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下了兩日雨,清明時倒停下來。


    山林被洗的一幹二淨,青鬆翠柏,綠草繁蔭,處處是一片蔥鬱的顏色。


    一輛素帷馬車在路邊輕輕停下,充作車夫小太監跳下來,利落的取下腳凳,打開簾子,將裏頭的人扶下馬車,又去取盛放祭品的竹籃。


    “在此處等吧。”


    白衣裳的姑娘吩咐了一句,自接下籃子,沿著青石板路往上走去。


    不過百來步,帛屐踏在石板上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輕響,不僅不慢,不大不小,一聲一聲,像是特意衡量過。


    前麵,她知道前麵等著她的是什麽,以至於每一步都要花了十分力氣才能踩穩。前麵的人啊,那是年少時僅有的一點綺思。彼時模模糊糊的情愫,盡管淡忘,猶不敢輕易驚擾。


    八年,他已走了八年,原不該再相見的人啊。


    相思樹下負手而立的人應聲回頭,正見花木扶疏的小路上,白裙子的姑娘挎著竹籃,分花拂柳而來。


    目光相接處,彼此皆怔。


    “陸離舅舅。”她先出了聲,注目在他麵上。


    他見老了,當初精氣的兩撇八字胡蓄成了短促的山羊胡,兩頰凹陷下去,棱角欲趨分明,嘴唇緊抿著,幾乎崩成了一條線。那雙曾令她一心向往的眼睛也不複曾經的意氣風發,取而代之的是飽經風霜之後的滄桑與隱忍,望著她的時候,眼角有細細的紋路。


    她記得他將將三十五歲。


    “明……微?”他試探著叫出聲,踉蹌著上前兩步,在她麵前頓住,目露動容,“孩子……”


    她點著頭,眼裏已含熱淚,仰臉咽回去,輕輕扯了個笑,“久不見,舅舅可好?”


    他點頭,“……好……”


    “舅母可好?”


    “她……”男人垂下雙手,略微側了側眼,歎出一口氣,“她去了,有三年了。”


    “您節哀。”她象征性的安慰。


    其實有什麽關於他的她不知道呢?


    宣政六年的二甲進士秦陸離,始為李府食客,康平末以諷李任人為錢開罪於李相,遂不容於京師,攜妻子遠渡南洋。宣政五年扶妻靈歸京,宣政六年應考,一舉中第,為宣政帝賞識重用,於浙江推行新政。


    那時新政鬧得沸沸揚揚,他正被推到風口浪尖。變革總伴隨著流血與犧牲,她去前並不知道他後果如何,隻記得是時他洋洋灑灑寫就一篇《言商》,令無數人折服歎詠。


    她想結果無論好壞,總不枉他一腔報國熱血。


    朝聞道,夕死足矣。於他而言,生死又算什麽?


    她去看那無碑的空墳,點香拜了三拜,生死輪回,無可悲,亦無可喜。他們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好好的。


    秦衛氏葬在山後不遠,她拜過父母,隨他去祭拜妻子。


    他終於問起她的近況,她淡笑著搖頭,而後望定他,似笑非笑:“如您所見,我總是尚可的。”


    他微微蹙了眉,旋即又鬆開,抑著聲音道:“總是我疏於照顧你,負了你母親所托,你有什麽難處,不要再瞞著我。”


    一如當初他教她念書,低回婉轉,醇醇動聽。


    “舅舅多慮了。”她垂眸低笑,不願再吐一字。


    那淺笑淡泊間,分明隱藏著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悲苦,可,她已不信他。他低低歎了一聲,轉過頭。


    幼時養成的習慣,她總是怕他的,怕他責備,怕他失望,更怕的是他轉身,不說話也不看她,留她一個不知所措。


    那是他失望到了極點。


    究竟不再是小的時候,她低頭看著腳下叢叢簇簇的青草,葉上露珠打濕了鞋頭,冰涼的鑽心。


    一路再無他話,臨別時他望著她沒有一語,她終於忍不住噙了淚,撩袍跪在地上,深深叩了個頭,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舅舅保重,他日若有不敬之舉,萬請舅舅海涵。”


    這是要與他劃清界限麽?他並不懂她的意思,目光沉沉的望著她,似要將人看出一個窟窿。


    她受不住他這樣的眼神,勉強自製的起來,看似決絕淡然的,一步步離去。


    “明微!”身後遠遠的傳來一聲呼喚,幾乎是下意識的,迅速側身躲在了荒草叢中,眼見得一人大步流星的追來,她死死屏住呼吸,待他走過,卻淚如雨下。


    不知過了多久眼淚才流幹淨,她整了衣裙緩緩下山,究竟有異狀,駕車的小太監宋連盯她看了許久,以為她是見了父母傷心所致,道出一句:“姑娘節哀。”


    她點了點頭,上車坐穩,啞著嗓子吩咐:“走吧。”


    車轍轆轆滾過地麵,她長長探出一口氣,肘支在膝頭,雙手掩住了臉。


    馬車忽然一下停住,她一驚,直起身來,端坐了問怎麽了。


    “姑娘稍待,前頭有輛車擋了咱們的路。”外頭傳來宋連的聲音,“我去叫他們讓讓。”


