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添夏村裏有座桃花庵


    修平一年,正月。


    比鄰桃花溪而建的添夏村,正是桃花盛開粉如詩畫的時節。


    一名身穿黑色武士服,以襆頭包發,腰係獅頭長劍的高大男子,騎著一批毛濃如墨的駿馬,喀噠喀噠地通過桃花橋,進入添夏村地界。


    純樸,以務農為主的小村落,雖然這個時候偶爾會有,衝著桃花美景,遠從江寧過來的文人雅士,到此賞花飲酒,填寫詩詞作樂,但大多數依舊是販夫走卒的平頭百姓。


    一個武人打扮,騎著北方戰馬,麵帶煞氣的高大漢子,在鎮裏格外地顯目。


    挑著擔子正打算過橋回家的燒餅郎,和漢子對上眼。


    「你這餅怎麽賣?」


    漢子拉馬停駐,居高臨下地問。


    「一文錢兩個,兩文錢五個。」


    今兒生意好,餅就剩最後五個,多待個半個時辰定能賣完,提早收攤走人,是想把剩下的燒餅,送給隔壁守寡不久的吳娘子,她抱著一個,奶著一個,就靠著做些針線活度日,幾個餅,配上一碗清漿水,湊合著當作一餐,能攢下幾個銅子,對吳娘子的家境不無小補。


    如果賣得掉,多出來的兩文錢就炊個一小鍋米飯,煮盤混了肉絲的青菜,拌點豬油、生蒜、辣椒末,滿滿放在白米飯上,給吳寡婦打打牙祭,整天吃燒餅不是個辦法。


    燒餅郎心思在轉時,漢子已經掏出兩文錢,準確無比扔在擔子上,銅子一左一右平穩地對齊貼住,不彈、不跳,像是用手平壓上去,手法精準,勁道暗藏柔力,顯露出漢子不凡的武功造詣。


    「燒餅我不要了,問你個事。」


    漢子也不管燒餅郎識不識貨,他隻是隨手為之,並沒有賣弄的意思。出來乍到一個新地方,花點錢踩點、問路,再疏鬆平常不過,賣餅郎擱下擔子,堆滿笑意地說:


    「大爺盡管問,小的知道的,一定如實回答。」


    燒餅郎名叫羅二大,在添夏村賣了七年的餅,人有些木訥,但出了名的老實。


    「兩年前,有一幫馬匪來你們鎮裏搗亂,被一個年輕人打退,他還砍了馬匪頭子。」


    漢子衝著傳聞而來。


    「想忘也忘不掉啊,那幫馬匪可凶悍著呢,縣衙派來的捕快全給殺了,多虧唐公子出手相助,添夏第一不是浪得虛名,三兩下就撂倒幾個惡匪,所有的馬都給驚了,翻天手剛穩住馬,那邊唐公子便從天而降,一刀切斷了他的咽喉。」


    羅二大說得煞有其事,彷佛親眼目睹。


    漢子短促噴了一口鼻息說道:「天下第一,好狂的家夥。」


    「大爺誤會了,此添夏非彼天下,唐公子是咱們添夏村的第一人,他為人謙遜和氣又慎言守禮,是個十打十的君子,不會口出狂言,這稱號是縣老爺宴請唐公子時,喝醉了隨口說的,大夥感念唐公子的仗義,也就跟著叫開。」


    羅二大替這位唐公子解釋。


    中間竟有這等緣故,漢子覺得有趣,揚了揚嘴角,來之前他已打聽過添夏村,旮旮旯旯的小地方,翻天手文太衝不知是哪裏吃飽了撐著,帶著一幫兄弟洗劫這毫無油水的偏鎮。


    綠林橫行多年,功夫了得,心狠手辣的一號人物,被一個讀書人砍了頭送到縣衙領賞,變成道上茶餘飯後的談資。


    能幹掉文太衝,驚跑一票匪賊,在區區一千多人,一家武館都沒有的村子裏,添夏第一倒是名符其實。


    想起多年前敗在文太衝之手,漢子痛定思痛勤練武藝,準備一雪前恥,文太衝卻跑得無影無蹤,最後栽在一個書生手裏,漢子隻覺得一口氣悶在肚子裏,憋屈地不發不快,這才來到添夏村想親自驗證這位書生的武功。


