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家三爺蔣佑臨是大年初三趕回京城的, 同車的還有一位大腹便便的年輕女子,若非此時蔣家人人自危怕是要有不少好事之人將目光投向三房了。


    秦玉珠平時最愛在人後嚼舌頭看熱鬧, 自是怕被人看自己的熱鬧,刻意掩了臉上的驚色, 人前人後的滿張羅。


    這邊剛在自己的屋裏落了坐,就牽了那人的手好一通的打量,“三爺早就說你有了,這一路上路又不好走,我真的是提心吊膽的,就怕你這一路上出什麽事。”


    蔣佑臨也不說話,就是遠遠的坐在一邊看秦玉珠演戲, 他帶回來的女子不是帶走的姨娘, 也不是跟著去的通房,人模樣長得不錯,也是個極精明的,心裏明知道秦玉珠這是在演戲, 也樂得扮妻妾和睦。


    “真的是勞您惦記了, 妾身肚子裏的這塊肉啊,實實的讓人煩心。”


    “添丁進口是好事,這些年三爺在外麵全靠你照應了,我早就說了,挑個賢良的納進來,管住爺們,比那些個撚酸吃醋的不許爺們在外納妾, 結果爺們在外邊亂找人,又花錢又傷身的強。”


    那女子就是抿著嘴笑了,她偷眼瞧這一屋子的珠環翠繞,錦衣美婦,這京城第一家就是京城第一家,大家的氣派非同凡響。


    秦玉珠今日穿了大紅的百子千孫襖,下麵露出紫貂皮裙,頭上梳了個高髻,正戴金鳳釵,頭戴銀鼠昭君套,雖已非豆蔻少女,卻是個十足的美貌少婦。


    “三爺可要帶她去見見太太?”


    “要得。”蔣佑臨說道,“兩個孩子呢?”


    “在大爺那裏呢。”秦玉珠說道,“大爺過了十五就要去山西走馬上任了。”


    “嗯。”蔣佑臨看了一眼帶回來的愛妾,也沒有多說別的。


    “你家裏都有些什麽人啊?跟著三爺這麽遠,自家爹娘惦不惦記?”


    “妾身家裏是三爺治下普通商戶,既是跟了三爺漫說是進京,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跟的……”那女子有些疑惑,三爺信誓旦旦的說早不把家裏的三奶奶放在眼裏,納她之事來龍去脈都懶得告訴她,隻是寫信告訴了家中父母,如今看這三奶奶,竟像是對她的來曆一清二楚一般。


    “她本姓修,你叫她修姨娘就好了,她家裏是開糧行的,嫡出的次女,回頭帶著她見了太太,你喝了她的茶,她才算是進門了。”


    “三爺真是心急,隻是這兩天太太忙年忙得累了,連看我們在跟前立規矩都煩,我若是此時把修姨娘帶過去,怕是要更礙她的眼。”秦玉珠輕輕一句就把蔣佑臨的話給頂了回去,哼,蔣佑臨在外麵納了妾卻沒告訴她又如何,她光兒子就有兩個,明媒正娶的正經原配,妾生的庶子就是妾生的庶子,這點見識也沒有。


    “我老爺說讓我洗漱更衣完畢立刻就去見他。”蔣佑臨站了起來,在外麵他是爺,回到這個家就像是穿回那雙夾腳的鞋一樣,讓他不自在。


    “瞧我,拉著你聊天倒忘了正事了,誤了三爺的事可怎麽好?”秦玉珠站了起來。


    略一揮手,一個穿著藏青比甲頭發梳得光光的婆子,帶了三、四丫頭捧著沐盆、巾帕、皂盒等物進了屋。


    蔣佑臨坐在榻上不動,秦玉珠親自替他去了頭冠,圍了巾帕,服侍他洗臉,看得修姨娘目瞪口呆,她原本以為蔣佑臨這一身的氣派是在外行官威,卻不想在家中還要更嚴謹一些,旁人口中傳揚的母老虎秦玉珠伺候起自己的男人來竟然是極為順溜自然的,好像未曾夫妻分離經年一般。


    這邊洗漱完畢,又有下人捧了兩三套的新衣、新鞋進來,蔣佑臨手指輕輕一點指了竹青的那套。


    “大過年的,三爺還是穿得喜慶些為好。”秦玉珠笑道,親自指了大紅緙絲暗八仙的對襟褂子。


    “裏麵穿這麽豔,外麵穿什麽?”


