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思凡(4)


    皮母地丘的監牢有許多,潏湖底下那個是守備最嚴,也最難逃脫的一個。


    自從被丟進來之後,陵歆就不得不避著牢外看守們那帶著恨意的目光,小心翼翼的挪著步子,將自己縮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裏,以防哪個怒火攻心的人突然撲進來掐死他。


    在來到皮母地丘之前,他從沒想過管唯會受這麽多人的敬仰,以致於所有人都恨他這個凶手入骨。尤其是那隻叫彩織的小彩鳥,恨不得偷偷瞞著有妖先殺了他,幸好被西樓攔了下來才沒有得逞。


    現在想想,他倒有些慶幸自己被關在了這裏,否則以他這重傷之身,獨自行走在皮母地丘的山路上,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被人暗殺了。如今倒好,一座牢獄將所有恨他的人都擋在了外麵。


    潏湖這座監牢是建在湖水底下,四四方方,無窗無門,卻能將外麵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如同一個巨大的水泡,可惜無論怎樣的重擊都無法將其打破,就連那些看守監牢的人都是站在牢外巡視。


    陵歆被關在監牢的東南角,身前有一道水做成的屏障,手上腳上都被鐵鏈鎖著。而在與他相隔不遠的地方,一個披著身黑衫的女子正捂著臉低泣,那聲音著實委婉淒怨,在這空蕩蕩的監牢裏回聲不斷,沒一會兒就把旁邊的他聽得後背發涼。


    “這位姑娘……”約有半個時辰過去了,他總算是忍不住開了口。


    那女子猛地抬起頭看過來,一雙眼睛腫得嚇人,眸子裏盡是血絲,“做甚麽?”


    “沒……沒事。”他硬是那句“你能不能別哭了”咽回到肚子裏,偷偷打量對方幾眼之後,又問了句,“被關進來之前,你也住在皮母地丘?”


    他初來乍到,對此處著實是不熟,正是想找個人問清心中困惑。可惜這句話才問出口,便聽對方冷笑一聲,“你既然會這樣問,想必一定不是這皮母地丘的妖了。”


    這女子被關在這裏多日,自然不知外麵都發生了什麽事情,更不知道對方的身份。


    陵歆一時不知該怎樣接她這句話,若如實言明自己的身份,對方指不定也恨他入骨。可若不說的話……


    “我本是九重天上的瑤光星君,前日因打碎了天宮寶物被貶到此地,誰知一來便不小心開罪了這裏的波母夫人,這才被關了進來。”說話時,他盡量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沒有那麽心虛。


    扯謊編瞎話這種事,他最不在行。多虧了那個瑤光星君與他在同一日被貶到了下界,他雖不認識對方,這時候也隻能想起這麽一件事來。


    而那黑衣女子倒也沒有多疑,隻是在聽他說到“不小心得罪了這裏的波母夫人”時,臉上的哀怨陡然褪去,雙眸間竟隱隱透出了幾絲譏諷和恨意,“她素來是個喜怒無常的,你初來乍到開罪了她,實在不足為奇。”


    聽她話裏這意思,似乎是對有妖有著諸多不滿。


    陵歆心中困惑重重,可在這種時候也不敢顯露得太過急切,隻能耐著性子與她攀談,“不知姑娘又為何被關到了此處,難不成也是開罪了……”


    “好端端的,誰會去開罪她?”不等他說完,那女子便憤憤道,“還不是因為她自己守寡守得久了,見不得別人姻緣如意,硬生生要拆散我們一家人!”


    說著說著,又有兩行熱淚自臉頰上滾了下來,勾得她喉頭一酸,連聲音都有些哽咽,“可憐我那夫君和孩兒,如今也不知是否安好。”


    許是悲傷和擔憂壓在心底太久了,對方好不容易遇見一個與自己同樣身陷牢獄,又願意聽自己傾訴怨恨的人,便也舍下了許多防備。在她斷斷續續的哭訴中,陵歆總算是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眼前這女子本姓奉,名喚奉三娘,真身是隻黑蜘蛛,曾在人間的深山裏修行過幾日,後來修得人形去山下的鎮子走了一遭,與一凡塵男子一見傾心,兩人私定了終生,對方也不嫌棄她是個妖怪,很快便娶她過門,甚至很快便有了個兒子。