    又提高了聲音喊:“兄台,麻煩借個道兒——”


    那頭道:“勞駕您,車輪子卡坑裏半天了,實推不出去,請您來幫幫忙吧。”


    “姑娘,我過去幫幫他們。”宋連一側頭,聽裏邊低低應了一聲,便跳下車去。


    這車正卡在路右邊的一個水坑裏,半個輪子都歪了下去,山路不算窄,這水坑也很是明顯,本來往左就可繞過,不知怎麽就正正好好陷了下去,以至於將將擋在路當中,左右都過不得車了。


    對麵有兩個小廝,一個趕馬,一個撬輪子,宋連實心實力幫他們推了幾次,不想這車外頭看著素雅,內裏卻是金絲楠木所製,很是吃重,馬和人力氣都用盡了車也還紋絲不動。他抹著汗退下來,“不行不行,這樣子天黑了也推不出來,山下就有農莊,二位不如再請些人來幫忙。”


    那兩個小廝對視一眼,一個上前,在窗戶前頭低低稟報了幾句,但聽主人嗯了一聲,便行了個禮,飛快的跑下山去。


    一個瞧瞧傾斜的車身,一頓上前,“爺,這外頭風景尚可,您不若下來透透氣。”


    說話間抽出腳踏放好,躬著身服侍,果不多時,那青布車簾微微掀開了一角,那小廝忙上前揭開。


    宋連看過去,目之所及隻見一隻青緞獸紋皂靴和一角藏青袍角,緩緩踩在了腳凳上,落地走了兩步以後,返身頓住。


    眼望著山下風景,卻問身邊人:“此去百望祠還有多遠?”


    小廝答:“駕車的話猶需半個時辰……”


    他默默低頭,退回了馬車旁邊,回道:“姑娘,前頭車動不了,約莫要等會子。”


    李明微蹙了蹙眉,道:“走山南,繞行吧。”


    “那條路前年滑坡,已被封了,要繞行,隻有西邊兒百望祠一路可走,不過這路遠,回城的話起碼要花兩個時辰,還不如在這裏等一等,不過姑娘要是不耐煩,咱們也可繞一繞,今兒清明,百望祠祭百望海棠詩會,這會兒倒是熱鬧。”


    裏頭頓了下,卻道:“繞吧。”


    宋連應了一聲兒,利落的驅馬調轉車頭,才要揚鞭,就聽後麵人喊道:“兄台且慢。”


    方才回頭,那小廝就跑到了眼前,“兄台且慢,敢問兄台,可是要往清平祠走?”


    調頭隻有清平祠一條路,宋連不疑有他,隻是點了點頭,那小廝便道:“勞駕小兄弟,請讓我家主子搭個便車,往清平祠去……”說著便塞了一把金葉子。


    饒一料到此人非富即貴,宋連還是給這闊綽的出手嚇了一跳,連忙推拒,“不可不可。”


    又解釋,“我家主子是姑娘家,搭載二位,恐多有不便。”


    那人道:“隻我家主子,在外頭就可。”知他做不得主,便提了聲問:“敢問姑娘,可否行個方便?”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答話,清淡疏朗的女聲,一如這驟雨初歇的山林,清新而怡人。


    “請恕失禮。”


    “孟纓。”那人頓了下,張嘴還欲再說什麽,卻被自家主子叫住,自上前去,拱手道:“海棠詩會四年一逢,科考三年一遭,難得兩下裏湊到一起,文人國士,盛況必定空前,某向往已久,晚些恐怕就要錯過,再等上十二年了,請姑娘通融。”


    李明微心裏咯噔一下,這聲音竟是……她心頭驟亂,好一會兒才平複下來,伸手揭開了車簾。


    避無可避,何必再避?


    果不其然車下一人臨風而立,猶是手持折扇行禮的姿勢,見她目色一頓,卻並無尷尬,隻是漸漸染上了笑意。


    她迅速提裙下車,朝他納福,“未知大人大駕,小女失禮。”


    “是你。”他眼裏似含了笑,“我本還擔心入不得祠,既是你,少不得隨我走一遭,來替我敲門應試了。”


    她一訝,顯然沒料到會演變成這種情形,她本意是要將馬車讓給他,卻不想還沒開口,就先被絆下了,因頓了頓,才道:“百望祠過門題常著眼天下蒼生,小女不諳民生國事,不敢當大人重任。”


    他笑了笑,“立論有我,你隻將文章寫漂亮就好,莫說你連文章都不會寫。”眼望向她,淡道:“走吧,再晚些,便合你我二人之力,也進不了百望祠了。”


    走?如何走?她遲登著不肯動,他催她,“上車。”


    她納福,“請為大人扶車。”


    惹他朗聲一笑,聲音在空穀震蕩,正了色看她,“男兒大丈夫,從未聽過有叫女郎扶車的。上車上車,你且放寬心,隻當我提前向你道了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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