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秋風吹過, 遠郊一處大墳前的白楊樹上最後一片黃葉被吹落在地。


    滌塵的玄色道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道帽上的帶子隨風舞動, 彎腰掃淨墳前的無字碑,他雙膝跪地默念《往生經》, 握著拂塵的手微微的有些發抖,司馬家被屠盡,連數月大的嬰兒都未能幸免,吳文道被問了一個構陷朝庭命官的罪名,被打入天牢不到一天的工夫就“畏罪自盡”,數十位清流人士彈賅的奏折石沉大海,聖上連臨朝都懶得臨, 這些人再怎麽不平再怎麽鬧聖上都看不見。


    “大人, 您教我要忠君,可如此昏君我要如何的忠?太後一心隻想保住太子的儲君之位,對聖上百般討好縱容,我勸她規勸聖上朝臨她都不肯, 怕惹怒了聖上……更不用說替您平反了, 大人,聖賢說的都是對的嗎?”


    “聖賢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一女子從樹後轉了出來,布衣荊釵頭戴藍底白花巾幗,臉上隻淡淡的敷了一層的粉,眉眼清秀眼角上挑,十足的媚氣長相。


    “你?”


    “是我。”


    “誰讓你來的?”


    “閔四娘讓我找你傳信,她說——罪魁不除英靈難安。”


    “她可知我的難處?”


    “她說——你要過的是你自己那一關。”


    滌塵默默無語, 他自己這一關——


    他不是什麽好人,他什麽惡事都做過,他什麽心計手腕都耍過,可弑君……


    他抬起頭,那個女子已經消失不見。


    閔四娘把手放在窗台棱上,看著在院子裏麵玩石子的男孩,男孩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眼裏隻有石頭,好似這世上的事都與他無幹一般。


    “人人都似他一般,人人都是有福之人。”


    “未必人人有他的福氣,生在富貴鄉。”


    “嬤嬤難道不知道?富貴如浮雲,一吹就散。”


    “蔣家的這一片雲啊,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散。”


    閔四娘收回了胳膊關上了窗,“快了。”


    “啊!”


    蔣佑方被一聲尖叫驚醒,忽地一下坐起來,卻看見閔四娘閉著眼睛拚命的在床上掙紮,他一把按住閔四娘亂抓的手,隻聽閔四娘嘴裏說著:“大嫂……大嫂……”


    蔣佑方渾身一冷, “醒醒!醒醒!你魘著了!”


    閔四娘還是掙紮個不停:“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蔣佑方思想起府裏最近的幾樁慘事,隻覺得手腳冰涼,正這個時候守夜的丫頭們拿著燈也進了屋,看見閔四娘這樣子都嚇得不敢言語了。


    蔣佑方拿了桌邊已經涼了的茶,一下子潑到了閔四娘的臉上,閔四娘一個激靈,總算是醒了,見這屋裏這許多的人就是一愣,“六爺,你拿茶潑我做什麽?”


    “沒什麽,你睡魘著了。”


    “真的?”閔四娘摸摸自己的臉,忽然看著自己的手尖叫起來,蔣佑方借著燈光瞧著閔四娘兩隻手的手腕上,清清楚楚地印著兩個烏青地手印!


    六奶奶半夜差點被鬼抓走的信兒,像是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整個蔣府,連蔣呂氏都遣人送了幾道平安符,隻是人未曾露麵,朱麽娘來坐了半天也隻是拉著默默垂淚的閔四娘歎氣。


    “二嫂,我平日跟大嫂子最好,她走的時候我還哭了一場,平素對兩個侄女也不薄,她怎麽就……”


    “她是因為你們倆好,想拉你去陪她吧。”朱麽娘說道。


    “二嫂……我怎麽辦啊?”


    “我已經叫人捎信兒給公主府的龍道婆捎了信兒,不到午時她一準兒的到。”


    “嗯。”閔四娘一邊擦眼淚一邊點頭。


    龍道婆坐在馬車裏閉目養神,她早就看出來蔣家不對勁,可那蔣家遍布著通天觀的陣法,非是她這樣一個閑雲野鶴似的避世之人碰得的,與朱麽娘做戲除了司馬靜是一回事,反正也是順水推舟,司馬靜早已經被某個高人弄得半瘋,如今又有人叫她去給蔣六奶奶瞧病,倒讓她有些為難了。


    正在此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一個穿著書生服飾的年輕俊美男子鑽進了馬車,還未等龍道婆說什麽,男子亮出了一塊不大的腰牌。


    龍道婆向後退了退,“你有何事?”


    “晚輩聽聞益陽公主府裏有純陽宮裏的高人,特來拜訪。”


    “你!你休要胡亂攀扯!我與純陽宮無有半點幹係。”


    “哦?”滌塵挑了挑眉,從袖子裏拿出一樣物事,正是龍道婆在蔣家做法的時候留下的符咒,“這符咒雖被遮掩過了,騙得過外行人,卻騙不過純陽宮裏的人,要不要我派人捎去純陽宮,請宮主他老人家鑒賞?”


