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誓旦旦要去見識花街繁華,卻被六如居新的營銷方案絆住。


    華掌櫃按照唐寅的吩咐,找木匠訂製雕工精美的檜木盒子,裏頭分成四格,裝著筆墨紙硯文房四寶,作坊送來的玉雲紙,在整體產能提上來之前,不再單賣,而是包套出售。


    想要玉雲紙,行,連同筆墨硯一並購買,不然就慢慢等上兩三個月,這還是有事先登記預購的,鋪子根本沒有現貨可賣。


    賣一銷四,刺激商品買氣的手段,華掌櫃簡直是歎為觀止,尤其唐寅禮盒的概念,用一個美輪美奐的盒子包裝,將買出的價額抬高足足三成有餘。


    平常買的多折扣多,事事以熟客優先,唐寅反其道而行,合售比零賣更貴,而且顧客不分新舊,一視同仁,先搶先贏。


    華掌櫃以為隻有冤大頭才會買的東西,短短三天就賣出一百盒,木盒快要用罄,他花了兩倍工資請幾個木匠趕工,才勉強維持出貨。


    江寧最不缺的就是有錢人,而有錢人十之八九沒有耐性,喜歡的東西馬上就要得手,最好能獨占,如果不是六如居規定一人限買三盒,早被一些大戶人家給掃光了。


    「過猶不及,見好就收。」


    正想進貨,大賺一筆,唐寅卻喊停,說促銷的基本原則,就是數量少、期間限定,給人買到賺到,先買先享受的感覺,最重要還是玉雲紙這個主力商品,以及推銷接下來要推出的玉彩紙。


    每一個禮盒裏,唐寅附贈三張新產品,命名為玉彩紙的新紙,紙質古樸,顯色鮮豔,吸附的彩墨飽滿又不易暈染,在詩畫一家,讀書人行文作畫是基本功的年代,嶄新好用的畫紙必定能讓文人們趨之若鶩。


    送給葉夢得的禮物裏,便有三百張玉雲紙、一百張玉彩紙。


    六如居賣的紙有口皆碑,品質可說是江南第一,葉夢得書房裏的用紙早已更換成玉雲紙,而試用過玉彩紙之後,葉夢得舉起拇指大讚,直誇唐寅又替文壇立了一大功。


    底下的官員紛紛派人到江寧下訂,不管售價多少,以百張為單位地買,他們知道六如居要在杭州開分店,不斷追問何時開張。


    未開先轟動,讓華掌櫃對分號的信心大增。


    有杭州知府親自背書,由上而下的推波助瀾,就待玉彩紙存量充足,正式上市,六如居又可以海撈一筆。


    為了這次促銷活動,華掌櫃忙得腳不著地,家也不回了,人就住在六如居監督夥計,銷售順利,身為東家理當犒賞辦事得力的屬下。


    一般夥計給錢最實際,唐寅大方允諾加發半個月的工錢,夥計們一聽像是打了雞血似地,個個激動不已,六如居的工資不算高,但獎金紅利多,勤勞肯做事,業績好,收入絕對超過布莊、絲綢鋪,這些厚利的買賣,衝著這點,一堆人想進來當學徒。


    華掌櫃是花叢老手,也不故作正經,提議去有姑娘陪侍的地方,聽幾首小曲,喝個幾杯放鬆身心,抒解連日的疲勞。


    「就去瀟湘院吧。」


    擇期不如撞日,唐寅打算去拜訪袁絨蓉,有她幫襯,華掌櫃不會發現他還是個雛,除了經商,連在女人方麵也得對他甘拜下風。


    「不好,那裏沒意思。」


    華掌櫃當場潑了唐寅一盆冷水。


    「東家久久才來一趟江寧,不曉得青樓花閣近來的動向,瀟湘院鎮院之寶袁絨蓉已非完璧之身,找她多不來勁,不如去招香樓,小金靈對東家仰慕多時,恨不得投懷送抱。」


    越是得不到的,越多人競逐,既然袁絨蓉已失身,對許多男人而言,她已沒了神秘感,不值得浪費時間金錢在她身上。


    短短幾天,袁絨蓉便脫離處子之身,唐寅輕笑,心想,要不是他看錯,把****看成了貞潔女子,就是被他猜中,有人蓄意損害她的名節。


    「誰那麽幸運,成為第三行首的入幕之賓?龐舉人終於抱得美人歸?」


    拐著彎釣話,心中早有數,十之八九是龐修群挾怨報複,在背後搞鬼。


    「東家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龐舉人帶著袁絨蓉出外踏青,回江寧後的第二天,便轉到招香樓捧小金靈的場,有人追究其中原因,從他的貼身小廝套出話,那天龐舉人就得手了,他們還故意一前一後回江寧想掩人耳目。」


