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了半日,終於趕在人要出門的時候下起雨來。


    雨不大,細蒙蒙的猶如牛毛,撲麵卻是一股潮意,濕淋淋的躲無可躲。


    索安最厭這樣的天,一出門就恨恨罵了句“鬼天氣!”。


    丫鬟巧哥兒一邊遞傘過來,一邊絮叨:“爺做什麽去,非得趕在這時候出門?回頭又該嚷腦仁子疼了……”


    “你當爺想出去?”索安哼了一聲,“有大爺等著爺伺候呢!”


    “成了!”他裹了裹衣裳,將手上一提藥揣進懷裏,撐傘就踏進了雨裏。


    外頭馬車停當,小廝等候已久,他上得車,吩咐了一句:“韓家潭。”


    去的是韓家潭的慶元春,八大胡同裏有名的清吟小班,京都最上品的風月之地。


    其間姑娘多以能歌善舞,才貌雙全著稱。因除卻風月,倒還有三分風雅,是達官貴族,名流逸士的聚集之地。


    衛侯府的小爺索安是這裏的常客,和襄郡王一處包下了“蘭”字間,常常能樂個三五天不歸家。


    襄郡王正在蘭字間等他。


    沒點姑娘,也沒點戲班子,一口接一口的灌茶。


    聽房門“吱嘎”一聲響,便應聲回頭。


    “帶來了?”他望向索安。


    索安把藥遞過去,道:“派人跑到冀縣開的,寫方兒的是當地有名的郎中,藥性溫和,不會太傷身子……”


    襄郡王看了看,鄭重其事的道謝,又交代:“你可謹記著,這事兒一個字兒都不準露。”


    “王爺放心。”索安拍胸脯保證,“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絕不吐半個字兒。”


    “好兄弟。”襄郡王動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哥哥送你一對紫環。”


    時都門豢鴿成風,王公貴族,高門子弟,皆以此為好。襄郡王是養鴿子的一把好手,襄王府的鴿子少說養有十幾棚。紫環是其中千挑萬選出來的上品,短紅嘴,砂眼,渾身雪白,隻脖子上套一道項鏈,紫環套紫,環到胸部突然擴大,像帶了兜肚,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極是喜人。


    索安也是好這口兒的,襄郡王手裏養的三對紫環,他覬覦已久,得著他叫爺爺他都沒給,沒想到此時鬆了口。不由得立時眉開眼笑,一路冒雨而來抑鬱之氣轉眼間煙消雲散,狗腿的跑上前去:“好哥哥,往後您有什麽事兒隻管吩咐,兄弟萬死不辭。藥您盡管拿去用,要不夠我再給您十包八包!”


    “滾邊兒去!”襄郡王瞪了他一眼,起身把藥揣進懷裏,“你慢著樂,我先走一步。”


    “哎,您走好!”索安在後頭殷勤的點頭哈腰。


    襄郡王散散漫漫的踱出門去,如往常一般走下樓梯,打量眼通堂唱曲兒的班子,撒一把金葉子,不緊不慢的走向門口。


    “老五?”


    突如其來的一聲喚將他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捂住前胸,抬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他一母同胞的哥哥站在門口,微微皺眉望向這裏。這不算要緊,要緊的是他身後站著個長袍馬褂,一副富家公子打扮的人,眼梢帶著幾分笑,正好整以暇的瞧著他。


    那是……那是……襄郡王倒吸一口涼氣,恨不得立時能找條縫鑽進去,天皇老爺,好好的怎麽就出了宮!出宮不說,還來了八大胡同!


    他慌慌的往前請安,一個叫大哥,一個……能叫他稱爺的,天底下數不出三個,皇上微服,身份不能暴露,他鬥著膽叫表哥。


    大哥瞪了他一眼,表哥倒眼和目善,看著他流露出讚許的神色,隻是說出來的話卻讓他一個激靈:“懷裏揣了什麽好東西這麽緊張?”


    “沒,沒有什麽。”襄郡王一開口就結巴,恨不得抽自個兒兩嘴巴。


    表哥輕輕點頭,“必是稀罕物了。”


    “不是……”襄郡王著急,急中倒生了智,猛把衣裳一裹,挺腰子道:“就是稀罕物,我好容易捯飭來的,您甭想打主意!”


