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張行成離去,程咬金在營帳之內坐了半天,將局勢捋了一遍,仔仔細細的推敲當下有可能的各種方向,然後才返回中軍帳,對帳內一眾將校下令道:“即刻召回襲擾右屯衛的輕騎,集結軍隊,天明之後返回春明門外駐地。”


    將校們麵麵相覷,被這個忽如其來的命令弄得一頭霧水。


    大家卯足勁兒想要跟右屯衛一較高下,你這位大帥視若無睹、毫不上心也就罷了,怎地忽然就要撤退了?


    不過程咬金威望極高,這些將校即便滿心不忿卻也不敢多言,隻得悶頭退出,各自返回部隊集結兵卒。


    程咬金沒理會麾下將校的心思,捋著胡子琢磨著李勣那邊會有何等反應……


    自遼東撤軍開始,李勣種種舉措便匪夷所思,讓人摸不清頭腦,但毫無疑問的是他坐視關隴叛軍肆虐長安、圍攻太極宮,任憑東宮風雨飄搖動輒傾覆卻無動於衷,這一點就意味著李勣的利益與太子截然相反。


    甚至於太子倒台才更為附和李勣的利益。


    此等情形之下,最不願見到太子順利登基的恐怕就得是李勣,之前右屯衛在房俊指揮之下一舉突破金光門殺入長安,抄了關隴軍隊後路導致東宮反被為勝之時,還不知李勣如何懊惱憤懣呢……


    此刻太子逼著李勣表態,李勣豈肯乖乖就範?


    稍有不慎,這回還陣就得各方勢力混賬一場,以勝者論英雄……


    *****


    天明之時,陰雨霏霏。


    終南山蒼鬱的林木籠罩在濛濛細雨之中,天色陰暗,一片蒼黛。即便山下三支大軍對峙,氣氛劍拔弩張,可大雲寺的和尚們依舊準點敲響暮鼓,悠揚的鼓聲在山嶺間飄蕩縈繞,宿鳥驚飛,清心滌慮。


    大雲寺後山的精舍內,檀香嫋嫋、茶香氤氳,窗外泉水流淌,長孫無忌看著手中信箋,眉毛緊蹙。


    對麵的宇文士及慢悠悠喝茶,令狐德棻與獨孤覽則緊盯著長孫無忌的神情……


    良久,長孫無忌才將手中信箋放下,遞給獨孤覽,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長長吐出一口氣。


    待到獨孤覽、令狐德棻先後看完信箋,俱是麵色難看。


    宇文士及苦笑道:“吾等一直認為太子殿下性格懦弱、猶豫無斷,如今看來卻是咱們都走了眼,能夠有如此魄力逼迫李勣,倒是頗有幾分英主氣象。”


    長孫無忌喝著茶水,不予置評。


    即便這一道太子詔令乃是東宮屬官群策群力之結果,但太子敢於采納並且付諸實施,的確比諸多昏聵之君強得太多,再加上之前困守太極宮之時死戰不降,甚至屢次三番做好自盡之準備,可見太子的確算是一個外柔內剛的性格。


    這種人平素唯唯諾諾,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一旦觸及其底線,往往會做出一些較為瘋狂之事,令天下側目……


    如今回首過往,長孫無忌心中自是難免後悔,若是早知太子有這份“寧死不降”的骨氣,或許不該采取那般激烈之手段,導致如今一招落錯、大敗虧輸,將關隴門閥逼到生死存亡之邊緣,動輒有傾覆之禍。


    令狐德棻在一旁道:“以我隻見,此事無需理會,太子大抵也隻是試探李勣的態度。山東、江南兩地門閥尚未真正填補朝堂空缺,彼此之間一定還會有一番摩擦、磨合,才能漸漸掌控全局,此時貿然逼迫李勣公然表態,殊為不智。反倒是右屯衛此番於山下死死擋住左武衛、右侯衛,使得咱們後顧無憂,令我頗為意外,房二這廝這回難不成是吃錯了藥,居然如此賣力,當浮一大白。”


    三支軍隊在山下對峙,氣氛劍拔弩張,稍有不慎便會混戰一處,山上關隴殘餘誰不是心驚膽戰,唯恐高侃承受不住壓力,不肯冒險,幹脆撤軍放任左武衛一股腦的殺上來大開殺戒?


    如今高侃氣勢強硬,死死頂住左武衛,又有尉遲恭在一旁伺機而動,大雲寺可謂安若磐石,使得關隴殘餘盡皆鬆了口氣,難免對房俊油然而生出一股感激之情……


    長孫無忌手裏拈著茶杯,頓了一下,與宇文士及對視一眼,皆看出對方心中鬱憤——娘咧!房二之所以如此賣力,那可是咱們倆“賣”閨女換來的,你居然還要浮一大白?遺憾令狐德棻家中並無適齡之嫡女,庶女又怕人家房二看不上,否則非得逼著令狐老賊一起搭上不可,讓他也嚐嚐此等屈辱是何滋味。


    這件事畢竟丟人至極,能瞞得一時算一時,兩人都默契的不提此事。


    宇文士及回歸主題,問道:“不出意外的話,左武衛大抵會撤軍返回春明門,試圖阻止太子殿下出城,畢竟他們現在尚未完全掌控朝堂,不敢去賭太子到底是否佯裝,一旦太子將李勣的掩飾撕破,局勢驟變,咱們應當如何應對?”


