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裏唯獨兩個以女兒身示人的,一個是楊欒,一個是沈煥。(.)雖則楊欒在軍中吃苦耐勞,無論本領或是膽識,她都不輸男子,然而,她女兒身的本質是人人皆知。


    秉承著照顧女人的男子風度,楊欒的營帳搭建在營地距離清水水源最近的一塊平地上。沈煥來驍戟營之後,沈煥以聞人禦的禦用女大夫的身份自然而然地和她住在一個帳篷裏,從此,就是兩個女人住一間帳篷,由是,楊欒枯燥的生活因為沈煥的到來,多了幾筆亮色點綴。


    沈煥和薑一閑認識。至於她們是如何認識,什麽時候認識,楊欒從沒有過問。知道她們認識,是因為薑一閑要求楊欒教授武功,在楊欒的帳篷外求她一見,彼時沈煥也在帳中,便相見了。


    楊欒得知薑一閑的女子身份時,她更多的是對這個女人的驚歎。一個女子,偽裝成男人,混跡在朝堂,行軍在軍隊,她竟能夠和一群男人一樣不畏艱險,實在是她所佩服的。


    男女之愛到底能深情幾分?是一個人願意為了她所愛,不顧生死,還是為愛改變自己?


    後來,楊欒同意教習薑一閑武功。起初她並不知道自己教授她武功,改變的不僅是薑一閑一個人――若非薑一閑勇闖戰場,或許聞人禦會被中傷,會因此丟失性命。誰也無法做到萬分肯定聞人禦在戰場上能夠完美避過所有刀劍之眼,若是如此,大凜國是否會反之被大泱國取代,整個驍戟營會陷入怎樣的深淵?或許,她教習薑一閑武功,改寫了一個朝代的命運?


    就連沈煥也不得不承認,薑一閑的腦瓜子十分聰穎。她學習武功之時,沈煥就在旁邊看著,或是喝著茶,或是磨著藥粉。


    薑一閑的女兒身或許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知道了。舞起鞭法來,少女的線條格外奧凸動人,沈煥知道薑一閑在聞人禦心中的分量,她稍稍一想便知道聞人禦是不想薑一閑暴露她的女兒身給外人看的。於是沈煥提議薑一閑每一回來訓練,就進她們二人的帳篷裏來。


    楊欒的帳篷是按照將帥的規格所建,裏頭寬敞,能伸展動作。加之此處是女子的帳篷,就是巡邏士兵也不敢貿然闖入,薑一閑在此處練習鞭法,著實是不二的選擇。<strong>.</strong>


    起初的每一個步法,每一個力量所及之處,薑一閑都拿捏得小心翼翼。在楊欒看來,薑一閑過於謹慎,這套流星追月鞭法,憑借的是人鞭合一,以心神冥想去支配繩鞭,而非死於招式。


    隻需稍微一點,她便透了。自此,凝力在心,帶力在鞭,鞭疾翻舞,所過之處,橫掃一片。


    楊欒不知是該欣喜還是該苦澀,她苦苦練習了十幾年的功夫,短短幾天時間,教授給薑一閑,她也能全然掌握。是她講述得太好,薑一閑著實是一塊學習的料子,還是楊欒太笨?


    楊欒恍然間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啊,眼神有些渙散。她張望著四周,發現自己果然是孤身一人在帳中――沒有薑一閑,也沒有沈煥。她們……她們都離開了。


    **


    王富貴這些天沒少替聞人禦操心,他的頭發都多出幾根花白的。他可還三十出頭的年歲,看上去與四十年歲的男人差不多衰老。自那光孝皇後死去,他臉上的皺紋與日俱增,白頭發蹭蹭往上冒。


    他一顆心都放在聞人禦身上了,哪兒有時間關顧自己的外表。直到這天,手下的小公公阿四告訴他,王富貴才姍姍反應過來,麵照著銅鏡,驚呼一聲,“咱家哪兒來的這麽多皺紋?”


    王富貴要操心的人,雖然隻有聞人禦一個。然而他身份是多麽的高貴,操心他一人,還不相當於操心整個大泱國的未來呀。


    禦膳房那邊又來了一批食鹽,這都是因為宮中食鹽短缺,在民間加急購入的一批鹽。


    臨近沐月城的幾個城市中鹽商都笑得合不攏嘴。大凜國朝廷控製鹽和鹽稅,鹽價被朝廷抬高,在理論上朝廷是不用付出抬高部分價格的代價的,因為朝廷本身會在海鹽尚未加工成食鹽的時候拿走一部分鹽,供皇宮裏生活的那些人一年的用鹽。剩下來的鹽,加摻鹽稅,再賣給鹽商,鹽商攫取一些利益,最終賣到老百姓身上。然而,這皇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麽情況,鹽不夠了?朝廷裏的人,派人來民間鹽商手裏收鹽?!這真是,活了幾十年,他們第一次見。


