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思凡(3)


    當年那場大亂鬧起來時,天宮裏不少神仙都是眼睜睜看著陵歆隻身闖入鎖妖塔,又抓著主犯的屍身走出來的。而在這期間,其他人隻顧著去攔那四個本已經成功逃脫的犯人,誰也不知道那半個時辰裏鎖妖塔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而陵歆出來後也是三緘其口,別人一提起這事,都會被他不耐煩的應付過去。


    “我知道管唯他們在天宮有內應,可是當年闖進鎖妖塔的隻有我一個人,就算是那個內應,也不可能知道在那塔內發生了什麽事。你若是想知道你夫君臨死前到底做了什麽,又說了什麽,隻有我一個人才能告訴你。”陵歆的身上到底是帶著重傷的,被她這樣揪住抵在青竹邊,不但掙脫不得,沒一會兒便沒了力氣,虛虛倚在竹子上,有一口氣沒一口氣喘著,壓低了聲音與她談著這場“交易”,“反正我現在已經落到了你們的手裏,你們想殺我也不急於一時,不如放我幾日,讓我養養傷……”


    “你當我們都是傻子嗎!”彩織第一個不讚成,“你自己都說了,當年的事隻有你和管哥哥兩個人知道,若你扯了謊騙我們,我們也分辨不出,何苦聽你在這裏胡言亂語!”


    說到底,這隻小彩鳥其實不信當年的事情另有內情。


    陵歆未理她,仍自顧自的說著,“我胸口這東西本就是你們的,也瞞不了你們。你我都知道,護心蓮若是真能次次護人性命,管唯當年便不會死在九重天上。這個東西擋不住真正的神兵利器,你們手裏隻要有一件厲害的兵刃,便能要了我的命。所以……”他捂著胸口又喘了幾口氣,才抬眸看向眼前的女子,“我的命已經握在你手裏了,可我手裏也有你想知道的事情,你當真要在這時候殺了我?”


    就算對皮母地丘毫無了解,他也知道在這個地方能決定人生死的隻有被稱為“波母夫人”的有妖。


    一開始著了對方的道,是他毫無防備,現在隻能寄希望於隻有自己才知道的這樁秘密。他要賭一次,就賭對方一定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


    而他,賭贏了。


    緊緊揪著他的有妖渾然不覺手指已經麻木,隻是死死盯著他眼睛不肯放鬆半分,似在分辨他此話的真假。若不是西樓擔心她先將自己的手指頭握斷了而來拉她,她怕是真的要用眼神將麵前這個男人的臉剜出個窟窿來。


    想要手刃仇人的恨意和對當年那個噩耗的困惑在胸中激烈的交戰,誰也贏不過誰。隻是,掙紮了許久之後,還是想要弄清真相的心思占了上風。


    她倒退了幾步,低低說了聲,“先將他關起來。”便轉身離去,竟像是不敢再看那個男人一眼,就這樣落荒而逃。


    至於剩下的事情,都有西樓去解決,有妖並不擔心。現在的她,隻想一個人先靜一靜。


    竹林外,還有許多因為西樓的命令而沒能衝進去幫忙的下屬們,他們見她獨自跑出來,都帶著幾分好奇和擔憂的問著,“夫人,如何了?”


    她通通沒有理會,隻是一味向前跑著,將那些聲音通通拋在了身後,直到跑回潏湖時,雙腳才踏上那座竹橋,便已撐不住心中悲戚,最後不由扶著橋欄慢慢蹲下身去,就那樣抱著膝蓋坐在橋上,將臉埋在了雙膝之間不肯抬起。


    跟著這座竹橋一起浮上湖麵的老龜本是想像其他人那樣問問她有沒有得手,可是遠遠見了她這副模樣,也不禁暗暗歎了聲氣,一步一步慢慢爬了過來,靜等了片刻才輕聲勸道,“夫人,您還記得阿唯在世時,您常對他說的話嗎?”


    淚眼模糊的有妖自然不肯將臉從膝間抬起,可是對方問她的這個問題,她還是清清楚楚記得的。


    她曾是*凡胎的凡人,後來雖成了半妖,卻也與那些與天地同壽的大妖怪不同,沒辦法長生不老,壽命甚至比一些小妖怪還要短一些。而她自己從不貪戀長生,隻是擔心自己比夫君早離開幾百年的話,餘下的歲月裏,夫君會太過傷心。


    所以,當年的她時常對管唯說,“你答應我,今後就算是沒有我在你身邊,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可以想我,但是想一百年就足夠了,用這一百年把想流的眼淚哭完。一百年之後,我希望你能想想別人,娶一個善良的姑娘,每日忙於俗事,亦或是潛心修煉,早日成仙。做什麽都好,隻是不要再活在往事裏。”