    以武會友,較量一下功夫,贏過他,權充了結一樁心事,漢子做著這個打算。


    順利的話,還可以賺到一個豪氣的稱謂,過過『天下』第一的癮,素來冷麵的漢子,不自覺地抽笑了。


    「這位唐公子住在哪?」


    問對了人,再耽擱無益,漢子趕著前去拜會,今日邀約,或許明兒便能得嚐所願,他也能了無牽掛地投軍。


    「從前兒的路後,往西走,看見一處被桃花樹圍著的宅子就是了,找不到的話,隨便找個人問,添夏村的人沒有不知道桃花塢。」


    羅二大指向鎮西說。


    漢子嗯地一聲,不說一個謝字,這本是付錢買的線索,賣餅的小販又怎能受得起他的謝,有個知應便是了。


    縱馬再行,在鎮民的注視目光下,漢子找著羅二大口中說的宅子。


    四周皆赤,滿目粉霞,宛如夕暮豔影,裏頭的宅子著火了似地矗立其中,美不勝收。


    大門匾額用今草寫著桃花塢三個字,漢子醉心武學,但也紮實練過幾年字,一筆字龍飛鳳舞,內藏殺伐之氣,宅子主人卻是截然不同,字飄逸不羈,取意於行雲流水中,大有魏晉隱士之風,實難想象對方能果決握刀殺人。


    謠傳八成有誤,漢子先入為主地認定,手已經朝門敲下,無論如何都要見見這位添夏第一人的廬山真麵目,問明白兩年前的舊事。


    門開了,一名年約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他一身青衣皂帽,大鼻厚唇,麵貌憨厚,客氣地對漢子問:「敢問先生有何貴事?」


    「在下太原荊為雍,欲求見貴府主人唐公子。」


    荊為雍不扭捏,直說來意。


    「不知荊先生可有拜帖?」


    中年男仆謹守本分詢問。


    「荊某匆促前來,不曾備有拜帖,還請通融,代我向貴主知會一聲,就說文太衝的故人來訪。」


    沒時間瞎耗,荊為雍挾文太衝之名,逼也要逼出這位唐公子。


    果不其然,中年男仆臉色大變,眼神驚恐,說話微微打顫,仍強作鎮定,請荊為雍稍候,三步做兩步走地,直奔內院而去。


    大門敞開,一塊等人高的青石,用中規中矩的顏體刻著『儒愛蒼生』,與桃花塢隱逸無爭大異其趣,有點讀書人以儒獨尊的酸腐味,卻切合其儒生的身份。


    正主還未露麵,宅子裏的三、四個奴仆先持著木棍、柴刀,群聚在院子一角,雖說人多好壯膽,但沒有人真敢上前一步,隻是遠遠觀望,等候主子示下。


    「你們杵在這做什麽呢?不用幹活了嗎?」


    不久後,中年男仆領著一名十一、二歲的小娘子現身,他開口驅散這些忠心護主的奴仆,刻薄的話語裏有著滿滿的欣慰。


    「旺財,你帶他們下去,這裏有我就行了。」


    粉雕玉琢,穿著上碧綠下白的交領襦裙,梳著雙丫髻,髻上插著脂蓄粉凝的桃花的小娘子,地位比名叫旺財的中年男仆更高。


    「這不妥,少爺要是知道我把妳一個人留在這,還不拔了我的皮。」


    旺財不肯。


    「少爺怪罪下來,我自會替你擔待。」


    小娘子頗有主見,不容旺財拒絕下令。


    「妳可要小心。」


    見小娘子拉下臉,旺財不敢再違逆,趕雞似地,把下人們全喊進屋內。


    閑雜人等一走,小娘子姍姍地行至荊為雍麵前,福了個禮後,說道:「荊先生,我們少爺有請。」


    說完,直接走在前頭,引導荊為雍往內院去。


    小娘子兩頰嫣紅,眉目帶俏,步履輕盈,風姿卓越,配在髻上的桃花,嬌嫩嫩、晃顫顫地,整個人儼如崔護詩中的人麵桃花,活脫是個從話本跳出的桃花精,假以時日必定是位豔冠群芳的美人兒,說不定,不會亞於名震大翎朝,汴京第一花魁的李師師。


