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倌一掌擊在龍卷之上,那龍卷自然動也不動,卻猛地一陣搖擺,已大倌真氣之強勁,也被它擺得頭暈眼花。


    她心下暗道不好,果然那支無比碩大的龍卷好像受了刺激一般,發出一陣嘶啞的嘯聲,突然就是一沉。


    這一下猛地粗了一倍,帶起的狂風攜萬不可擋之威力,如海潮決堤,向著兩人直撲而下。


    大倌也登時心中一滯,急忙運起掌力,急推而出。


    但這等天地之威何等猛烈?隻聽一聲嗚嘯,大倌就覺一股腥味迎麵撲來,身子宛如騰雲駕霧般倒飛了出去。


    耳中就聽淩抱鶴急道:“你怎麽樣?”大倌猛地清醒,一咬牙,道:“沒事!讓我來!”猛然就覺自己乃是被淩抱鶴抱在懷裏,不由大羞,強掙著就要坐起,淩抱鶴道:“這等強攻是不行的,看我來對付它!”也不待大倌反對,手臂一緊,抱著她竄了出去。


    他的輕功運開,宛如一道輕煙,繞開風勢淩厲的地方,向一股龍卷背後避了過去。


    那股龐大的龍卷猛撲而至,與他們閃過的龍卷撞在一起,立時便是一陣暴響,去勢稍緩。


    淩抱鶴又向著下一支龍卷奔去。


    這樣不住躲避,背後的龍卷卻越漲越大,到後來小的龍卷越來越少,淩抱鶴、大倌二人乘雲禦氣,後麵跟了一條大大的灰色沙龍。


    聽去雖然很美,但當時的光景,卻是凶險萬分。


    突地就聽淩抱鶴道:“你相信不相信命運?”大倌搖頭道:“我不相信。


    就算有命運,也要從我手中誕生。”


    淩抱鶴看著她,臉上慢慢漾起一絲笑容,淡淡道:“我相信。


    我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我也要說服你相信這一點。”


    他仰頭望了望夭矯天空的灰龍,笑聲中竟含了種奇異的秘魔色彩:“所有的沙龍都聚在這一根裏邊了……我突然很想打一個賭,賭這沙龍並不能殺死我們。


    你相信麽?”他的雙目中突然射出一陣瘋狂的光芒,大倌看得心中一寒,隻覺身子一頓,淩抱鶴竟然住步不走,就這樣仰麵對著那龐大到不可思議的龍卷,竟似乎在迎接著它的到來,要將兩人一起投身在這的暴風中心去!大倌心下一陣大急,忍不住出力掙紮。


    但她兩臂被淩抱鶴緊緊抱住,穴道也隱隱受製,卻哪裏能掙紮得開?眼見那龍卷越來越大,灰色飄轉成墨色,終於轟然一聲,將兩個人一齊吞沒。


    死亡就在眉睫,而大倌突然覺得其實也沒有那麽可怕。


    沙圈驟然擴開,然後突然收緊,這等劇烈活動所增生引發的巨力登時壓得鐵恨跟二小姐喘不過氣來。


    二小姐的嬌靨憋得通紅,隻覺胸口一陣跳動,仿佛心髒都要從腔子裏跳了出來。


    鐵恨伸手入懷中,摸出了一個皮套,大聲道:“套在頭上!”也不管二小姐反對不反對,一揚手,給她套在了頭上。


    那皮套甚大,連二小姐上半個身子都蓋住了。


    鐵恨猛吸了一口氣,右拳轟然擊下。


    漠上沙土久經風沙,本就鬆軟軟地不甚結實,鐵恨這一下全力出手,當真有崩山壞嶽之能,登時就聽“卡拉拉”一陣大響,被他擊出了一人深的一個大坑。


    鐵恨更不怠慢,拉著二小姐就躍了進去。


    耳聽簌簌淅淅,劈裏啪啦地一陣響,大風卷起的沙土層層落下,登時就將他們兩人蓋了起來。


    二小姐先前還一陣驚惶,但隨即覺得那沙石壓在身上並不特別難受,不是很重,手腳尚能微微轉動。


    尤其愜意的是鐵恨套下來的皮套中竟源源不斷地流出新鮮的空氣,雖被壓入地下,卻並不十分憋悶。


    那地麵上大氣噓呼,龍卷肆虐,這一埋入沙中,卻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相較外麵的衝突激蕩,這地下可真是樂國了。


