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煞星,旺財鬆了一口氣,要奴仆們各行其事。


    「少爺又騙人了。」


    秋香收拾茶盅時,拆穿唐寅的謊言。


    「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兵法的最高境界。」


    唐寅搖著紙扇納涼說。


    「他擺明要跟殺了文太衝的人打上一場,我又打不過他,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永除後患不是很好?」


    他自有其道。


    「葉問是誰?」


    秋香問。


    「詠春拳的一代宗師,能一個打十個,很厲害的。」


    唐寅得意說。


    秋香卻皺了眉頭,在這個年月裏,習武之人,以一敵十不是什麽多了不起的人,想稱為宗師,少說得用以一敵百的本領。


    「少爺教我的詠春是他創的?」


    「不,詠春拳的祖師爺是一名叫做嚴詠春的女子。」


    唐寅喝著已涼的茶水說。


    「原來是女人拳,難怪我學得比少爺好。」


    秋香恍然大悟,為何自己很快青出於藍。


    詠春出於女性,發揚光大卻是在男性後人手中,唐寅心知,拳術優劣與性別無關,隻是詠春更適合女子學習,純粹是秋香資質、領悟力比他更好。


    詠春套拳少,區區小念頭、尋橋、標指三套,加上木人樁法,入門簡單,但唐寅始終不得竅門,打起來蹩手蹩腳,不像秋香,半年就使得虎虎生風,一年後,能打得旺財和眾男仆抱頭逃竄。


    「萬一,他去佛山找到葉問,葉問說沒這回事,他又回找少爺麻煩怎麽辦?」


    秋香怕唐寅的謊言被拆穿。


    「放心,他找不到葉問的?」


    幾百年後的人,荊為雍能找著就有鬼了。


    「根本沒有葉問這個人對吧?嚴詠春也是少爺編出來的?」


    秋香覺得唐寅太會說謊,連自家人也騙。


    「我發誓,真的有葉問這個人。」


    唐寅指天銘誓。


    「他不是佛山人?」


    秋香信一半。


    「葉問是貨真價實的佛山第一人。」


    無法明說,唐寅幹脆逗小姑娘玩。


    「隻是他現今不在佛山。」


    縱然荊為雍翻遍整個廣南東路,也難尋到一個會打詠春拳的葉問。


    唐寅因此有恃無恐,真有意外,也爭取到足夠時間安排對策。


    他有辦法滅掉誅殺文太衝及一幫馬匪,對付一個荊為雍應該不是難事,何況這人單打獨鬥,又是行事正派的武夫。


    「算了,反正少爺總會有主意的。」


    秋香對唐寅有著莫名的信心,若不是他兩年前他來到添夏村救下了她,她老早自盡身亡。


    將性命托付給了,這位形同再造的恩人,自甘如仆至今,唐寅總是給她無數的驚奇,從一再讚歎到習以為常,終於有一天唐寅變成無所不能,近乎神祇的存在,她隻需要去相信,其餘的,全交給他的主子。


    有說到不滿之處,就是改名這件事。


    秋香出生在添夏村,鎮裏大多數的人認得,鎮裏有個人如其名,叫做桃花的女孩。


    兩年前家中走火,唐寅恰巧經過,衝入火場救了她,父親臨終托孤,等唐寅在添夏村落腳,她便順理成章進了宅子做事,沒簽死契,沒入奴籍,也不像奴婢一樣隨意使喚,唐寅唯一的要求就是改名。


    奴仆是主子的私產,更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桃花從此成了秋香。


    年幼時還不以為意,等年歲漸長,意識到秋香這個名字,對唐寅有著特殊意義,極有可能是念念不忘的戀人時,因為不想被當成誰的替代品,她開始排斥,但唐寅根本不理會她,尤其是整個添夏村,連看著她長大的阿姨叔伯,都跟著秋香、秋香地叫,她認命放棄,頂多是嘴上抗議幾聲,提醒自己還有個父母所賜的閨名。