    這份遐想不過在荊為雍腦中匆匆一閃,隨著映入眼前景象消逝無蹤。


    過了垂花門,一塊小空地吸引他的目光。


    大小不一的石鎖,從十五斤到一百斤,和一排長槍,整齊有序擱在左側桂花樹前。


    一個紅漆長板凳,兩旁立著一個叉字形的三腳鐵架,上頭有一根鐵棍,鐵棍左右各掛著一個大石輪,看模樣是供人躺在凳上高舉用。


    同樣以鐵製,兩根粗鐵柱,一根細鐵條,組成門字形的器具,矗立在幾盆大理茶花前。


    最引荊為雍注意的,當屬正中央,本體圓滾,上方安著幾根似伸直如人手,下方曲起如人膝的木樁,乍看好似少林寺的木人,卻又複雜許多。


    「少爺沒事,就喜歡瞎整些玩意來取樂。」


    荊為雍不是第一個,被這些怪模怪樣的東西迷了眼睛的人,小娘子見怪不怪,為客人釋疑。


    剛將人帶進廳中,一名年方十七,身穿藍色寬鬆道袍,頭戴方巾的男子,搖著象牙折扇,步踩青雲般走出。


    「貴客降臨,不曾遠迎,請多多恕罪。」


    男子拱手做揖說。


    似道非道,似儒非儒的打扮,荊為雍不住上下打量男子。


    男子身量頗高,麵貌清雅,眉目有神,內含靈光,站姿挺拔如山,目光溫和深遠,彷佛秋日綠湖,說話柔似晨曦,亮如竹笛,沉穩若鍾,沒有年輕人的銳氣,浮躁,像是修真有成的道長,對精妙佛法有所領悟的高僧。


    荊為雍心想,也就是仙風道骨,最能形容眼前人的姿態,


    麵對溫文儒雅、笑容可掬的書生,荊為雍身上煞氣一散而空,回了禮,說道:「冒昧前來,是荊某失禮了。」又問:「在下太原荊為雍,久仰添夏第一的威名,特來請教。」再次自報家門,道出來意。


    「添夏唐寅。」


    書生拱起手連連苦笑,一旁小娘子不顧唐寅在場,當著荊為雍的麵,露出不屑的冷笑,嘲弄之心溢於言表,坐實荊為雍心中所料,這添夏第一事有蹊蹺。


    「荊兄說笑了,還請先入坐,待我細說分明。」


    唐寅愧不敢當地說。


    「秋香,端兩杯雨前龍井來。」


    吩咐小娘子上茶。


    秋香怒眉微揚,沉肩說道:「少爺,我叫桃花,不是秋香。」不假辭色,駁了主子的臉麵。


    「知道了,還不上茶。」


    唐寅來個相應兩不理,執意把桃花當秋香


    縱然唐寅對秋香多有驕縱,但終究尊卑有別,她隻能憋著一口氣,惱羞地下去張羅茶水。


    荊為雍錯愕看著,這對主不主、仆不仆的兩個人鬥嘴,或許是因為他們皆年輕,男的俊秀、女的嬌美,不覺得失了體統,反而有些新鮮。


    「家教不周,讓您見笑了。」


    唐寅真摯致歉,荊為雍微笑不語,草草略過此事。


    「荊兄是為了文太衝而來?」


    開門見山地說,態度絲毫不改。


    「是。」


    唐寅直來,荊為雍直往。


    「實話說,文太衝的人頭的確是我送到衙門,賞金也是我領走,但人不是我殺的,添夏第一,不過是街坊以訛傳訛傳成的戲言,當不得真。」


    斷然否認,徹底撇清關係。


    荊為雍正要追問,秋香送茶來,兩人接過,喝了一小口,唐寅才說:「荊兄和文太衝有仇?」


    一語中的。


    「何以見得?」


    本就無意刁難唐寅,荊為雍這一問,僅僅是對於唐寅展現出的機敏感到好奇。


    「文太衝那幫人全是在刀口上舔血的狠角色,認定了仇家,哪管是非對錯,掄起刀,殺他個血流成河再說,像您這樣規規矩矩的登門造訪,又不像在公門做事的人,說和他有舊,既不是恩,就隻能是仇。」


    唐寅的鎮靜,便是立基於此。


    「我曾是他的手下敗將,他這一死,我失去的顏麵再無法扳回。」


    江湖中人最重麵子,荊為雍耿耿於懷。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才兩年過去,文太衝卻死於他人之手。」