    大倌就覺身子被用力摔了出去,高速的旋轉頓時讓大腦中一片空白。


    她武功雖高,終究天威難抗,當此之境,也不再掙紮,緊緊抱住了淩抱鶴。


    就覺淩抱鶴也同樣緊緊抱住她,身形微微顫抖著。


    大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本來幾乎已脫了風暴之災的,又被此人突發奇想,說了幾句狗屁的命運,就自行跳進了地獄之門。


    大倌忍不住破口大罵,但身體感覺到淩抱鶴輕輕的顫抖,猜想他從未見過此等塞上荒漠的天地之威,想必已經嚇得極了,何必再增加他的壓力呢?當下歎了口氣,反而怕他一失手落入風暴中,轉眼就被絞碎了,當下抱得更加緊了一些。


    有心以掌力硬破龍卷而下,但這個龍卷實在太過巨大,一個不好,反而立即有生命危險。


    這個險,卻是萬萬不能冒的。


    好在按照曆來的推算,這次暴風沒有多久也就該結束了。


    隻要挨過一時三刻,那便極有得救的希望。


    當下不敢多耗體力,瀚海長風掌的內息緩緩吐出,將自己跟淩抱鶴護住,任由龍卷將他們兩個卷得越來越高。


    越卷得高,壓力便越強大,初時仿佛周身都被繩子勒住,到了後來,這繩子收縮成鐵箍,箍得兩人周身生痛。


    風壓逼迫,幾乎連口鼻都張不開了。


    一時又升了幾十丈,大倌便覺神智也快給壓得散了,突然,似有似無之間,頭頂的天空似乎裂開了很小的一道口子,露出一絲湛碧的天色來。


    這一喜當真非同小可,急忙用力睜大了眼睛看時,那一道湛碧越擴越大,猶如春神降臨,風度玉門關一般,霎時席卷過整個天空。


    橫絕天際的龍卷仿佛毒蛇被一刀刺中了七寸,極力地掙紮了幾下,突然暴跌而下!瀚海長風,起得快急,落得也快急。


    頭上的一痕青天才初露端倪,便如綢布撕開一個頭一般,稀裏嘩啦,片刻已經完全晴白一片了。


    天氣一晴,那龐大的龍卷登時就如雪獅子向火,黯然消解下去。


    轟然烈震暴響中,疾旋陡然停止,就這麽如同萬丈高樓坍塌一般,垂直倒了下去!那被這龍卷卷起的沙土,何止千擔萬擔?這一落下,就如天紳倒掛,黃莽莽的沙土布成一條幾十丈的天路,層層堆跌,刹那間在大漠上堆起了一個百餘丈的高台。


    且喜淩抱鶴與大倌被風勢吸得老高,此時埋得便不是很深,大倌掌力連運,擊開一個大洞,順手將淩抱鶴也拉了出來。


    但見晴空一碧無翳,玉滑如洗。


    長風吹了多時,此時的天幕就如最通透的琉璃,再也看不到絲毫的纖塵。


    當中一輪虛恍的明月,孤正地高懸著,彩光灩灩,將大地照得一片通明。


    卻並見不到一顆星。


    這天地間仿佛隻有這輪明月,此外再無一物。


    風聲既息,寥廓天地間便再沒有別的聲音,越發顯得這座天造地設的高台孤獨而蒼茫,人在其上,就如木石化就的一般。


    大倌走到台邊,向下看了看,那沙台極高,灰茫茫的幾乎看不到地麵。


    壁立千尋,更如懸崖峭壁一般。


    大倌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狂笑:“沒眼的老天!你有本事,怎麽不殺了我?你是個無能的老天,枉有人打著你的名號說什麽行善仗義,你卻絲毫烏**都不敢露!你算什麽老天!快快滾出來,再吃我一劍!”大倌搖了搖頭,知道淩抱鶴的瘋病又犯了。


    此人不知如何,行事有些顛倒錯亂,當其好時,那便風流蘊藉,濁世公子,說出的話來讓人說不出的歡喜;當其不好時,那就狂猛凶狠,滿身邪氣,卻又讓人心冷。


    大倌不由自主想起他在比武高台上所說的話:“眉疏不畫,自青於黛,頰敞未掃,更赤於脂。


    外物不禦,心正眸中,當真是天上之人。”