    “頭年聽說三爺要回來,我特意找人給三爺做了件青緞麵的猞猁皮鬥篷。”她一揮手,就有人捧出鬥篷來,修姨娘偷眼一瞧,正麵是青緞麵滾三寸出風毛邊的鬥篷,這鬥篷翻過來毛衝外也是極精美的,看來是兩麵穿的了。


    蔣佑臨看了眼秦玉珠,從鼻子裏嗯了一聲,還是應了她,他跟秦玉珠夫妻多年,自是知道她的為人,秦玉珠這人最愛麵子,大麵兒上絕不出錯,背著人怎麽樣不說,到了外麵一定要裏子麵子都要十足,他本想給秦玉珠一個下馬威,可體麵的見父親要比鬥氣要強得多,也隻得依了她的安排,換了衣裳出了門。


    秦玉珠送他一直到門口,這才回屋繼續跟修姨娘說話,修姨娘自蔣佑臨走了,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著吧,她一路走來腿早已經腫得不像樣子,勉強站立也是東倒西歪,不站實在不合規矩。


    “你坐吧,我看你的腿似是腫了。”秦玉珠說道,她彎下腰撩開修姨娘的裙子,一捏修姨娘的腿,“確實是腫了。”


    這倒讓修姨娘不知該如何應對,她本是商戶之女,因美貌嫁與蔣佑臨為妾,本就不懂官家規矩,那些隨著蔣佑臨的姨娘、通房一個個的光等著看她的笑話,無有一個指點她的,隻說蔣家是大家氣派,規矩極多,三奶奶是個嚴厲的,倒把她嚇得不行。


    她抬頭看那些站在一邊斂眉摒氣大氣都不敢多喘的姨娘們,這才看出了一些門道,在外麵花枝招展的這幾個人,回了蔣家都穿上了暗色,大過年的最豔的那個穿的也是蔥綠,頭上身上的首飾不知道什麽時候早收得隻剩下兩三樣不起眼的了,她摸摸自己手腕子上沉甸甸的金鐲子,心知自己又上了這些人的當了。


    秦玉珠瞄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那些首飾她倒是沒看在眼裏,誰都知道外任豪富,三爺往家裏捎的銀子不多,可不是全在這些人的手裏嗎?這位修姨奶奶倒是個老實的,那幾個小騷蹄子……裝窮也沒用,該吐出來的早晚得吐出來。


    閔四娘在自己屋裏慢慢的撥琴,她不是在彈,隻是在撥,蔣呂氏不會放過蔣佑明,她有何計謀……連蔣至先都對她退避,寧可將長子遠遠的送出去……這對夫妻貌合神離,蔣至先也不是不能下狠手的人……


    可一是蔣呂氏生育的子女眾多,蔣至先要顧蔣佑明,卻也得顧著蔣呂氏生的三兒一女;二嘛怕是她手裏有蔣至先的把柄,那把柄會是在哪兒呢?


    閔四娘思來想去沒個成算,她做孤魂野鬼時雖有來去,蔣呂氏卻未露出什麽破綻來,蔣呂氏身邊丫頭眾多,就算是睡覺身邊也有兩個值夜的丫頭盯著,以她的性子定是不會信旁人,她能把自己最緊關結要的東西藏在哪兒呢?蔣呂氏生性多疑……必定是她能時時看見的……


    她正這麽想著,蔣佑方回來了,雪貂皮的風帽上染了無數的雪,閔四娘略一抬頭,這才看見外麵早已經是銀妝素裹。


    “外麵風雪可是極大?”她站起來幫蔣佑方更衣。


    “我們父子正在圍爐吃鍋子,忽然就下起大雪來了,父親倒是有雅興,讓半開了窗戶一邊賞雪一邊吃。”


    “說起來我還沒見過三爺呢。”


    “我三哥你一見就能認出來,他長得最像老爺,就是胖些,真虧得三嫂會打扮他,原先冬天的大毛衣裳穿到他身上,倒像是熊瞎子似的,今年回來時穿的青緞子猞猁皮鬥篷倒顯得他富態。”


    “讓你去跟著一起吃鍋子,跟兄長們學些仕途經濟學問,你倒學了怎麽穿衣裳。”閔四娘笑道,“大哥如何?”


