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家的年夜飯吃得異常的沉默, 依規矩蔣佑明站在蔣至先的旁邊布菜,蔣林氏林慈恩站在蔣呂氏身邊布菜服待。


    所有人都低頭吃自己盤子裏的菜, 丫頭們布菜的聲音都輕得不能在輕,另開一桌的小孩子們意識到情形不對, 一個個的都縮著脖子也不敢說話了。


    滿屋子裏隻有燭火劈剝的聲音,跟偶爾發出的筷子碰到碗碟的聲音,最後一道菜上來之後,更鼓敲過子時,管家硬著頭皮問:“老爺,小子們在外麵等著放鞭呢?”


    大屋裏更靜了,一時間落針可聞, 蔣至先輕咳了一聲:“放鞭!”


    管家領命出去, 不一會兒外麵就傳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銷煙味順著門縫鑽進了大屋,蔣呂氏撂下筷子:“我頭疼,回去躺著了。”


    “你去吧。”蔣至先看了她一眼說道。


    她站起了身, 所有的子女都跟著站了起來, 媳婦們過去扶她,她一揮手,“我自己能走。”


    蔣趙氏是誰?蔣家的人心裏都存著疑,可誰都知道不能問,都知道這事問了就是罪,天大的罪名,也有人心裏麵清明如鏡, 可是更不敢問,問了就是萬劫不複。


    蔣呂氏走了,蔣至先一言不發的繼續帶著全家人吃年夜飯,吃完了飯又帶著孫子們守歲,一直到四更天才散了。


    蔣佑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閔四娘推了推他,“蔣趙氏是誰?”


    “不知道。”蔣佑方看著床頂說道,“隻是蔣家從此多事。”


    “唉……”閔四娘歎了口氣,“自從我嫁進蔣家,這都多少事了……”


    “你別胡說,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我就是覺得不吉利。”


    “哪有那許多的不吉利,他們啊,鬧他們的,咱們過自己的日子。”


    蔣至先還沒踏入正院正房,就聽見裏麵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一屋子的下人躲在屋簷下不知如何是好,見了蔣至先來了,紛紛施禮:“給老爺請安。”蔣至先揮手示意免禮,自己掀開了大紅猩猩氈的簾子,進了內室,隻見蔣呂氏還沒有換掉一身的寶藍鳳紋吉服,手裏舉著汝窯美人觚就要往地上摔,看見他進來了頓了一頓,一咬牙繼續摔了下去。


    蔣至先環視已經被砸得差不多的屋子,坐到唯一還算完整的楠木太師椅上,“還有沒有旁的瓷器了?”


    丫頭們都嚇得不敢吱聲,蔣至先揮了揮手,“去,把我書房裏的瓷器字畫都拿來,讓太太使勁兒的砸。”


    “蔣至先!”蔣呂氏顧不得許多,直接用手指著蔣至先,“你不用在這裏裝相!這事分明是你的好兒子做的!那牌位都舊成那樣了,他不定讓咱們拜那個死鬼拜了多少年了!”


    “她是我的原配夫人,就算是拜了,又能如何?”


    “當初你向我家求親的時候說的可是未有婚配!哪個知道你還有一個早死的原配一個拖油瓶?如今你貴為一國的宰輔,我父母早已經去世經年,你倒改口改得快啊!”


    “我有沒有原配,你不知道嗎?”蔣至先說道。


    這兩口子這樣互相抖落醜事,倒連累得這一屋子的下人恨不得立刻刺瞎自己的眼睛紮聾自己的耳朵。


    “當年在泗溪渡口,我一家進京,你進京投父,趙氏見你一人隻帶著下人上路,一路之上對你多加照拂……”


    “聽說我父是呂太傅,對我殷勤有加的可是你們母子,我當初慕你的才情,可歎你一身才華卻要與目不識丁的鄉野村婦同枕共眠,指點了幾句京中規矩,你母親就以為我對你有意,幾次串聯你我,可憐我當年年輕見識短,竟真的上了你們母子的當,隻是我堂堂太傅家的嫡女,怎能與人為妾?你母親見計已成,竟心生毒計,先是毒死趙氏,推她入河毀屍滅跡,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我若不答應嫁你,將此事抖落出去,你固然前途盡毀,我哪裏有什麽清白的名聲?”