    華掌櫃說著江寧盛傳的緋聞,語氣中夾雜幾分嫉妒。


    「正是濃情蜜意時,為什麽會突然移情別戀,他就不怕背負薄情寡幸的惡名?」


    唐寅隨口便指出不合理之處。


    「逢場作戲圖得不就是共赴巫山雲雨之樂,袁絨蓉一心想要嫁入龐家,龐家最重禮教,妻妾從沒有出身青樓的女子,袁絨蓉用身子逼迫龐舉人娶她,還不把龐舉人嚇跑。」


    顛倒黑白莫過於此,偏偏相信的人還不少,可憐袁絨蓉在三言兩語間,變成為了攀高枝,用盡手段死纏爛打的花癡。


    「龐家是什麽來頭,能讓一個花魁死皮賴臉也要嫁進去?」


    點出第二個疑點,就當袁絨蓉是個不知羞恥,嫌貧愛富的女子,龐家也要有相對應的背景與財力。


    「也就是稍有薄產的書香門第,在江寧還排不上號。」


    華掌櫃聽出一點不對勁。


    「人家相中的是將來,龐舉人鄉試的成績名列前茅,中進士是十拿九穩的事,又有一副好皮囊……」


    隨即又搬出一套說詞,硬把袁絨蓉打成心機深沉的惡女。


    謠言的威力就在於此,隻要能挑動人心,聽的人會自行腦補,將內容導向自己以為的方向,真實與否並不重要。


    唐寅暗自苦笑,袁絨蓉這次吃了大虧,但也就是這樣,給了他一個切入點,去推動早有籌謀,卻遲遲未曾實行的計劃。


    反正鋪子已經上了軌道,有一定的錢財傍身,該踏出立足的第二步。


    見唐寅不吭聲,華掌櫃試探問:「那咱們今晚去招香樓?」有唐寅在,小金靈一定會親自款待,他正好沾沾東家的光,風光一把。


    「不,照樣去瀟湘院,那裏現在清靜,方便喝酒說話。」


    畢竟相識一場,又有約在先,唐寅不改初衷,心中的盤算不足為外人道,便不說了。


    「也好,反正這個時候夜心閣、招香樓根本訂不到包間。」


    東家決定了,華掌櫃無須再反對,其實他也是瞎起哄,一個小小筆墨鋪的掌櫃,輪不到他光顧四大行首,無論是招香樓或是瀟湘院,小金靈、袁絨蓉都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上板關門,兩人搭乘馬車直奔瀟湘院,以往盛況不再,進出的皆是一般的商賈、書生,那些名門大戶,公子哥們對袁絨蓉失去興趣,轉向追逐其他花魁。


    一時間夜心閣、招香樓的生意好了兩三成。


    這行業圖得就是一個征服感,高高在上,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讓人摘下糟蹋了,誰還希罕,甘願花大錢來護花?


    因為是門麵,袁絨蓉待遇自是優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招牌褪色了,她的處境好不到哪去。


    唐寅剛踏進門,便聽見一名秀才借著醉意,搖搖晃晃地,衝著三樓叫囂:「殘花敗柳裝什麽貞潔烈女,下樓來給大爺倒酒。」


    眼神憤慨,滿滿的不甘,一看便知是袁絨蓉從前的愛慕者,在期待幻滅後,由愛生恨,控製不住情緒,想要心中的女神給他一個交代。


    唐寅暗笑,亙古至今,男人一點都沒變,看秀才的穿著配飾,恐怕連上樓和袁絨蓉麵對麵喝酒談天也做不到,彼此沒有過交集,卻接受不了幻想與現實發生衝突,覺得慘遭背叛,袁絨蓉對不起自己。