    “大哥倒是不說,有說有笑的,外放是好事,他在外麵呆幾年回來了,怕是能入閣。”


    閔四娘笑了笑,這明明是避風頭,倒讓蔣佑方看出蔣至先的另一層意思了,這招以退為進蔣至先用得妙極。


    “倒是二哥,變著法兒的問麵聖有何學問,我倒笑他平日上朝也不是沒麵過聖,沒在禦前奏對過,這個時候竟然怕了。”


    “終是不同的。”私下由父親引薦著麵聖,裏外裏就是父子二人加上皇上,與朝會相見是極不同的。


    “倒是那百合糕真不錯,我今兒試著扔進鍋子裏煮,居然很好吃。”


    這百合糕在蔣家倒真的是極合上上下下的胃口,閔四娘替蔣佑方換了家常的衣裳,又讓丫頭上了普洱茶,“你吃了鍋子,喝點普洱去去油膩。”


    “吃罷了飯父親帶著我們兄弟談天,已經喝了兩壺茶了,可不想喝了。”蔣佑方揮了揮手。


    “都說什麽了?六爺講給我聽讓我長長見識。”


    “倒也沒說什麽,就是三哥說了些地方上的風物,孝敬了父親一塊極品的田黃石,我們兄弟一人一塊品相差些的。”蔣佑方說罷摸了出來,“你拿去玩吧。”


    “這東西是爺們用的,我拿來做什麽。”閔四娘接了過來,“我替六爺收著就是了。”


    許是那一頓飯吃的,也許是蔣呂氏真的消了氣,初四那天蔣家又一團和氣了,蔣呂氏沒請外麵的戲班子,隻是讓家裏的戲班子穿了平常的衣裳清唱,主子們想聽哪一段就讓這些戲子唱那一段,一家子坐在一起圍爐,倒也是其樂融融。


    她一手拉著蔣純文一手拉著蔣純武,滿眼的舍不得,唉聲歎氣個不停,“老大家的啊,你把這兩個孩子給我留下吧……”


    林慈恩本來站在她身後布菜,聽她這話手一抖,正在夾的菜差點掉到桌子上,不由得抬頭看了蔣至先一眼。


    蔣至先閉目聽著小戲子清唱,正聽到“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就聽見蔣呂氏的話了,睜開眼看了蔣呂氏一眼,“那兩個小的正是難管教的時候,沒有他們老子鎮著,長歪了可怎麽辦?”


    蔣呂氏摸摸蔣純文的頭發,“老爺說得是,是我想得少。”她又看了眼林慈恩,“老大媳婦啊,你也回去跟她們一塊兒吃吧,這個年過的你也辛苦了。”


    “是。”林慈恩福了一福,回到媳婦們坐的那張桌,心裏麵頗有些忐忑,她也是經過事兒的,當年陳家要倒了的時候,太太對陳雨霖也是這般籲寒問暖,倒比對姑奶奶還要精心,她也曾暗地裏嫉妒過,卻不曾想太太翻臉無情……陳雨霖死得淒慘,太太對自己的親生孫子孫女都無有憐意,何況不是親生卻占了蔣家長子嫡孫名份的純文……


    林慈恩越想越怕,坐在那裏食不知味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


    正月初五那一日,蔣至先早早的起來換了官服,剛一出屋就看見次子蔣佑昌站在門口侯著他,出人意料的是蔣佑明也在。


    “讓兒子送送老爺。”


    “嗯。”蔣至先略點了一下頭,父子三人各乘一頂官轎入宮,卻不是往走午門,而是繞了個圈就往通天觀而去了,蔣佑昌心中稱奇卻不敢多言,料想此刻聖上定是在通天觀。


    到了那道觀卻不走正門,走了側門,剛到側門的門前就停了轎,蔣至先下了轎,轉身對蔣佑明略一點首:“你先回去吧。”


    “是。”蔣佑明施了一禮,轉身就上了轎。


    蔣佑昌扶著蔣佑明往道觀裏麵走,一路之上遇見的道士對這父子竟像是視而不見一般,都不言不視也不施禮。


    “十五之前這觀裏的道士都是不說話、不喝水、不吃飯食,隻喝露水辟穀修行。”蔣至先小聲對蔣佑昌說道,蔣佑昌心道十五日不吃不喝?這些道士竟然真有神通?