    哪一天唐寅改口,恐怕第一個不習慣的人會是她。


    「把道袍子換了吧,少爺號桃花庵主,又是一身道士打扮,不清楚的人還以為咱們家是間道觀?」


    秋香看不慣唐寅的穿著。


    「妳不懂,不久之後,妳少爺我這身裝扮是最時髦的。」


    唐寅自豪是時代的先驅。


    就在今年,金將會攻入汴京,擄走慎宗、恕宗二帝,大翎朝即將偏安江南,定臨安為國都,史稱南翎,之後新崛起的蒙古擊敗金,才由蒙古南下滅掉南翎,蒙古之後又會被新的漢人政權推翻,而道袍正是新的朝代最流行的家居服。


    不過,這依舊不能為人外道,唐寅默默地做著寂寞的先知。


    身為一個穿越時光的外來者,曆史知識是絕對優勢,預先防範,趨吉避凶,方能在陌生的年歲裏自保。


    從容,自得其樂已成為唐寅的標誌,秋香不管他,也無從管教堂堂的一家之主,該說的說,該勸的勸,做好一個下人的本分。


    隨著唐寅做起文房四寶的生意,在江寧開了一家六如居,桃花塢安逸恬適的日子漸漸忙碌起來。


    一年前,唐寅從蜀中找來一個製紙的師傅,兩人研究幾個月,造出一種全新的紙張,紙質細膩如雲絲,韌性、耐磨、柔軟,深受名家推崇,擠下風行許久,用嫩竹製的蘇紙。


    六如居的玉雲紙成了騷人墨客的最愛,供不應求,唐寅又開了兩處小作坊,雇的不少工人。


    唐寅閑散慣了,將六如居交給華掌櫃,作坊丟給魯師傅管理,每隔一段時間才過去巡看,若是沒有什麽大問題,需要他親自出麵處理,多半躲在添夏村畫畫,練武。但不管他願意或不願意,名聲依然在江寧城裏鵲起,掛在六如居中堂的一首桃花塢歌,一時傳唱,落款者,桃花庵主,成了大小詩會裏最炙手可熱的受邀者。


    請帖紛紛送進六如居,唐寅一概回信婉拒,隨信送上一小迭玉雲紙聊表歉意,禮數周到,找不出一個錯處。


    說他驕妄,桃花塢歌早已表明他生性疏狂,不計較名利,勉強他出席,反而顯得主人家心胸狹窄,


    坐實了那句:『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落了下乘,俗了。


    於是乎,受邀的,瀟灑。邀人的,為表心胸寬大,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態勢,繼續往六如居送帖子,訂紙、買筆墨,倒也成了一段佳話,六如居生意蒸蒸日上,把擔心得罪主顧的華掌櫃笑了個開懷,用心琢磨唐寅說的饑餓營銷,重新學習高端服務業,越稀有、越難得到,客戶越希罕,多少錢都願意花的作法,還有明星效應。


    「所以少爺要穿著這身衣袍赴知府大人的約。」


    明知不可能,秋香故意揶揄唐寅。


    「等著瞧,有朝一日,我會讓家家戶戶學我這麽穿,到時候我再開一家專門道袍的成衣店,海撈他一筆。」


    唐寅懷著雄心壯誌。


    「是誰說要摘得桃花換酒錢的。」


    滿嘴銅臭,對照唐寅刻意營造出,視錢財如糞土的隱士形象,格外地諷刺。


    「衣食足而知榮辱,錢財豐方知雅意。」


    來自經濟推動文明,金錢至上的年代,唐寅熟知財富的好處與力量,不以富有為恥。


    「好了,不談這些,去看看旺財準備好了沒,明兒一早我們就要出發前往杭州。」


    適當的拌嘴是生活樂趣,過度就會傷和氣,疼愛歸疼愛,唐寅對秋香的教導十分上心,禮節、規矩樣樣沒少。


    「我也去?」


    秋香驚喜地說。


    唐寅點點頭,可把秋香給樂壞了,她埋怨著唐寅為何不早說,喜孜孜地回房裏收拾行李,江寧是她去過最遠的地方,能夠見識一下耳聞許久的杭州風光,又能到唐寅的故鄉,她內心的喜悅難以言表。