    “出息樣!”表哥輕嗤,轉眼溜了圈,瞧他,“你是熟客,帶個路吧。”


    襄郡王鬆了口氣,暗暗擦擦額角冷汗,叫來老板娘,狠砸銀子要了梅字間,二樓正對唱台的一間房,以梅為題,裝潢雅致,開窗可看人聽曲兒,關窗則自成一派。


    二位大爺就坐在窗口,說話聊天,聽了半天的曲兒,襄郡王懷裏像揣著塊燒紅的烙鐵,恨不能立時飛離了他們。偏那位為難他,說什麽也不準他走。流年不利,他哭得心都有。


    “人不可貌相。”終於那位搖搖頭,莫名其妙感歎了句,長身而起,“走吧。”


    襄郡王一聽,刷的就了起來,誰知到走到外頭又站住,他心裏頭一跳,恐他又多做逗留。


    幸而莊親王壓低了聲音喚了句“爺”,皇帝一回眸,終道:“回吧。”


    他心裏鬆了一口氣,千恩萬謝的送走了兩位爺,騎馬直奔香山別苑。


    怡寧出宮一事是沒經海那赫福晉的,往敏妃娘娘那裏通了信兒,恩準怡寧二人出宮,襄郡王直接把人接來了石景山別苑,隻待清明之後再悄無聲息的將人送回。


    滿院子沒敢放幾個人。他大步流星的走進房裏,隻有怡寧端端正正的坐在窗下練字,連人進來也沒有發現。


    他掃了一圈,提聲問:“你先生呢?”


    怡寧連忙站起來,“才用了午飯先生有些不適,在裏頭歇著。”


    他愣了一會兒,也不顧避諱了,抬腳就進了門。


    見到的倒不是臥病在床的景象,隻是她坐在床頭,頭倚在床幃上,微微蹙了眉,略顯病容。


    “怎麽了?”意識到自己進來的太急,他忙放緩了腳步,放輕了聲音,“哪裏不舒服?坐著,別起來了。”


    李明微還是起身道了萬福,答沒什麽,說著就掩唇一陣幹嘔。


    襄郡王登時明白過來,念及懷裏的東西,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


    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他蜷了蜷手,幹著嗓子道:“明微,這孩子不能留了。”


    回答他的是短暫的一陣沉默,片刻,李明微垂著眸,聲音略顯無力:“不會總這樣的,料想,過兩日就好。”


    她突然發現兩世的軌跡開始偏離,前世懷著這個孩子隻有極輕微的兩日反應,今次卻吐了一整天,膽汁都要嘔了出來。這樣帶著他,絕對不行。


    她心裏有些慌,不敢去想要是萬一好不了,一直這麽嘔下去該怎麽辦。


    他目光落在她小腹上,細看已能注意到微微的隆起,默默然把藥放在了桌上,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明微,你是聰明人,當比我想得清,你的婚事叫皇上攬了,這上頭踏錯一步,就是打了他的臉。”


    恍似當頭炸開了一個霹靂,她不由握緊了雙手,艱難的分辯:“若則賜婚,可由胡家請旨,迎我入府備嫁……”


    依她兩個舅舅的心性,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是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到時她總有法子,安然無恙的生下這個孩子。


    “倘使宮中仍有意要你教授公主呢?”


    “教授公主隻是將我困在宮中的理由,一旦指婚,依禮,自不當再令我拋頭露麵。”


    襄郡王輕輕搖頭,“不要再騙你自己了,明微,你知道你是與一般的女兒家不同的。昔年閨閣小姐皆深居簡出之時,京中哪一場詩社沒有胡夫人的帖子?何曾有人說過半句閑話?蓋因才高,便叫人忽略了女兒身,隻當男兒一般敬重。於她是如此,於你也是。”


    “孩子以後還會有,”他勸她,“你不能為他斷送了你的將來。”


    孩子以後還會有,她心裏頭一陣發冷,蒙立把他抱走的時候,說得也是這句話,你以後還會有孩子,她卻不能了,你就當可憐她吧。


    天知道她有多痛恨。


    那時手上若有一把刀,她立時能□□他的心口。


    重生以來,她千方百計的要從他手裏留下孩子,時至而今,卻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她望向他帶來的那包藥,鼓囔囔的牛皮紙包,麻繩深深的勒在裏頭,一道一道,像是勒到了心口,將人心纏的生疼。


    不由得雙手壓住了小腹上,良久,她移開目光,微微牽了牽嘴角,“王爺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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