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可以在恪己殿裏高興幹什麽就幹什麽,那是聞人禦的容許。她好似忘了,現在的自己,對聞人禦來說,什麽都不是。他們是遙遠而陌生的主仆身份,連曾經的君臣都不如。


    “是你……”聞人禦口中緩緩吐出聽不出喜怒兩個字,薑一閑大喜若望,以為他終於認出了自己。她欣然抬眼,一頭紮進聞人禦冷冽刺骨如同冰窖的雙眸裏。


    “不,不要……”危機感使她一步一步後退,但他卻絲毫不讓,步步緊逼。原來他口中的“你”,是昨日冥澤宮裏不識好歹的宮女,而不是他從前認識的那個薑一閑。


    “聞人禦,你想不想知道……”畫中人的下落?


    接下來的話,薑一閑沒有來得及說出口,被聞人禦掐在脖子裏,“你再叫朕一次聞人禦!”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雙腳離開地麵,因為聞人禦死死掐著她的脖子,以至於雙腳懸空。薑一閑分明是有武功的,不知為何,到了此時,一丁點兒力氣都使不出來。


    她開始拚命地掰著他的手,可是一切在此間都那麽蒼白無力,因為她連意識都要漸漸失去了。她沒辦法呼吸,神誌漸漸消離。迷糊中,仿佛聽見了有人的呼喊,“陛下!陛下!息怒啊!”


    王富貴臉都白了,聽到聞人禦發瘋似的問話,他不得已進來看看,就發現這樣恐怖的一幕。


    “滾!都給朕滾!”聞人禦放開薑一閑,好似一隻脫韁的猛獸,渾身散發著戾氣。


    王富貴連忙應下,往門口退了幾步。他轉過身看了薑一閑幾眼,似乎想等等她。但薑一閑跌坐在地上,卻是再也站不起來了。王富貴自身都難保,幹脆丟下她,先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王富貴雙腿發軟地扶著恪己殿外的紅漆柱子,回想一下,覺得自己是不是晃了眼,好像看到了死去的光孝皇後……


    薑一閑頭一次悔恨自己臉上的傷疤,也頭一次覺得聞人禦是那樣的令她失望。這回她是很沒骨氣地掉了淚,不過是為了自己而哭的。


    垂眸沉默半晌,薑一閑聽到細碎的噪聲,抬眼望了望。聞人禦抱著桌上的畫走到畫簍前,然後一幅一幅地把它們輕輕放進去,好似在精心嗬護一件件寶物。


    這並沒有完,他又抽出其中一幅畫,慢慢攤開來,畫中人明眸善睞,溫婉如玉。他的臉上終於多了一絲柔和的表情,好似那畫中人就是活靈活現地站在他麵前一般。


    在薑一閑無力的注視下,他捧著那幅畫,快步走到床榻前,把畫卷攤平,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他的目光不曾從那幅畫上移開過,繼而,鞋未脫,衣服未褪,神情柔和地躺到床上,和那副畫睡在一起。


    聞人禦……是不是瘋了?


    他難道不記得了,這個房間裏,還有一個陌生人?並且,他和那副畫一起睡覺,莫非是把畫中的薑一閑,當成真正的她……難道他每日都這樣和“自己”一起睡覺嗎?


    這也太瘋狂了……薑一閑甚至覺得,聞人禦魔怔了,是被鬼上身了?還是瘋了?


    很明顯兩者都不是。


    薑一閑嘴角噙著一絲挫敗的笑,顫顫巍巍地跑出恪己殿。


    薑一閑險些死在聞人禦手裏的一遭事,仿佛長了翅膀飛出恪己殿,傳到了宮中的各個角落。


    當晚,四平公公趁著夜色找到薑一閑。夜色不濃,這個太監朝著薑一閑的脖子看了許久,直到薑一閑略微臉紅,她開口問道:“四平公公,您有什麽事兒嗎?”


    四平可是心疼這丫頭得緊,看到她光潔脖子上的兩道紅痕,他仿佛能感受到窒息的恐懼。


    “現在宮裏到處在傳你對陛下居心叵測,你要知道,流言害死人,不管你對陛下是出於什麽心思,聽公公規勸一句,凡事都要慢慢來……”四平公公歎氣,“你沒事兒吧?”


    “讓公公擔憂了,我沒事。”薑一閑的眼裏蓄了淚,其實也沒有那麽難過的。隻是突如其來的關心,讓她有些亂了陣腳。她不是沒有依靠,她知道自己如果想走,可以隨時跑到宮牆的另外一頭去。但是,這點失落這點挫敗算什麽?往後,或許還有更多坎坷的路在等著她。


    四平揉揉腦袋,模模糊糊地道:“看你也不像個壞孩子。你若是跟陛下有什麽過往,或者有什麽所求,你何不和盤托出……唉,也不行。這樣太冒險了。”


    薑一閑破涕為笑,反過來安慰四平公公:“公公,您不用擔心我。我還有一輩子,都要在這裏過呢。我和他的時間還長,總有一天我的願望可以實現。畢竟我那麽好命!”