    龜奴好言相勸,秀才揮臂將人甩開,哐當地,把一貫錢重重摔在桌上,嚷嚷著:「不就是要錢嗎?拿去,我今天非要上去問她,人盡可夫的妓女憑什麽瞧不起人?」


    指名道姓叫道:「袁絨蓉,妳給我出來。」


    「瀟湘院有瀟湘院的規矩,要嘛,我們替您引見,要嘛,您提詩一首,若是入了花魁娘子的青眼,她自會親自相迎。」


    秀才走到半途被龜奴拉住。


    「去你的狗屁規矩,她當自己是什麽黃花閨女嗎?被人睡過了的破爛貨,老子還肯要她是她的福氣。」


    滿口粗言穢語,秀才失態,丟盡讀書人的臉。


    換做平常,他老早被人奚落轟出去,可今時不同往日,許多人和秀才懷抱相同心思,巴不得看袁絨蓉的笑話,個個坐壁上觀,臉上不時露出竊笑。


    龜奴不敢真使上力,拉走這個不長眼的窮酸,上麵交代了,非常時期,絕對不能再得罪客人,能留一個是一個,在風頭過去前,得維持住基本場麵。


    三樓的繡房裏,鴇母王姨聞聽到秀才的瘋話,氣得豎起汗毛,橫眉豎眼瞪著袁絨蓉。


    動用關係、花了大筆錢,把袁絨蓉從教坊接出來,苦心栽培了好幾年,總算盼到袁絨蓉花名遠播,正是回收投資的時候,竟跑出來一個龐修群擄獲袁絨蓉芳心。


    那也無妨,龐修群名聲好,他日金榜題名,贖袁絨蓉出院,寫下一段佳話,瀟湘院的聲勢水漲船高,何況塵埃落定前,有大把富豪公子肯砸錢橫刀奪愛,競爭之下,錢財源源不絕進入她的口袋,洪大官人就曾放話非得到袁絨蓉不可。


    因此王姨不在乎袁絨蓉和龐修群交往,出雙入對也不打緊,隻要袁絨蓉不要拒絕款待其他豪客,守身如玉即可。


    袁絨蓉出身官家,自小耳濡目染,無須叮嚀,極為看重名節,兩人發乎情止於禮,從不越矩,這方麵王姨是行家,丟了元紅的女子,逃不過她的眼睛。


    千算萬算,沒算到龐修群是個斯文敗類,竟想私下染指瀟湘院的聚寶盆,****不成,還無恥地造謠毀壞袁絨蓉的閨譽。


    事發當天,袁絨蓉搭的是別人家的馬車回瀟湘院,隻要馬車主人出麵做個證,說出事情經過,王姨有把握,三天之內讓龐修群名譽掃地,放過砸了她飯碗的人,以後她如何在江寧立足,偏偏袁絨蓉不肯連累他人,死不鬆口,任由謠言四起,一發不可收拾,瀟湘院淪為笑柄,生意一落千丈。


    這些日子,她天天數落袁絨蓉,軟硬兼施要她說出救她的人,就是撬不開袁絨蓉的嘴,眼見情況越演越烈,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舉起手想要賞袁絨蓉一巴掌。


    「仁兄此言差矣,欽慕一個女子是因為她的才情內涵,而非外在和身份,花魁之所以備受愛戴,無非是容貌絕佳之外,又有不凡的談吐、技藝,有別於那些言之無物的庸脂俗粉,故你我方願不惜代價,博佳人一笑,為護紅顏、衝冠一怒,仁兄若真是惜花客,便不該開口殘花閉口敗柳,不雅、不美。」