    出遠門的激動,讓她一個晚上沒睡好,隔天眼圈微黑,被唐寅好好嘲笑了一番。


    路途是先往江寧,再經水路到杭州,桃花塢的奴仆不多,算上旺財、秋香,跟著唐寅出門僅有六、七個人,船工和護衛由華掌櫃聘請,兩個六如居的夥計,拎著禮品,隨船供唐寅使喚。


    東家出門,華掌櫃自是有許多話說,聊得都是六如居的買賣,聽這位年輕的東家說,這趟路順利的話,或許六如居會在杭州開第一家分號,華掌櫃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和唐寅同去,幫著看看鋪位什麽的,但江寧需要他坐鎮,尤其是魯師傅最近又弄出了一批,叫做玉彩紙的新品,他得張羅向老主顧推銷,抽不開身。


    唐寅談生意,秋香在船上充當起管家婆,盯著挑夫搬運箱子,要旺財盯緊,他們並沒有要長住,帶的東西不多,很快地收拾完,秋香百般無聊看著碼頭望,拉著船夫問東問西。


    等唐寅一上船,秋香奉茶時,像是麻雀似地,吱吱喳喳跟唐寅報告聽到的新鮮事。


    最近這一個月,有數以百計的船隻,載著能人誌士,響應康王吳構號召,北上解汴京之危。


    秋香激昂地說著,對那些拋頭顱、灑熱血的好漢抱以崇高的敬意,看向唐寅的目光便少了點友善。


    在後世,現年十七的唐寅還未成年,輪不到他上戰場,但在大翎朝,十七歲的少年已可獨當一麵,上場殺敵不在話下。


    「少爺我的武藝有多三腳貓,妳是知道的,去隻會拖累別人,白白送死。」


    真心話是,出麵也不能影響結果,大勢不可違,狂濤不可逆,三十多萬的勤王軍,將領各懷心思,一盤散沙終究敵不過金兵。


    再往深處說,他沒能力,也沒興趣摻和這檔子麻煩事,等康王吳構正式即位,帶領皇室和大臣南遷,改杭州為臨安,南翎王朝將有一百多年的偏安日子可過,屆時他已老死多年,金人也好,蒙古人也罷,誰來統治都與他無關。


    心裏沒有國仇家恨的痕跡,活著並不艱難。


    這便是他南下拜見杭州知府葉夢得的理由,想在南翎王朝過得如魚得水,葉夢得這個碼頭,不拜不行,何況是對方先提出邀約,無須阿諛諂媚,就能得到親近的機會,如此天賜良機豈能錯過。


    「秋香從沒見過比少爺更機敏的人,少爺就像是話本裏的算無遺漏的軍師,運籌帷幄,決戰於千裏之外。」


    大碗迷湯灌下去,唐寅不為所動,嘴裏哼著他教過秋香,秋香嫌曲調奇怪不肯學,所謂的流行歌曲。


    「少爺不是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怎麽事到臨頭,卻又退縮卸責呢?」


    秋香拿唐寅曾說的話堵他。


    「妳也聽到我跟華掌櫃說了,用六如居的名義捐三百貫錢作為軍資,那足足是半年的淨利,好不容易靠玉雲紙闖出名號,剛賺上點錢,便掏出共赴國難,新蓋的作坊、多雇的工人、夥計,哪一樣不需要錢?難道要我關了六如居,到汴京出生入死才叫愛國?」


    唐寅質問秋香。


    秋香慚愧地說不出話。


    「教過妳很多次,做人做事不能單看一麵,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把正確的人擺在正確的位置上,事情才會成功圓滿,少爺我不適合走憂國憂民的熱血青年路線,我不過是一個在塵世中迷途的小小書生。」


    正經不到片刻,唐寅又露出狂狷的一麵。


    「秋香隻是覺得少爺如果願意,定能有一番作為,添夏村第一人,有朝一日會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


    添夏第一聽來狹促,在秋香心中卻是委屈唐寅,她的主子才高八鬥,有經世濟民之能,應該要放眼天下。


    「傻丫頭,少爺我誌不在此,也不是誰都能當天下第一的。」


    唐寅摸摸秋香的頭,歪著脖子喊累,這是兩人的默契,每當他這麽說,秋香會放下手邊的事,靜靜地替他揉捏舒緩,以平和的方式,停止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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