    “你想要做什麽?”純陽宮最忌門下弟子與官家有牽連,就算是門下棄徒與官府勾結也會被千裏追殺。


    “晚輩想請您幫一個忙……”


    “我現在隻聽公主調譴。”


    “若無公主首肯,小道怎敢登上公主府的馬車。”


    “你要做什麽?”公主首肯了,卻不肯和她說,此事必定幹係重大,若是事發公主也可以推說什麽都不知道,推得一幹二淨。


    “道婆到了蔣家,隻要記住六個字——冤有頭,債有主……”


    舉凡富貴人家,院落曲曲折折處處富麗堂皇,細究起來卻是差不多的,龍道婆出入皆是富貴之鄉,到了蔣家也是淡定異常,隻是心裏暗暗歎著,這蔣家守家護院的各式陣法靈符,多是出自高人之手,也不知道這府裏的人有多畏懼鬼神……連領路的小丫頭身上,也係著一道有些靈氣的符咒。


    龍道婆看見閔四娘時就是一驚,卻隻見閔四娘對著她微微的一笑,龍道婆也是久走江湖的,她定了定神坐到閔四娘床邊的小杌子上,“請六奶奶伸手。”


    閔四娘伸了手,金鈴替她挽起了袖子,她手腕子上兩個黑青的手印宛然。


    “唉……”龍道婆歎了口氣,“我早知蔣府有怨靈,卻不知這怨靈竟有了些神通,怕是幾道怨氣到了一個人身上,六奶奶八字稍輕些就險些著道,幸好身邊還有六爺這樣的精壯男子,若是六奶奶一人……”龍道婆說完搖了搖頭。


    閔四娘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還請道婆救我!”


    “是啊,龍道婆,我六弟妹是個心地慈善的,平素連隻螞蟻都不敢踩……”


    “我救你一人倒是不難,可難在那怨靈不來纏你自會去纏別人,這滿府的人……我能救一兩個,救不了所有……”


    “道婆!”朱麽娘也嚇了一跳,龍道婆的意思是,這怨靈還能再傷人?


    “若是我猜得沒錯,通天觀的人已經來過了,來得還是個高手,他都做不成的事,我更是……”龍道婆搖頭。


    “道婆!您一定要救救我們啊!我可是您看著長大的!”朱麽娘嚇得花容失色,“您就看著我們一個一個……”


    龍道婆左右看了看,朱麽娘一揮手,滿屋子的下人都退了出去,隻餘下朱麽娘、閔四娘和龍道婆三個人,“這法子不是沒有,通天觀的道長八成也說過……唯冤有頭,債有主而已。“


    “這……”朱麽娘和閔四娘互視一眼,誰都知道欠了大嫂一家子命的人是誰,可誰敢說?


    “倒也不是要那人的命,我師父曾經傳給我一個法子,隻要將那人的貼身衣裳一套,帶根的頭發十數根,食指血數十滴給我,我自有方子做法,讓那些冤鬼以為此人已死,追到陰曹地府去與那人打官司,待到了陰曹地府,知道上了當可就出不來了……”


    “這……”這法子說來簡單做起來卻難,誰敢當麵跟蔣呂氏要這些東西?又不是不要命了。


    朱麽娘與閔四娘互視一眼,都是唉唉歎氣。


    龍道婆搖了搖頭,“你們若是要做這個也要快,再過四四十九天那些冤鬼吸夠了人氣得了實體,除非大羅金仙來了,怕是任誰也收不走他們了……”


    蔣呂氏啪地一個耳光打在蔣佑昌的臉上,“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就是這麽孝順我的?聽信那妖人的讒言折騰起親娘來了!我生得好孝順的兒子!”


    蔣佑方見蔣佑昌挨了打,立刻跪了下來,“太太您熄怒!太太這府裏的事您又不是不知道,二哥撞了鬼,我媳婦也……龍道婆頗有些來曆,她說的法子……”


    “你也給我住嘴!沒有一個好東西!都是些有了媳婦忘了娘的貨色!”蔣呂氏指著蔣佑方的鼻子罵道。


    “滾!都給我滾!”


    蔣呂氏連摔帶打,把他們兩個趕出了屋。


    蔣佑昌和蔣佑方原覺得蔣呂氏是講理的,尤其是蔣佑方,對蔣呂氏除掉蔣佑明一家子早就心有怨恨,見她如此怨氣更深,隻是數十滴血跟頭發,內衣完全不值一提,就這點小事蔣呂氏都不肯為兒女做……


    蔣佑昌和蔣佑方心裏麵對自己的親娘自是頗有怨氣,互視一眼之後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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