    那時的管唯自然是不肯應下的,還是她耍賴哄了他幾次,才哄他點了頭。


    正是濃情蜜意時,誰又能料到今後會發生什麽事情?當年的有妖也不過是提前防備著或許會發生的事情,卻從未想過,身邊的這個人會先她一步離去。


    走得那般猝不及防,就好似嬉鬧間她捂著眼睛背過了身,再轉身時,身後的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獨留她一人孤零零的站在蒼茫天地間。


    而她用了整整三百年,都沒能像當初自己要求管唯的那樣,早日從往事中掙脫出來不再想他。


    “老伯。”有妖隻覺得自己的嗓子已經啞得不想再開口,但還是努力吸了幾口氣,將抽泣聲咽回到肚子裏,癡癡問著,“可我想他啊……我真的很想他……他走得那麽突然,連聲招呼都不打,我連他的最後一麵也沒有見到,他這麽狠心留我一個人,讓我怎麽辦?”


    老龜啞然,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才是。


    皮母地丘的波母夫人在大荒一向很有威信,許多精怪都知其行事果斷心狠,性子又漠然不近人情。可是誰又能想到,在夫君麵前的有妖,也曾是個天真又黏人的小丫頭,滿心滿眼隻有自己那絕代風華的丈夫。


    那時的她,成日都是笑著的,無憂無慮。而自從管唯死後,老龜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露出這樣脆弱的姿態。


    日子可以照常過下去,仇人也已經被困在了皮母地丘,隨時可以報仇雪恨。可是,這又能如何呢?


    誰也沒有辦法還她一個管唯了。


    她的丈夫,已經死了,再也回不來了啊!


    “我甚至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當年是去做了什麽……”任風雨吹打在身上,有妖仍蜷縮在橋頭,早已哭腫的雙眼茫然的望向天空,仿佛這樣就能望見九重天上那座天宮。


    老龜勸不得她,一時又無法化成人形去幫她遮擋風雨,正擔心她這樣會淋壞身子,卻發現那越下越大雨突然停了下來,再一抬首,隻見一把紙傘正撐在兩人頭上。而那撐著傘的西樓既不開口,也不做多餘的事情,隻是站在她身旁,與她一同遙遙望向了天空。


    老龜忍不住在心裏咂了咂嘴,然後不動聲色的後退了幾步,從橋欄的空隙間跳到湖水中,獨留那兩人在橋上相伴。


    不知又過了多久,就連天空都放了晴,眼見著豔陽自烏雲後閃身出來照向大地,西樓總算是斂下眼眸瞥了一眼身側的女子,“下一次,別再將這傘也丟下了。”


    剛剛她難抑心中悲戚而從竹林裏逃開,竟連一向隨身帶著的這把紙傘都丟在了那裏,幸好被他撿了回來。


    “我知道了。”早已經站起身的有妖還是往日那副淡淡的神情,若不是聲音裏還帶著些嘶啞,任誰也想不到她剛剛才痛哭了一場。


    西樓將紙傘收攏再遞給她,等她接過時,又說了句,“那個神將似乎不知道你對阿唯的死了解有多深。”


    如果對方清楚這一點,就不會將“內應”一事也輕易抖了出來。


    有妖點了點頭,“就算我告訴他,我對當年的事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阿唯到底是去做什麽的,他怕是也不會信。”


    說來可笑,莫說是當年在鎖妖塔發生了什麽,就連管唯去九重天上劫獄的理由她都不知道。自丈夫身死的噩耗傳來之後,這三百年裏,除了謀劃著報仇雪恨之外,她想得最多的便是這件事的緣由。可是任她如何回憶,也想不出當年的管唯在離開皮母地丘之前到底做了什麽。


    唯一值得深思的似乎隻有離開之前的那一晚,她的丈夫在屋子裏坐了一整夜都沒合眼,而她隻當他是睡不著,睡眼朦朧間也沒有留意到他眼中的遲疑。


    那時的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呢?又在猶豫著什麽事情?


    她不明白,到底是怎樣的理由能迫使管唯這樣的人去九重天上以身犯險。


    而陵歆口中的秘密,又能否幫她解開這三百年的困惑?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問了一句,“人關在哪裏了?”


    對方曾是九重天上最善戰的神將,若不是被流放之前受了一身的重傷,哪怕被她封住了一身的修為,也絕不會如此輕易的就任他們擒住關進監牢。


    還是要提防著才是。


    “就在潏湖底下。”說著,西樓將手指向對岸。


    就在湖畔的另一端,手腳皆被鐵鏈鎖住的陵歆正在群妖的推搡下走向潏湖。


    有妖這才稍稍放下心,而在一天的奔波之後,疲憊之感也在這時鋪天蓋地的向她襲來,讓她再也無法多想其他。一旁的西樓見了,不由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無言更勝有言。


    兩人慢慢向著湖中央那座小屋走了回去,誰也沒有再向對岸多望一眼,自然也不知,當陵歆看到他們親密的舉止時,眼中閃過的那一抹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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