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小孩, 怎麽這麽不小心?”葉明希帶著揶揄的笑走向書房,可鍾漫並未回頭。


    窗外夕陽的金光照亮了半間書房, 在地板上畫下一道清晰的界線,而鍾漫正被這道明暗之線割裂, 半邊身體明亮得耀眼,半邊身體沉沒在黑暗中。


    鍾漫坐在書桌前,雙目盯著上麵一份文件,靈魂仿佛被這幾張白紙吸去了,臉上沒有半分笑意,也沒有抬頭看向葉明希。


    牆上的時鍾的、嗒、的、嗒地走著。


    “漫漫?”他收了笑容輕喚。因為鍾漫嚴肅的表情,他自動於門前止步, 不敢擅自進去。


    鍾漫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 視線仍然停留在桌上的白紙,似乎正在思考什麽沉重的問題。


    的、嗒、的、嗒。


    殘陽敵不過黑暗,一寸一寸地退後,把鍾漫身上的陽光一並帶走, 書房最後被重重的黑影吞噬。鍾漫雙眼仍然停留在紙上, 仿佛不知道黑暗已然降臨。


    葉明希不知道鍾漫麵前的文件寫著什麽,但不論是七年前還是現在,不論是麵對多嚴峻的考驗,他從來未見過這樣的鍾漫。她沒說話,書房裏卻充斥著各種異樣的氛圍,有冷漠,有肅穆, 有沉默,有空洞,似是風暴前的過份寂靜,又像是極度的悔痛哀戚造成的木然。


    的、嗒、的、嗒。


    白色瓷杯在發出過刹那的聲音後,一直默然不動。大大小小的白色碎片散落一地,曾經的精致此刻已經破碎,圓潤的邊緣綴上梭角,無情而鋒利。


    的、嗒、的、嗒。


    窗外忽然刮進一陣風,書房裏的紙頁沙沙而動,桌上的白紙朝無色的空氣踢了幾下,終於一個翻身,在空中悠悠然然地翻了幾個漂亮的筋鬥,徐徐滑落於葉明希兩步前。


    他把全身力氣用在眼睛裏,但昏暗的日光令他看不清紙上的字。


    的、嗒、的、嗒。


    鍾漫麵前的桌子空了,但她仍然不動,視線亦沒移開,仿佛風從來沒有刮起,仿佛文件還在眼前。


    的、嗒、的、嗒。


    紙張停留在麵前不遠,葉明希不知應否彎身去撿。


    的、嗒、的、嗒。


    就在葉明希右手輕抬之時,一把聲音劃破寂靜,向葉明希發出一道命令──


    “告訴我,你不知道‘麻古’是什麽。”


    當!


    催命的喪鍾響起,世界在葉明希眼前碎裂成塵,所有的美好都被撕毀,醜陋的黑暗暴露眼前。


    葉明希慌亂地衝進房間裏,也不管尖銳的碎片刺進了他的腳掌,伸手想碰觸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的鍾漫,可鍾漫微微抬眸,澄明冷漠的眼光穿透夕陽落盡的漆黑,直打進他的心。


    他心虛了,帶著黑暗的手僵在半空,不敢冒犯,兩人就如此對望著。


    葉明希膝蓋微曲,慢慢跪在鍾漫的麵前,她沒有伸手去扶,除了視線跟著徐徐下移外,她動也不動。


    “漫漫……”葉明希的聲音裏帶著哀求,他的手再次向前,想碰觸她放在椅旁的手。在剛觸及的刹那,她的手猛然抽起,似是被帶毒的惡蠍刺到一樣。


    “別碰我!”她厲聲喝止他的動作。


    前一刻他們還親密無間,此刻卻連碰觸都不能。苦澀的味道在葉明希心裏漫延,他不敢試圖再親近鍾漫,隻能仰著臉以最誠懇的語氣道:


    “漫漫,對不起。”