    “你心裏是怎麽想的你自己心裏清楚,我蔣至先自認也對得起你呂家,佑明從小到大你幾次三番要害他我也忍了,你明捧佑明暗抬佑昌我也忍了,如今你還想怎麽樣,為了一塊牌位要害死佑明?”


    “你說呢?”蔣呂氏說道,她眼睛一掃那些恨不得鑽到地縫裏的丫頭婆子們,“今個兒這話你們不怕全家都被活扔到化人廠,盡可以向外說,說的時候別忘了加一句——我蔣呂氏容不得不孝子蔣佑明!我不隻容不得他,我連他一家都容不得!”


    “呂春英!你不要太過份!”


    “蔣至先!是你太過份!”


    “你信不信我立時就休了你!”


    “哼哼,你敢!”蔣呂氏一改平時假裝的溫婉,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你以為當初你那些把柄真的一把火燒了嗎?你以為沒了我三皇子和龐貴妃就能信你嗎?”


    蔣至先虎目圓睜瞪著蔣呂氏,心裏麵好似油煎一般,他知道蔣呂氏說的都是真的,這女人真的是豔如桃李毒如蛇蠍!母親被逼回老家時曾經偷偷對他說,當初毒死趙氏的計謀根本就是蔣呂氏一再暗示,更不用說蔣呂氏這些年使出的種種手段了,他當初真的是瞎了眼,引狼入室,錯把糞土當黃金,卻害了……他一閉眼,還記得年輕時趙氏的模樣,趙氏並非醜女,隻是略黑了一些,卻是裏裏外外一把手,鄰裏親朋交口稱讚的好媳婦。


    可是他卻一步錯步步錯,如今悔之晚矣啊!


    “送老爺。”蔣呂氏斂起臉上的戾色,又恢複了溫婉甜笑,她和蔣至先這一晚撕破了臉說清楚也好,有些事也不用顧及許多了,他們倆個說是夫妻一體,卻非恩愛之情,多少年了都是男主外女主內,一起向上爬,蔣至先有今天,絕離不開她呂春英,她才不會把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這片江山,交給別人的兒子!


    蔣至先低著頭出了門,肚腹之內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針刺似的疼,走出正院,他抬頭望向天空,滿天的星宿都似嘲笑他一般,就算他權傾朝野,竟連自己的長子都要保不住……他握了握拳,咬了咬牙無論如何也要保自己的兒子!心念電轉間已經想了幾十個主意,卻一個主意也拿不定,他踩下最後一個台階的時候腳下忽然一晃差點摔倒,幸虧身邊的長隨扶了他一把。


    蔣佑明夫妻此刻也是難以入眠,林慈恩先是把兩個兒子安置在外間屋睡,又特意囑咐了滿嬤嬤不要離兩個孩子左右,這才回了裏屋,蔣佑明正坐在床上發呆。


    “大爺,那牌位是你放的?”


    “那牌位漆都掉了怎會是我放的。”才知自己生母是誰,竟又見了她的牌位,可憐他竟然不敢上前去認生母……他這個兒子做得窩囊!


    “那又是何人所放?”


    “不管是何人所放都是敵非友。”


    “此話怎講?”


    “你我原本可以裝傻,倒可以在那毒婦的手下勉強偷生,那毒婦與龐貴妃交情深厚,在京裏京外手不知道伸出去有多長,連父親都要讓她三分,如今牌位的事一出,她必定以為是我所為,怕是要容不得我了。”


    “那又如何,你是蔣家長子,我是蔣家嫡長媳,她說到底不過是繼室,又能如何?”


    “繼室?誰敢提繼室二字?連父親都不敢吭聲替我母親正名。”


    “咱們不妨捎信兒給老太太……”


    “老太太糊塗啊!當初她就該把這事的來龍去脈偷偷的告訴了我,她走時拉著我的手不停的掉眼淚,我還以為是她舍不得我……”


    “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還是得迎老太太回來,有老太太在,太太至少不敢為所欲為……”


    “明天我親自寫信,不行的話就親自跑一趟,無論如何也要把老太太接回來。”蔣佑明說道。


    他們夫妻秉燭而談,從四更天一直談到雞鳴拂曉……


    除夕這一夜,蔣府徹夜難眠。


    初一一大早,滿府的下人都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拜年,主子們倒都起得早,收拾停當先去拜年,再回院子撒賞錢。


    朱麽娘偷眼看蔣佑昌的臉色,昨夜蔣佑昌回了屋倒頭就睡,倒是她翻來覆去的想著事情,這蔣家似是要有大事發生……


    “二爺……”


    蔣佑昌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隻是低頭讓丫頭替自己整衣裳。


    “二爺!”