    往常蔣佑昌也曾到過通天觀,卻隻如同普通百姓般隻去過前殿通天殿,如今蔣至先卻帶他往大殿小淩霄殿而來。


    隻見那小淩霄殿共九九八十一級台階,九重樓宇,左右各有東西配殿,紅牆金琉璃瓦,太陽光一晃五彩斑斕耀人的雙目,這殿宇雖好,卻是未完工的,地上還有金磚未曾鋪完,卻不見工匠。


    那通天觀的觀主身穿法衣,頭戴法帽躬身對身穿明黃道袍的聖上在背些什麽,兩人背對著蔣至先父子,說話的聲音又極小,怎麽樣也聽不清,那個曾經到過他家的道士滌塵頭插荊木釵,手戴拂塵站在兩人身旁,麵對著蔣家父子,隻是淡淡一笑並不通報。


    蔣佑昌正在疑惑,這邊蔣至先已經跪了下來,也是不言不語,蔣佑昌趕緊一撩衣服也跟著跪倒。


    直到前麵的兩個人講完了話,天昭帝轉過頭來,這才是剛發現蔣家父子一般,“原來愛卿早已經到了,朕還在想愛卿今年來晚了。”


    “臣恭請陛下聖安。”蔣至先把頭磕得當當直響。


    “起來吧。”天昭帝一揮手,蔣佑昌先起來扶起了蔣至先,天昭帝看了一眼他,“怎麽,今年帶來的是你家老二?”


    “臣的長子前陣子生了病,正在用藥,臣怕誤了聖上的事,特意帶了老二過來。”


    “嗯,你倒是個想得周全的,他就是來了,朕怕也是要趕他走的。”天昭帝說道,“如此忤逆背倫之子,怎敢腆居這神仙洞府?”


    “是。”蔣至先額頭微微冒汗,蔣佑明的事果然瞞不過天昭帝,他卻看起來隻知煉丹不問世事,可這京裏京外的大小事情,竟沒有聖上不知道的。


    “你叫蔣佑昌?”天昭帝看了眼蔣佑昌,隻見他長得身長玉立,五官端正,看起來是個頗有官威的,難得的是在自己麵前不卑不亢,不愧是首輔之子。


    “臣蔣佑昌……”蔣佑昌剛想跪倒自報官名,就被天昭帝攔住了。


    “你看看我這小淩霄殿還有多久能完工?”


    蔣佑昌看了眼那殿宇,“三年之內。”


    “哼,那些酸腐文人,怕是三十年內都不會讓這宮殿完工!他們不讓國庫撥銀子,你父親是個忠的,籌捐銀子替朕修,他們倒罵你父賣官鬻爵,他們都是正經的兩榜進士出身,可有一個是有用之臣?”


    “陛下修此寶殿也是為天下百姓祈福,那些酸腐文人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依臣之見誰多說,就重打二十大板,全了他們的心思。”


    蔣至先暗自一驚,蔣佑昌此言實在是大膽……


    天昭帝看了他一會兒,哈哈大笑,“嗯,你這個兒子是個好的。”


    “為臣教子無方……”


    “你教子很有方啊。”天昭帝道,“這兒子嘛,太拘泥長幼未免太過誤事了。”


    “是。”蔣至先知道聖上這是在暗示太子與三皇子之爭,可惜朝中所謂清流勢力極大,又有太後暗中幫扶太子,實在是難為。


    “這外麵風大,咱們屋裏說。”天昭帝帶著他們父子往前走去,走了許久終於到了一處精舍,蔣佑昌這才注意到,就算是天昭帝,在通天觀裏也是安步當車的。


    隻見一個小僮端了兩瓶藥出來,旁邊又有一個小僮端了兩杯清水……


    “這是今年他們新煉製出來的九轉還陽丹,愛卿你先替朕享用了罷。”


    “謝陛下賞。”蔣至先跪地接了那藥,倒進自己嘴裏,用清水衝服,“臣覺得回味甘甜入口既化,食完之後一股熱氣直通四肢百骸……”蔣至先閉上了眼,似是還在琢磨此藥,“臣此時覺得精神百倍……”


    “嗯。”天昭帝點了點頭,又指了另一瓶藥,“這藥是滌塵煉的,名叫八寶琉璃丹,蔣佑昌你來試試。”


    蔣佑昌這才明白,初五麵聖除了引薦他之外,竟是親自替聖上試藥!古來道士煉丹說是延年益壽,卻不知有多少君王中了丹毒死得淒慘,父親貴為首輔竟是替聖上試藥的……


    他硬著頭皮接了那藥,隻見那瓶中隻有一顆透明的丸子,隻麵斑斑點點不知是什麽東西,他眉頭一皺,吞了下去,也喝了那水,那水卻不是看起來的清水,而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他吃了藥後學著父親的樣子閉目,“此藥初食之甚苦,慢慢轉甘,正是先苦後甜,食過之後隻覺精神一震,提神醒腦……”


    “嗯。”天昭帝又點了頭,“這藥你們父子帶回去,一個月後再來見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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