    所以李勣的選擇隻有兩個——要麽乖乖的表態擁護太子登基,以此換取太子有可能的諒解,要麽狠下心起兵謀逆,走上一條注定自取滅亡之路……


    這是逼著李勣選一條路走下去,而不是任其擁兵不前、禍亂局勢。


    當然,因為李勣之傾向一直未明,其立場更是不曾表露,太子以此等激烈之方式逼迫李勣表態,風險極大。


    萬一李勣覺得他的利益並未得到滿足,且太子登基之後有可能對他極為不利,很可能走上一條與太子意願相悖的道路。


    一旦各方混戰、戰火重燃,對太子極為不利。


    心念電轉,程咬金問道:“德立此來,要我如何做?”


    “德立”是張行成的字,如今張行成已經致仕,布衣之身,程咬金以此顯示親近之意。


    張行成對此未有表示,沉聲道:“各家的意思,是要盧國公能夠向後撤回春明門,阻止太子出城。”


    “嗬!”


    程咬金冷笑一聲,瞪大眼睛,不滿道:“阻止太子出城?無論李勣如何決斷,無論關中亂成什麽樣,也無論你們這些人在背後如何謀劃……陛下已經駕崩了,有右屯衛、東宮六率在,有朝堂群臣以及關中百姓之擁護,太子登基繼位乃是必然,你們嘴皮子一動彈,就讓我去將未來皇帝堵在城門之內,不許其駕臨長安城外的土地一步?你們這不僅是讓我去死,而且是讓我屍骨無存、斷子絕孫啊!絕無可能!”


    張行成無語,哭笑不得道:“盧國公何必說得如此淒慘?你乃山東一脈,如今更是咱們大力扶持之旗幟,咱們隻能盼著你更上一層樓,焉有眼睜睜看著你吃虧的道理?此事沒有那麽嚴重,太子如此揚言,更多應該還是試探李勣之態度,本身並不會真正出城,畢竟不知咱們在爭取時間更多的掌控利益,太子也需要時間將朝堂上下肅清一遍,登基之前的準備尚需時日。”


    皇權更迭,曆來都是天下間最為凶險之事,麵對天下至尊的權力之位,從來都伴隨著人世間最深沉的謀算與動蕩,根本不存在什麽名正言順、水到渠成,隻要一日未曾登上那個位置,鬥爭便無處不在。


    如此情況之下,太子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整肅朝堂,將反對他的勢力全部清除出去,然後才能安安穩穩的登基繼位,否則或許隻是一個小人物也可能將登基大計破壞掉……


    程咬金搖頭:“太子怎麽想是一回事,到底能否登上皇位則是另外一回事,在我看來太子登基十拿九穩,所以這個時候斷然不會去阻止太子,遭受太子記恨,將來一並清算之時,老子頂不住。”


    張行成就明白了程咬金的意思,擺明了要好處嘛,不見兔子不撒鷹……


    便歎氣道:“太子登基之後,兵部尚書的職位咱們是有機會拿下來的。”


    程咬金瞪眼,嗤之以鼻:“就算要畫個大餅也得畫一個靠譜點的吧?兵部尚書?且不說這個職位在房俊口袋裏你們怎麽掏得出來,就算當真掏出來了,那兵部上上下下全是房俊的人馬,你讓老子去當一個光杆將軍不成?再者說來,兵部尚書這個職位各方虎視眈眈,江南士族焉能任憑咱們攥在手裏?”


    麵對程咬金的討價還價以及質疑,張行成有些不耐煩了,淡然道:“盧國公別忘了英國公說到底還是咱們山東一脈,固然有著自己的算盤,但等到太子登基、局勢穩定,他還是要站在咱們這一邊的。憑著咱們的底蘊實力,加上英國公的兵權,區區一個兵部尚書太子又豈會舍不得?房俊若是鬧騰不朽,給他一個中書令又何妨?名正言順的宰輔,換一個兵部尚書,傻子才不幹。”


    中書令乃帝國宰輔,三省最高長官之一,在沒有丞相的體製之下,便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之尊崇無可比擬。


    在山東、江南兩地門閥大舉進入朝堂擁立太子的情況之下,以這樣一個崇高之位換取區區一個兵部尚書,太子又怎會不答應呢?


    太子要的是臉麵,是局勢穩定,是皇權穩固,山東世家要的則是切實的權力,雙方各取所需,太子可以用宰輔的職位來安撫房俊這樣的功臣,山東世家得到兵部這樣的實權部門,自然是兩廂得益、一拍即合。


    程咬金捋著胡子,有些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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