    長孫無忌略作沉吟,斷然道:“隻要左武衛撤回春明門,馬上命令尉遲恭率軍趕赴灞橋,陳兵灞橋之東,毋須理會李勣,做出隨時突破灞橋奔赴春明門之準備,給左武衛施壓。”


    山東世家、江南士族越是不願意太子出城恭迎聖駕,關隴門閥自然越是要反反其道而行之,支持太子出城,太子越快登基繼位,就意味著俱是將會越快平穩下來,關隴的安全性大大增加。


    最怕就是朝堂混亂無序,太子之詔令得不到山東世家、江南士族以及李勣之認可,非得要將關隴門閥覆亡而後快……


    宇文士及頷首:“正該如此。”


    令狐德棻擔憂道:“不僅是左武衛撤軍,右屯衛也得撤退才能讓尉遲恭離開趕赴灞橋,否則萬一右屯衛殺一個回馬槍,攻到山上來該如何是好?”


    右屯衛最應該做的便是剿滅關隴殘餘,此番擋在山上之舉措匪夷所思,誰知道房二那廝到底怎麽想?萬一左武衛、右侯衛都撤走,高侃見到這大雲寺防衛空虛,幹脆一舉殺上山來,那可就完蛋大吉……


    說起這個,自然刺中長孫無忌與宇文士及的瘡疤,後者沒好氣道:“眼下既然右屯衛幫著咱們擋住左武衛,自然也不會在左武衛撤走之後找咱們的麻煩,這一點季馨兄毋須多慮。”


    令狐德棻瞪大眼睛,疑惑不已:房二那小子的人品、信譽在你們兩個的眼裏居然那麽崇高?若是宇文士及一人信任房二不會落井下石也就罷了,偏偏長孫無忌也是一副應該如此的神情……以長孫家與房家的恩恩怨怨,隻怕這件事背後一定有什麽是外人所不知的勾當。


    可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為何長孫無忌、宇文士及如此信任房俊及其麾下右屯衛……


    長孫無忌不願談論如此屈辱之事,轉身去往書桌前:“吾修書一封,即刻送給尉遲恭,命其聽命行事。”


    *****


    看著衣衫濕了半邊、行色匆匆的宇文士及,尉遲恭將其恭迎至大帳之內,埋怨道:“有什麽事,打發個人送封書信前來即可,何需郢國公您事必躬親?這風雨交加、濕氣太重,您還得注意點身子骨才行。”


    嘴裏說著客氣話,但他也知道,能讓堂堂當朝郢國公、關隴門閥的二號人物披風戴雨親自往返,必是十萬火急之事,不由得暗暗打起精神。


    宇文士及入帳內,落座之後用冒進擦了一下頭臉,苦笑道:“老夫天生就是勞碌命,沒得奈何。”


    尉遲恭坐在他對麵,盯著他的神情問道:“可是有大事發生?”


    宇文士及頷首,將太子欲出城“恭迎聖駕”之事說了,而後道:“此事事關重大,斷然不能讓山東世家對太子出行造成阻礙,所以老夫與趙國公商議之後,決定讓你率軍趕赴灞橋,對春明門形成威懾,牽製住程咬金的左武衛,使其不能威脅太子之出行。”


    尉遲恭吃了一驚,沉吟半晌,遲疑道:“以我看來,太子未必當真出城,更有可能隻是借此試探李勣之態度,若我此刻率軍返回灞橋,則山下隻有右屯衛,萬一房二欲對關隴不利,那可是擋無可擋、自取滅亡。”


    他是大唐有數的名將,一生戎馬、戰陣衝鋒,自然知道右屯衛的強橫戰力即便是他麾下的右侯衛全力以赴也未必能夠力敵,若隻剩下終南山上大雲寺附近的關隴殘餘軍隊,隻怕一個時辰不到就得在右屯衛攻勢之下全軍覆沒……


    宇文士及眼皮子跳了一下,房俊似乎就是一道邁步過去的坎,“美女求榮”這件事就繞不過去了是吧?


    他沉聲道:“此時乃是吾等商議之後做出的決斷,鄂國公隻需依令而行即可,至於右屯衛……毋須在意。”


    尉遲恭趕緊頷首,明白這一定是關隴門閥私底下已經與房俊達成某種利益交換,以此換取房俊的網開一麵,甚至是暗中相助。


    隻不過讓他率軍趕赴灞橋,再度與左武衛針鋒相對,卻非他所願。


    正如左武衛乃是程咬金的班底,輕易不肯冒險一樣,右侯衛也是他尉遲恭的憑恃,萬一損失慘重,誰來保證他將來在朝堂之上的權力、地位,甚至不會被關隴大佬們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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