    唐寅洋洋灑灑的慷慨陳詞,令王姨停下了手,她千盼萬盼,還到廟裏燒了香,求了佛祖,求上蒼賜個有才學的人為袁絨蓉說幾句公道話,老天開眼,終於讓她等到。


    「待會兒我會把這位公子請上樓,不管他長得圓的扁的,俊的醜的,妳給我好生款待,別被供慣了,真以為自己是觀世音菩薩了。」


    王姨把唐寅當作救星,要用他一舉挽回袁絨蓉的聲譽,袁絨蓉活了,瀟湘院也活了。


    袁絨蓉點頭答應,想要扳回局麵,她得好好捉住這次機會,於是仔細傾耳聆聽,感覺聲音有點耳熟,卻又不敢確定與這人是否熟識。


    「在下初來乍到,聽說想要求見袁姑娘,得勞煩貴院引見,不然便得提詩一首?」


    唐寅把秀才當作空氣,徑自向龜奴請教。


    維護瀟湘院在前,龜奴看唐寅那是一個順眼,收起平日的勢利,恭恭敬敬對他說:「正是如此,公子請稍待,小的這就去請咱院裏的王媽媽來,像公子這般的人才,花魁娘子一準肯見,」


    龜奴人微言輕,卻也看得懂情勢好壞,換做平時,唐寅沒拿出千百貫錢,想都別想見袁絨蓉一麵。


    說得好聽是引見,實則有錢才得見,唐寅來對了時機,袁絨蓉正愁沒場子登台亮相,龜奴和王姨想到一塊,準備拿唐寅當槍使。


    「在下區區一個無名小卒,既無功名、亦不富貴,引見豈不貽笑大方。」


    唐寅謝絕龜奴的好意,吩咐華掌櫃打賞,華掌櫃熟門熟路將一把大錢塞在龜奴手中。


    賞錢不多也不少,龜奴卻沒有半點領賞的喜悅,深怕唐寅知難而退,說了幾句話就走。


    「唐公子……」


    天賜良機就要錯過,龜奴僵住說不出話。


    「卻又想一見袁姑娘的芳顏,隻好忝著臉皮題詩半首,勞煩轉交給袁姑娘,若蒙她不棄,在下再親自續完全詩,一謝紅顏青睞。」


    唐寅打定主意要幫袁絨蓉掙個臉麵,當然選擇最招搖的一種,以詩文震人心。


    天掉下來的餡餅,龜奴喜而忘形,連連稱是,將賞錢隨便往袖袋一塞,屁顛屁顛去準備紙墨,整間瀟湘院的人全被唐寅吸引,這位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年輕人,跑來巴結眼見要過氣的花魁,還要寫詩一首。


    光顧過六如居,認識華掌櫃的人,看見他隨侍在這位年輕人左右,不免猜想莫非是桃花庵主親臨?


    桃花庵歌傳遍各大青樓、茶館酒肆,人人引頸期待桃花庵主的新作,原以為在小金靈推波助瀾下,桃花庵主會與小金靈春風一度後,選在招香樓發表詩詞,沒想到竟是在瀟湘院現身。


    酒客們交頭接耳談論,一個傳一個,舉凡聽過桃花庵歌的人,望向唐寅的目光全直了。


    於是乎,當唐寅提筆寫詩時,酒客紛紛圍了上來,爭看唐寅的詩稿,這一看眼瞬成癡。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唐寅吹幹墨漬,親口詠誦,聲音宏亮,字字入耳。


    詩刻意提及落紅,一語雙關,暗指眾人耿耿於懷的女子初夜,又借花譬喻,身不由己的境遇中,在萬般無奈下,仍多情眷顧人間世事,正切合風塵女子如落花飄零的命運,令人感歎鼻酸。


    「好詩!」


    一聲擊掌叫好後,瀟湘院爆出滿堂喝采。


    半首詩驚豔全場,唐寅心境、涵養更是折服眾人。


    滿口粗言的秀才自慚形穢,酒也醒了、摸著鼻子,躡手躡腳偷偷離開。


    龜奴不懂詩詞,卻有眼睛看,有耳朵聽,看見、聽到酒客如癡如狂的讚歎,知道這是一首難得的佳作,連忙接過問:「敢問公子貴姓大名,小的好跟袁行首說。」


    「在下姓唐名寅,字伯虎,號桃花庵主。」


    近來最富盛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才子,出現在瀟湘院中,龜奴隻覺得唐寅


    光彩逼人,眼睛快被閃瞎。


    手顫抖著,笑得合不攏嘴,仰頭大喊:「是桃花庵主,桃花庵主來咱們瀟湘院。」臉上興奮的泛紅,像是染了******,那張長滿麻子的臉,浸沐在溫暖的春意中,看起來少了麵目可憎,多了些親切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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