    鍾漫聽到他的道歉,抿著嘴別開視線不看他,眼裏漸漸浮起水霧,接著竟然笑了,勾起嘴角笑了幾聲,裏頭沒有半分喜悅,隻有無盡的失望與嘲諷。


    她複又沉默,眼光想重新落在葉明希身上,隻一眼卻已受不了地移開,別過臉把視線投在玻璃窗外漆黑的天空。


    “漫漫……”葉明希再次開聲懇求。


    “你對我,你竟然真的……”這幾個字似費了她極大的力氣,她說不下去,靠在椅背上深呼吸,胸口的重壓卻沒有減輕半分。知道葉明希還在她麵前跪著,她閉上眼頹然地道:“你走吧,我需要時間好好想清楚這一切。”


    “漫漫,我當時隻是想裝個樣子,我從來沒真要跟你……你也知道的,我最後其實跟你什麽都沒做。我隻是想讓莫霖知難而退,我隻是不想你離開我!那時候你就要嫁給莫霖了,我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因為社會的壓力而嫁給他嗎?!”


    他是下藥,但他從來沒想過要假戲真做,因為他心底也知道這是不對的。他為的隻是製造假象讓莫霖退縮,所以他會對莫霖說出“漫漫已經是我的人了”這樣的話,但其實他嚴格控製著自己的欲望,跟鍾漫實際上什麽都沒做。


    “別再說了,你立刻走。”鍾漫深吸了口氣,雙目仍沒看向葉明希,強自冷靜地道。“立、刻。”


    “我知道你對我這樣做很失望,我也知道這樣不對,但我當時真的無法可施……我隻是想跟你在一起啊!”葉明希不管鍾漫的拒絕,牢牢地握著她的手,“漫漫,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大伯父不再興風作浪了了,媽也同意我們的事了,沒有人再來分開我們,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不好?我知道我錯了,我以後會加倍的對你好,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他仰頭急切地等待鍾漫的回答,鍾漫終於轉過來正眼看著他,但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她用力地把手自他的掌中抽出來冷哼:“你知道我這七年內每次看著莫霖,我心裏是多麽的內疚嗎?我竟然在他的家裏,他的沙發上,跟別的男人上/床!就算我們結果什麽都沒發生,難道就能把這事揭過去嗎?”


    鍾漫站起來走遠幾步,她不能再跟葉明希那麽接近,那會讓她不能思考。“你知道我在這七年裏,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個蕩/婦嗎?我在有男朋友的時候,我在快結婚的時候,竟然想跟我以為是弟弟的人發生關係!我不但沒有拒絕,我甚至去迎合!我以為那是我的品行有問題,我責怪了自己七年,原來錯不在我,隻是因為我被下藥了……你能想像我七年來的自責嗎?!”


    她不單是為自己當時的把持不定內疚了七年,潛藏在內心深處一隅,是她覺得自己跟葉明希一起是愧對莫霖,因為她現在跟葉明希的戀情是建基於當初傷害莫霖的基礎上。她把當年的意亂情迷當成是自己內心的聲音,以為自己對葉明希確是有情,對他的追求沒有堅定地阻止。


    當年的莫霖親眼看到已談婚論嫁的女朋友跟另一個男人纏綿,她卻因同一個理由最後漸漸愛上葉明希!


    這個想法她一直不敢碰觸,卻又一直隱伏於她心底,現在赫然得知當初的事不過是因為藥物的作用,她是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這個認知讓她終於擺脫了愧疚,也所以她必須指責罪魁禍首,與他劃清界線,否則她就是共犯!


    “是我錯了,漫漫,我會改的,我會改!我以前隻是太愛你……”葉明希跪在地上朝鍾漫走了幾步,鍾漫卻趕緊走到另一角,不容他接近。


    “太愛我?!你說你不想離開我,但你有想過當時的我想跟你一起嗎?就因為我逆了你的意,你就要傷害我的名譽,破壞我和莫霖之間的關係?!”鍾漫冷笑了聲,“就算我們沒有做到最後,但我已經誤會了,莫霖已經誤會了,你要的結果已經達到了,我們是不是真發生了關係根本沒影響!這麽惡毒自私的用心,是用‘愛’能美化的嗎?”