    他那時的目光清澈有神,自己莫名地便覺得他說的一定是真話,竟相信了他。


    哪知後來他突然轉變,難道竟是戲弄自己的麽?但看他後來瘋瘋癲癲的,似乎先前那個麵色溫柔的淩抱鶴並不是他。


    究竟孰是孰非,大倌可越想越糊塗了。


    眼下高台百丈,隻有一輪明月與此狂人相伴,明月是高懸著不理人,淩抱鶴也是怒罵著不理人,大倌怔怔地看著她,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由得癡了。


    那輪明月的萬點銀輝撒下,照得她是孤零零的,淩抱鶴也是孤零零的。


    大倌素以男兒自居,這等兒女情懷,可是從來未曾領略過。


    她在鐵木堡中久稱堡主,威嚴素著,哪有人敢對她說什麽風言***?她的武功強極絕倫,鐵木堡又僻處塞外,見的人本就少,就算見了,也是當她一代女俠,誰敢失了半點禮數?是以她雖長到二十五歲,輕薄歡愛的話,卻是第一次從淩抱鶴的口中聽到。


    哪知竟是這輕輕的幾句話,加上一陣暴風,就此便打開了少女塵封的芳心。


    自然,淩抱鶴並不知道,大倌雖然有所穎悟,卻也並不是很知道。


    蒼蒼茫茫的夜色中,淩抱鶴突然仰麵摔倒。


    怒罵聲已絕,他仰麵看著這輪冷碧的明月,竟似已看得癡了起來。


    一時兩人一個想著心事,一個望著明月,都是靜靜地一動不動。


    大漠之上,一片寂靜。


    良久,淩抱鶴突然輕輕道:“今晚的月亮好圓啊……”他的聲音竟然溫柔無比,大倌心中一動,難道他竟是對自己說麽?淩抱鶴一語說完,更不再說,依舊盯住那輪明月。


    大倌心思潮湧,突然就見淩抱鶴坐起身來,喃喃道:“三年大比之日就要來臨,我讀了一輩子的書,就是為了等這個機會,不辜負了家親的期望,可是家中貧窮,無處籌借路款,這便怎生是好?”大倌聽他說的奇怪,心下狐疑。


    大比之日?難道武林中有什麽別的比武大會,每三年就要召開一次麽?怎麽自己卻是沒聽說過?淩抱鶴年輕豪俠,怎麽會說什麽家中貧窮,無處籌借路款?一時百思不解。


    偶然與淩抱鶴相對,但見他兩隻眸子全陷於深湛的紫色,映著清冷的月光,幽幽深紫,妖異之極。


    大倌心中一沉,知道有些不好,但究竟不好在哪裏,卻也說不出來。


    淩抱鶴也不理她,慢慢在沙丘上踱著步,自己喃喃道:“這便怎生是好?這便怎生是好?”大倌聽他轉來轉去,口中所說的盡是什麽大比、參試、期望雲雲,越聽越是糊塗。


    淩抱鶴目中的紫光越來越盛,所說的話也越來越模糊。


    突然,他抬頭對著大倌道:“你肯幫我麽?”大倌見他滿麵焦急地望著她,眼中盡是求肯之色,雖不明白他言下所指,卻不願讓他失望,當下柔聲道:“你隻管說吧,隻要我能做到的,我無不盡力。”


    淩抱鶴嘴唇動了動,仿佛要說什麽,但終於沒有說出來。


    臉上的痛苦之容卻越來越盛。


    大倌道:“什麽大比?你是要錢?還是要我陪你去?你說吧,這世間的事情,還當真有我們做不到的麽?”淩抱鶴突然打斷她道:“我沒有錢!”大倌吃了一驚,隻聽他繼續道:“我要把你賣給南村的洪大爺,他們一會就帶人來,你收拾收拾跟他們走吧!”他閉著眼睛,仿佛在聆聽什麽,又道:“你不要怪我無情,我為了上京趕考,隻能出此下策啊!你要怪隻能怪我們命不好,你好好跟著洪大爺過日子,他說了不會虧待你的。”


    大倌聽得一片茫然,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麽。


    淩抱鶴繼續道:“寶兒也跟著你去吧,我此去京師,也無法帶著他……等我有一天飛黃騰達,我自然會接他回去的。”