    自從生下這孩子之後,奉三娘便開始盤算起如何變成真正的凡人,與夫君白頭偕老。為了這個目的,她不惜跨過千山萬水來到皮母地丘求波母夫人相助,而她的夫君與兒子不放心她獨自前來,竟也一路追隨。可惜這一家人的深情厚誼並未打動那高高在上的波母夫人,有妖在聽說了他們夫妻的事情之後,隻說讓他們先在這裏住上一段日子,卻不提何時才會幫他們。


    奉三娘一家隻得暫且在皮母地丘住了下來。多虧她的夫君是個善解人意的,並不急著從這滿是妖怪的地方逃離,反而時常勸她不要心急。幾個月一晃而過,一家人倒也習慣了在此生活。


    可就在這時候,有妖突然派人告知她,皮母地丘其實沒有變作凡人的法子。失望之下,奉三娘也沒辦法怪那波母夫人誆騙了自己幾個月,隻能帶著夫君和孩子準備回人間。不過說到底,她還是個道行不高的小妖怪,在凡間生活得並不習慣。臨走前,她的夫君看出了她的躊躇,便問她是不是想要留在皮母地丘。


    奉三娘竟不知道自己的夫君肯為了自己讓步,舍棄凡塵俗世的榮華富貴,願與她一同生活在這群妖聚集之地。


    大喜過望之下,她不由再次去求波母夫人準許他們一家生活在此。可是這一次,有妖卻拒絕了。


    對方允許她和她的兒子留下來,卻要趕走她的夫君。


    奉三娘怎麽肯答應,自然是要與夫君一起離去,可也就在這時,有妖突然抓了她關進監牢,不肯讓她再見一見她的丈夫,竟像是要活生生拆散他們這對有情人。


    “明明她自己也曾是個凡人,若不是因為嫁了一隻狐狸精,怎麽能有今日的地位?如今可好,丈夫死了,便見不得與她境遇相似的人,非要拆散我和我家夫君不可!”越說,奉三娘越覺悲憤,她實在是想不通自己到底如何開罪了那位波母夫人,隻能將此歸咎於自己一家與對方有著相似的經曆。


    聽她說了這麽久,陵歆總算是聽到自己想聽的事情了,忙打起了精神問道,“我隻知道波母夫人是個半妖,卻不知她是如何從凡人變成了現在的半妖之身?”


    “這個還不簡單?”奉三娘睃了他一眼,倒也沒計較他的見識淺薄,飛快的說著,“聽說是她年少時有幸結識了那隻狐狸精,被迷得七葷八素,與其成了親。也虧得那狐狸精對她有情,怕她不喜在山林間生活,便陪她去了人間。可惜兩人在人間終究是住不慣,過了幾年,那狐狸精竟殺了狐王,奪了狐王的內丹給她吃了下去,她這才成了半妖,又來了這皮母地丘占山為王。”


    這件事在大荒並不算秘密,幾乎人人都知道有妖的這段往事。奉三娘初來此地聽聞了此事之後,還曾感歎自己一家與波母夫人很是相似,所以後來更是想不通對方為什麽要這樣做。


    若說人妖成婚在那位波母夫人眼裏是天理不容,那她自己又算什麽?


    奉三娘心中悔恨了千百次,隻恨自己當初不該帶夫君來此。既沒求得變作凡人之法,又成了那波母夫人的眼中釘。早知如此,就算不留在人間,她帶家人去自己曾修煉過的那座高山生活也是好事。


    這件事聽起來確實像是有妖無緣無故仗勢欺人了,可是聽完之後,陵歆卻隻覺得有些古怪。至於到底哪裏古怪,他也說不上來。畢竟經曆的事情太少,說是不通世故也不為過,又怎麽能僅憑聊聊幾語便幫旁人解開心中困惑。


    琢磨了半天,見那奉三娘又開始暗自神傷了,他不由往監牢外望了兩眼,然後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道,“不如我幫你逃出這監牢?”


    他這個提議太過膽大,總算是讓奉三娘生了疑,“你自己都被關了進來,又怎麽能幫我逃出去?”


    “我自有辦法。你莫忘了,我好歹也是從天上來的。”這時候,他才覺出自己這身份的好處來,說完,又神秘兮兮的朝著對方那邊探了探腦袋,“你隻要再告訴我一件事,我一定幫你。”


    “什麽事?”


    “你來這皮母地丘也有幾月之久了,認識的也定然比我要多。我被關進來之前,見到一個竹妖。他……他與波母夫人好像……好像……”話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抬手拂了拂散落在耳旁的發絲,以此來掩飾自己心中的尷尬,支支吾吾半天都沒能說完。


    幸好那奉三娘是經曆過風月的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你說那個叫西樓的?他曾是波母夫人的未婚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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