    “有什麽事快說!”


    “昨夜的事,二爺就不覺得蹊蹺?”


    “有何蹊蹺?”蔣佑昌抬眼看朱麽娘。


    “二爺即不覺得蹊蹺那為妻的也不說了。”


    “你不說就不說。”蔣佑昌看了她一眼,大步出了門。


    “你!”朱麽娘強壓住火氣,“來人,叫喜嬤嬤來。”她要忍,她都忍了這麽久了,隻能繼續忍!


    初一大宴,這次臉色淡淡的是蔣至先,麵帶喜色的是蔣呂氏,下麵裝傻充愣陪著一起演戲的是蔣家的兒子和兒媳。


    蔣佑明撩了衣服跪下,“父親,兒子見這滿府的花團錦簇,十分想念遠在江西老家的老祖宗,兒子想……”


    “如今運河封凍,老太太身子不好,要接上京也要過了端午以後。”


    “是。”蔣佑明眼裏閃過一絲疑惑,但終究沒有再說別的,現在蔣至先是他唯一的靠山。


    “老三媳婦,老三怎麽還沒到家?這年都過去了……”


    “回老爺,三爺在信裏說今年天冷河水都凍了,隻能改走旱路,這風雪又大,這才耽擱了行程,正在往家裏趕呢。”


    “嗯,諾大的年紀了,也是一方父母官,竟如此的沒有成算。”


    “是。”


    “我也知道你一個人在家帶著孩子不易,這回老三回來再走,你就跟著去吧,後衙裏沒有一個掌印的太太,不像話!”


    “是。”


    “老大啊,你不是常說嗎?在京裏呆了快有三十多年了,也不知道地方上的情形,這與你的仕途不好,去年冬月裏我就開始琢磨此事了,正好山西布政史出缺,我準備保舉你。”


    “兒子……隻是五品的侍讀學士……”


    “古來翰林就是清貴至極,連升三級聽用也不是什麽新鮮事,這事就這麽定了,你還是需些多務些實務,這才有大用。”


    “是。”蔣佑明知道,這是蔣至先要調他離京避風頭了,他偷眼看了眼臉色暖昧不明的蔣呂氏,這個女人竟然強到要讓父親退避嗎?


    “老大媳婦啊,你帶著孩子跟著去吧,做掌印娘子的做好了比半個衙門的師爺衙役有用。”


    “是。”林慈恩心裏不知道是喜是悲,她還在思慮如何反擊,沒想到公公輕輕一揮,竟然他們夫妻遠遠的打發走了,這裏麵固然有公公想要保全他們,讓他們暫避,暗地裏……


    “老二啊,你不是一直想要麵聖嗎?初五那日你隨為父麵聖,為父平日讓你背的詩,練的字,你趁這幾天過年清靜重溫一遍,莫要出糗。”


    蔣佑昌原本在思索父親忽然讓大哥一家人離京是何意,忽然天上掉下來大餡餅,往年初五父親麵聖都是帶著大哥,今年竟是要帶他去……“是。”


    “老六啊,你也別在家呆著了,先在兵部補一個筆帖士的缺兒,你也不小了,也娶妻了,過兩年就要當爹了,也要懂些仕途經濟了。”


    “是。”蔣佑方更是滿心的糊塗,不明白為什麽一個牌位就讓家裏變了天。


    蔣呂氏心中暗想,蔣至先你果然還是要保大兒子一家,想要以退為進,讓你大兒子一家在山東避風頭,又想將佑昌引薦給聖上,又要重用佑方,你以為這樣就能收買我嗎?不妨讓你高興幾天就是了……


    閔四娘看這局勢鋒回路轉,心念電轉間已經明白這對夫妻耍的什麽把戲,一個想要把想要保護的長子遠遠的調走,蔣呂氏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就算是比誰活的時日久,蔣佑明也能比過她,為了安撫蔣呂氏竟然主動說要引薦次子……正月初五……蔣呂氏,你以為初五麵君是什麽好事嗎?


    可惜啊,就算如此收買,蔣呂氏也未見得買蔣至先的帳,這個女人囂張至極,牌位的事早揭了她的舊瘡疤,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蔣佑明的……就怕蔣至先這一番愛子之心,會成為長子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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