    他這樣說故事似的自說自話,眼睛閉著,在清冷的月光之下,當真如鬼魂附身一般。


    大倌極少與別人談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好靜靜地聽他說話,淩抱鶴要說到什麽時候,她便聽到什麽時候。


    突地淩抱鶴雙目睜開,直盯在大倌的臉上。


    他仿佛這才發現大倌這個人,又仿佛大倌是他十世的仇人,目光中盡是陰狠仇辣之色。


    大倌給他看得周身不自在,強笑道:“你……你怎麽了?”淩抱鶴一字一頓,咬著牙道:“我要強暴你!”大倌又怔住了。


    她雖已認識到淩抱鶴行事大異常人,但卻沒想到他異常到這種地步。


    淩抱鶴飛身而起,一把就抱住了大倌,死死握住她的雙肩,往沙地上壓下。


    大倌大駭之下,一時忘了抵抗,淩抱鶴手指用力,“哧”的一聲響,將她的上衣撕了一道口子。


    大倌倏然抬手,右掌已然卡在淩抱鶴的脖子上,將他整個人提在空中,怒道:“你瘋了?”她左右開弓,“啪啪”打了淩抱鶴兩個耳光,怒道:“你原來真是個畜生!”她此時心中怒氣勃發,並未刻意約束真力,這兩個耳光打了下來,淩抱鶴雙頰登時高高腫起。


    大倌突然出拳,轟然擊在淩抱鶴的胸前,怒道:“太讓我失望了!”她一麵怒喝,一麵出拳,登時將淩抱鶴打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淩抱鶴卻如突然怔住了一般,口大大張開,似乎想說什麽,卻一點都說不出來。


    大倌盛怒之下,也不去管他,一拳拳猛擊而下。


    淩抱鶴被她真氣衝撞,就如風箏一般,在長風中飄搖衝撞。


    漸漸大倌的怒氣稍稍發泄,卡住淩抱鶴脖子的手稍微放鬆,將他的臉降下,先打了四個耳光,再喝道:“你現在還想不想強暴我?你若是能站起來,我不妨成全你!”她這話若被另一人聽見,怕不嚇得屁滾尿流。


    但是大倌生性就是這樣,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淩抱鶴閉目不答,如同死去一般。


    大倌冷笑道:“看看你自己這副樣子!下輩子投胎再重來吧!”手臂運勁,就待將他拋出。


    突然,淩抱鶴嘴唇**,仿佛說了什麽。


    大倌凝神靜聽,淩抱鶴這兩天被她一次次的重傷,雖然有不死神功護體,卻也已虛弱得很。


    其聲極為細微,怎麽也聽不清楚。


    大倌心中一動,俯身在他嘴邊,大聲道:“你有什麽遺言,隻管告訴我,我必為你辦理……”淩抱鶴緊緊抱著她,似乎想從她身上感到一絲溫度。


    他的身體劇烈的顫抖,心跳的聲音極度虛弱又極度沉重。


    大倌眼中神光躍動,再不能推開他。


    淩抱鶴嘴中吐出一串血沫,以極輕微的聲音道:“對……不……起……娘……對不起——”大倌猛然就覺胸口一涼,她慢慢低頭看時,就見清鶴劍直沒至柄,已然完全插入到她的身體中去。


    大倌忍不住身體一陣顫抖,再也抱不住淩抱鶴,身子踉蹌後退,終於“砰”的一聲坐倒在地上。


    她的眼中閃過一陣傷痛或者是愛憐的神光,盯在這柄秋水一般的名劍上。


    銀色的劍柄在朗朗明月的照耀下,閃爍著難以捉摸的光芒,既明亮又陰冷,既燦爛又無情,一如剛剛夭折的少女頭上潔白的花冠。


    大倌勉強想擠出一絲笑容,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月色如水。


    良久,淩抱鶴僵硬的身子突然動了動,他茫然地爬了起來,眼睛無神地環顧著這個虛茫的大地。


    他的目光終於停留在大倌的身體上。


    這一劍雖然淩厲,但大倌的真氣強悍之極,終於守住了最後的一處心關,讓大倌停留在彌留的岸邊。


    淩抱鶴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忍不住發出一聲淒厲地叫喊,在夜空中遠遠地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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