    “我那時的確沒想那麽多,我隻是想讓莫霖知難而退……而且我也受到懲罰了!我會到美國就是因為被他拿著這件事威脅。我在美國沒有一天不想回來,但我卻不敢回來,就是怕你知道這事。”為了乞求鍾漫的原諒,葉明希把事情都說開。漫漫好不容易才接受他,他不想就因為這事令他們形同陌路。“我想跟你在一起,最後卻被逼離開你整整七年,這懲罰對我來說比死更難受!沒有人比我更後悔!我已經為自己的錯誤悔疚了整整七年,漫漫,這樣的懲罰難道還不夠嗎?”


    “你悔疚了又怎樣?就因為你悔疚了,我就要原諒嗎?我看到你就不會想到這件事了嗎?”對莫霖的愧疚,對自己的識人不清,對葉明希的恨鐵不成鋼,全都在她的內心翻騰,鍾漫氣得心髒都要炸開了。“你快點走,別逼我說出狠話來!”


    “我不走!”葉明希依舊跪在地上,他知道要是他真的離開,他倆就完了。他憶起鍾漫吃軟不吃硬,緩了緩自己的情緒,柔下聲線道:“漫漫,我那時候年紀小,什麽都不知道,隻是一門心思不想你離開,才會幹這樣的蠢事。”葉明希慢慢向鍾漫靠近,用自己的手拉著她的,仰著臉請求,眼眸裏滿滿都是真誠。“我已經知道錯了,你能給我機會彌補麽?你告訴我,我能做的我都願意做,所以請你別急著把我推開,好嗎?”


    鍾漫的確很想心軟,但她馬上就想起莫霖。他看到她跟明希在沙發上糾纏後仍然娶她,即是相信她隻是受藥物影響,而不是她跟葉明希有私,並且不介意她可能不是完璧。他相信她的失憶,所以就算知道了這件事,婚後也隻字不提,對她依舊是無微不至,因為他知道這事一旦揭穿,她會恨明希,會自責會內疚,所以他選擇隱瞞。


    一想到莫霖對她的保護,對她毫無保留的信任,她就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更別說跪在她眼前的葉明希。


    “我唯一想你做的,是請你立刻離開。”見葉明希又想開口,她狠心地打斷:“你說了,你能做的都願意做,這應該是在你的能力範圍內吧?如果你連這麽一件小事都不肯,你憑什麽要我相信你?”


    葉明希默然,他思量再三,終是道:“這七年讓我知道愛一個人,就應該希望她快樂。我很抱歉我曾經的舉動令你傷心,如果你堅持要我離開,我會走,因為我不想你不開心。但除非我死了,不然我會一直等,直到你願意原諒我。”葉明希站起來,貪婪地吸了口氣,讓身體記住她的氣息,雙手遲遲不放開,讓她的體溫銘刻於心。“漫漫,過去的事你我已經沒能力改變,但我們仍能創造未來。我希望你不會被過去遮蔽了雙眼,輕易放棄我們在未來的幸福。”


    說罷,他深深地凝視了鍾漫三秒,把她的樣子深印在腦海裏,這才痛心地閉眼,逼令自己放開她的手,轉身離開,不敢回頭。


    他怕一回頭,自己就不願再放手。


    鍾漫看著葉明希漸漸遠去的背影,心裏止不住的慌,明明人是她趕走的,可看到他真走了,她又萬般不舍,特別是他蕭瑟的背影讓她心裏揪著痛。這大半年來他待她的好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可要開口留他,她又覺得愧對莫霖。


    她唯有強逼自己移開視線,怕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目光落到地上,本來是白色的碎瓷變得殷紅,好幾處還有一小灘的鮮血。這些血都是瓷片從葉明希的腳掌、膝蓋處剜下來的,但剛才的葉明希根本毫無所覺,因為這些痛楚與鍾漫堅持趕走他所帶來的錐心之痛相比,太輕微,實在太輕微。


    啪啦。


    大門輕輕關上,隔絕了原本緊貼的兩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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