    王富貴下達購鹽命令,也是無可奈何。每一天都要對著聞人禦那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忙上忙下不說,他不僅嫌茶淡,飯也淡,菜也淡,隻要一切吃進嘴裏的東西,他無一不覺得淡。


    光孝皇後剛去世那會兒,陛下僅是嫌茶水淡。有什麽辦法呢,在茶水裏多加一些茶葉好了。發展到後來,茶淡了,飯菜也沒味了。


    經常是一壺茶中,絕大部分全是茶葉,茶水在茶葉縫中見縫夾進去,一壺茶,隻能倒出一杯水。後來,加茶葉已經完全不頂作用了,王富貴某日突發奇想,在茶水中摻了一些鹽進去,他仍記得,那是光孝皇後死後,聞人禦第一次誇獎他。


    不容易啊不容易。想想,那是光孝皇後死去半個月後的一天。


    再後來,聞人禦的茶水中要放一勺鹽,他的飯菜,都是廚子單獨做的,聽廚子說,皇帝的菜裏啊,用鹽量,起碼得是常人的四五倍,皇帝才能感覺到一絲鹹味。


    宮裏的鹽就不夠用了。畢竟,皇帝一個人每日吃鹽,抵得上宮中一百口人吃鹽的量。


    宮外的流言大多是說聞人禦屠殺大泱國無數子民,少不了有人的冤魂聚集成邪,侵入了聞人禦的身體,讓他得病。


    朝中禦醫也不乏有提議要給聞人禦治病的,無一不是被聞人禦轟走臭罵一頓。


    聞人禦沒有病。真的。王富貴知道,聞人禦哪裏是身體生病呢?他分明是心病。


    皇宮裏還有不少小道消息不脛而走。有人說皇帝不僅沒了味覺,他的嗅覺也沒有了。


    給聞人禦打掃寢殿的公公和刷夜壺的公公紛紛偷懶,他們知道,就算自己沒清理幹淨地麵或者是夜壺,聞人禦也完全不知道。他整個人啊,就如同喪失了心智的幽魂一樣。


    這個冬天的夜晚,刮著刺骨的寒風。聞人禦身著一件單衣,就從寢殿裏走了出去。


    他的身邊沒有近侍侍女,對於現在的聞人禦來說,就像是一個沒有老婆關照,不修邊幅的男人。他感覺不到天是冷是熱,風呼呼地刮著,穿過他單薄的衣裳,觸碰到他粗糙的肌膚。


    他抬眼看到大而圓的月亮,忽然心頭仿佛有一根利刺穿過,鋪天蓋地的痛感,吞噬了他身體的每一個器官。


    這痛感好像很熟悉,可是他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時候,摸了摸自己的皮膚,好像一點也不痛。


    那不是身體的痛楚,可是,它來自哪兒?


    為什麽他覺得這樣的感覺,是如此熟悉……是誰經曆過嗎?是他嗎?還是另有其人?


    一輪清冷的圓月高高地掛在天空,地上照映出的枯枝影子,在寒風的刮拂下,搖晃著。


    聞人禦忽然也搖搖晃晃起來,好像全身沒有力氣,他一下子倒在地上。


    看守的侍衛連忙將聞人禦背到寢殿中去,有人撒腿就去尋找王富貴公公,還有人去叫禦醫。


    王富貴趕到聞人禦身邊的時候,他昏迷在床上,臉色蒼白,身體冰涼。


    王富貴苦著臉一把拍著自己的大腿,狠狠地哀歎三聲!“唉!唉!唉!”


    侍衛解釋道:“王公公,陛下方才身著單衣出門站了會兒,忽然倒在地上,屬下不知該怎麽辦,就把您叫過來了。”顯然,侍衛以為王富貴哀歎他剛剛入睡就被人叫醒。


    禦醫來了,要替聞人禦把脈。


    王富貴便後退了幾步,空氣中飄來一絲難聞的味道,王富貴嗅了幾下,那味道卻又不見了。


    薑一閑沒能在月亮升起之前找到一處容身之所,她忍著身體的痛處,撿拾幾根柴火,在火石燃燒那些柴火的同一時刻,她終於是欣然又安心地倒在地上,任由身體裏的黑線在她皮下油走穿越。


    那麽多次月圓之夜她都熬過來的,這一回,僅僅是沒有軟而舒適的床鋪,和飽滿的胃。


    火焰在積了雪的山窩裏燃起,照亮四周。它散發出來的溫熱和亮光,代表著,安全。


    是在安全的環境中被怪毒折磨,還是在危險中痛苦?她就是再疼,也要把火燃燒起來。


    等到太陽出來,等到天亮,就好了。


    疼痛中,她的雙拳緊緊握起,抓了一些和著雪的泥沙。呼吸都能冒白煙的時節,她的全身已然被汗液濕透。


    再等等吧,再等等,月亮就要落下去,該換太陽升起了。


    -本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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