    四平公公總算是從這話裏聽出來什麽,他試探著問:“你跟光孝皇後,是不是有些關係?”


    四平公公自然看過婢女冊,知道眼前這個姑娘的名字叫薑芒。


    “公公信不信,這世上,有借屍還魂一說?”


    薑一閑滿意地看到四平公公渾身一顫,不知自己為何突然生出要逗弄四平公公的念頭。


    “你是說,你是……光……”四平公公瞪大了眼,尚未說出的話被薑一閑壓回肚子裏。


    薑一閑連忙打斷四平公公:“公公莫慌,我與您開玩笑的啦。”


    四平公公一顆吊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頗為嬌嗔地責備著薑一閑,“你這妮子,也真是的。”


    薑一閑半哄半騙地終於把四平公公送走了。她穿著厚厚的棉服,也不怕晚上寒氣深重,坐在自己房間的門檻前過了很久,直到一陣冷風,打著旋兒吹到她身上,她才一個激靈反應過來。


    歲月漫長,她是可以慢慢地和他磨一輩子。


    薑一閑緩緩起身,恪己殿外四下無人,聞人禦也不在這裏,她便圍著大殿外隨便轉轉。


    她永遠也不會想到,今日的夜晚,她因為一時貪戀刺骨的寒冷,遇到了一個故人。


    楊欒聽聞聞人禦險些失手殺死宮女一事,加之自己很久沒有見到過聞人禦了,她從錦繡殿匆匆趕來,恰巧晚上落了一些小雪。


    楊欒自從在宮中掛了個武婕妤的名頭,整個人都像是被束了足,再也沒有在戰場上的瀟灑。她和聞人禦沒有一點感情,但為了整個家族,她心甘情願地成為他後宮裏將要孤獨終老的女人之一。但願還有機會,讓她掛帥出征,去呼吸一下關外自由的空氣。


    楊欒此行撲了個空,聞人禦不在恪己殿。她倒也不失望,自己總算掙脫貼身侍婢的無形捆綁,有個借口出來走一遭。


    楊欒眼神一斜,恍然失神,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不遠處的亭子裏,有個背對她而坐的女子。


    這背影太熟悉了。褪去了從前的纖弱柔軟,此刻一看,更多幾分孤傲和堅強。


    楊欒試著,小聲地喚了一句:“薑姑娘。”


    薑一閑不出她意料地轉過頭來,最先入她目的,是她臉上的一道傷疤。


    “真的是你……”楊欒快步小跑過去,一時間許多心情錯綜複雜地湧上心頭。這一定是薑姑娘,那個曾經向她求學武功的姑娘。她不是……死了嗎?可她分明,就站在自己麵前。臉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仿佛在訴說著什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有太多的疑問要問出口,楊欒稍加思慮,提出讓薑一閑去她錦繡殿坐坐。


    薑一閑卻低下頭,有些顧慮:“聞人禦晚上會不會回來?”


    楊欒思索一會兒,大抵是給薑一閑一個善意的謊言,她舒展了眉眼笑得溫雅:“陛下今日合該在禦書房過一夜了,你放心吧,就算我把你借走個幾天,他也未必會發覺的。”


    楊欒此話一出,薑一閑的心中反而有些酸澀,不是個味兒。


    但她立刻調整好心情,她是自己的故人,想想,也有很久沒有跟她見麵了。楊欒既是自己的朋友,又是自己的師父,她正直英勇,薑一閑有很多話,是不是都可以對她講一講呢?


    當楊欒漸漸得知薑一閑身上發生過的事,她愈發感慨老天爺的神奇。


    “怪不得林月曾經對陛下說,你或許沒有死……她雖然從前做了那麽多惡事,好歹也是跟著佛祖靜心聽了一段時間的禪,是不是佛祖把好多事情,都悄悄告訴她了?”


    沒想到,楊欒竟有如此孩子氣的模樣。


    楊欒索性不讓薑一閑今晚離開錦繡殿了。她換上自己最愛的黑色勁裝,順便扔了一套給薑一閑。薑一閑笑著接過,知道楊欒的意思。


    楊欒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居然合乎自己的衣服一般。


    楊欒命人拿來兩根差不多粗細長短的樹枝,一根遞給薑一閑,“好久不見了,不知道你的功夫有沒有退步。我這個半路師父,今日要檢查你一番。”


    薑一閑神色飛揚,“請師父賜教!”


    兩人飛快地出招拆招,仿佛化成兩道黑夜裏柔軟又堅韌的鞭子,百餘招下來,薑一閑才漸漸落了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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