    從唐寅身上,荊為雍看不出半點練家子的氣息,縱然他有在強身健體,也不可能是文太衝那隻惡狼的對手。


    「荊兄是想和殺了文太衝的前輩交手?」


    唐寅從荊為雍的遺憾中,聽出他的意圖。


    「如蒙告知,荊某感激不盡。」


    荊為雍想知道那人的下落。


    「其實,文太衝他們是被那位前輩千裏追殺才逃進添夏村。」


    唐寅的消息與羅二大的不同,但更可信。


    「文太衝殺了前輩的家人,結下不死不休的梁子。」


    太歲頭上動土,文太衝自尋死路。


    荊為雍瞬時如醍醐灌頂,原先想不透的關節全打通了。


    「這位前輩可有留下名號,荊想前去拜會。」


    既然是江湖前輩,行事自然不容他這等小輩置喙,尤其是血海深仇,荊為雍打消對擂的心。


    「佛山,詠春,葉問。」


    唐寅知無不言。


    荊為雍疑惑地聽著,他知道佛山,但詠春是何派別?江湖上成名的高手,他略知一二,卻不知葉問是何許人也?


    「葉前輩說了,若是他日有人為了文太衝之死尋上門,便報出他的名號,請各路英雄好漢到佛山一晤,他自會給個交代。」


    冤有頭,債有主,唐寅將恩怨推到葉問身上。


    「光明磊落,豪氣幹雲,葉前輩的為人,荊某佩服。」


    荊為雍握拳搖指東南方,一臉神往。


    再無懷疑,請唐寅重述當日情景,好讓他一睹高手風采。


    唐寅滿口答應,活靈活現說著,那日葉問施展鬼魅般的身影,在馬陣中穿梭,一腳踢斷馬腿,旋身,重重一個背靠,連人帶馬震倒。


    拳如連珠炮,打得馬匪毫無招架之力,近身短打,空手奪白刃,單刀舞得滴水難近,馬匪雖然人多勢眾,卻難以踏入他刀下三寸地。


    一逮著空檔,葉問一拉一拖,馬匪失去附力身子一倒,單刀斜劈而上,一刀了結一命,連死了五名弟兄,文太衝終於按耐不住,要和葉問單挑。


    卑鄙如文太衝,趁葉問不備,用喂毒的鐵針暗算。


    「九根泛著紫光的針,就被葉前輩用指頭夾住,一根一根還給文太衝。」


    唐寅不溫不火地說著,驚心動魄的一戰,卻絲毫沒有減損其中的精彩。


    「幾年不見,文太衝也變了,改用陰招傷人,虧他還敢說,自己是綠林中的正人君子,從不暗箭傷人。」


    荊為雍感歎人事已非,慶幸對上他的是武功超群,經驗老道的高人。


    萬一他們真的死戰,在毫無防備下,有可能挨針重傷便是他了。


    為僥幸,荊為雍不自覺歎了一口氣,唐寅以為他不信,請他移駕到院中,用木樁比劃,模仿葉問的出招。


    唐寅對著樁手,呼呼哈哈地,又削又打,拳勁雖大,卻失了靈巧,顧得了手,便顧不了腳,手腳各行其道,破綻百出,唯一可取之處,則是穩固如盤石的腰馬,即便出招荒腔走板,中軸屹立不搖,肯定是下了苦工練的。


    荊為雍暗自搖頭,以為能一窺高人的絕技,被唐寅不倫不類學來,變得慘不忍睹。


    文太衝要是死在唐寅手裏必然死不瞑目。


    強闖桃花塢已是失禮,荊為雍不願再傷及唐寅自尊心,假意恭維了幾句,就要開口告辭。


    誌同道合的幾個好友仍在江寧,等他一塊啟程,搭船趕赴汴京,佛山暫時去不成,他日若能打敗金人,從戰場得歸,再去會一會兒詠春葉問。


    見荊為雍一派敷衍,唐寅叫來秋香,說是葉問認為她是個練武的好苗子,要她當場演練一遍詠春。


    荊為雍沒有心情,看一個女娃兒耍弄花拳繡腿,委婉謝絕,不等唐寅送客,跨馬揚塵遠去。


    唐寅還想托他找一個人,朱無極,這個該死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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