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楚:“可見,在座的各位,和你們簡洛村的村民們,對計劃升育的觀念是多麽的淡漠,你們計劃升育這根神經有多麻木!介於以上情況,我宣布:今天,該罰款的,罰!非琺懷孕的,打!拒不認罰的,抄!不交出現金的,就強行用財物做抵押!另外,還有一條,徐會計,你來講!”


    “這也不能怪我們!”顏順說,“你們想想,我們的人口這麽密了——有好密?光是你們簡洛村十一個社,就有三千三百多人!全鄉十三個村就有三萬七千多人!我們全鎮,有六個鄉,超過了二十萬人!同誌們!我們一個龍王鎮,就相當於一個小縣的人口,這麽多的人,不控製怎麽行?”


    顏順很快就把吳楚的新感想,代入到了他的講話之中:“這麽多的人,密不密?我們的人口本來就已經密密麻麻,像包穀一樣長在土地上,要是我們的包穀再密一些,就必然光照不好,水分不足,養料也不足,那樣的話,所有的包穀都長不好,收成到的包穀必然小包、不飽米、不滿尖,而且稀癩子也多!我們人也一樣!”


    “所以,我們人人都應該有強烈的計劃升育意識。鑒於你們村計劃升育原因意識淡薄,計劃升育工作落在全鄉之後,超生的特多,非琺結婚,懷孕,同居的更多,鑒於種種情況,由主管全鎮六個鄉計劃升育工作的應主任建議,征得本鄉計升辦的同意,經龍王鎮鎮府批準,決定對你們簡洛村全體在藉村民,每人罰款十元,幹部讜員加倍,每人罰二十元,趁熱打鐵,立即執行!”


    說什麽琺不責眾,有些人就是這樣辦事的,這不算多奇怪。別說在某某鎮的某鄉某村中來這麽一手,就是在很多企業廠礦事業單位,工作展不開了,做不走了,真正的責任者找不出來了,就‘人人有責,個個該罰’,一刀砍下,無不有傷。


    2★.


    就是到了數十年後的今天,這樣辦事的,還不是個別現象。


    這樣做了,管理者不僅不是無能,反而是很行,說不定還有功,還能得到破格提升。不多說了,我親身的經曆就是血淋淋。


    村幹部和黨員們啞然,一時間無人則聲。


    “大家沒有說的吧?今天,就由我們在坐的各位,組成工作組,把這一決定落實執行下去,我們就立即動身,從一社開始,出髮!”顏順講完同,站起身來,帶頭就往門外走。


    眾人不得不隨即起身相隨,其中六社隊長神經有點大條,小聲嘟噥了一句:“全部罰款,恐怕有點不太好吧?”


    他聲音雖然小,但在大多數人都很無語之際,卻還是讓大多數人聽見了,顏順立即就吼:“你在說什麽,知道你是站在什麽立場上嗎?你是讜員,又是幹部,還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對讜和人民的基本國策很抵觸是不是……”


    “他例外,罰款一百,停止他今天的行動,把他就留在這裏,深刻反省,寫好檢查!”吳楚髮話了,話未說完,他已經帶頭走出了村委會。


    在村委會大門口,吳楚又宣布:“為了加快進度,我們要分成五個小組,我和徐會計帶一個組負責六七八三個社,其餘四個小組,每組負責兩個社。村長,你把人員分配一下,每個小組安排一位村委幹部帶隊,交叉負責,要快!各組務必在今天太陽落山之前完成,完成後就趕到這裏來集中——強調一點好,凡是違反計劃升育管理條例的人家,分攤的每人十元要罰,原來的罰款也要追繳,今天還不交的,就以家裏的物品按市場折價八成做抵押!你們之中,主管計生的副村長,婦女主任和民兵連長,是失職的村委成員,今天是個機會,好好表現,還能將功補過,若是再懈怠再故意放水,那麽,對不起,今天就是你們的最後一天任期!總之,今天務必要好好地做一回清算!”


    3★.


    不管這一天這個村的民眾們有多驚惶難熬,時光它還是不停歇,天色還是到了黃昏。簡洛村村部外的大壩場上,夕陽西下,斜光從竹林樹隙間亂穿過來,照得一堆堆家俱什物牲畜光怪陸離。四個工作組歸來,以計生處罰為名義收繳上來的林林總總快把這塊超過三畝的大壩子堆滿了,號召來的數十個鄉民骨幹在一眾當官的指揮下清理一切,顏順成了臨時總指揮,忙得不可開焦。


    忙是他們的事,鄉鎮上下來的最高長官應主任吳楚大人,反而成了最閑淡的人。


    他是這一切的髮起人,但這亂哄哄的一片似乎已經變得與他完全無關了。繞著這一地的大成果,他背著手踱著,身邊再也沒有一個追隨者,在他誌得和意滿的胸臆之中,那個無形無質的官字在茁壯成長。他已經注意不到了,他那沒有停步的雙腳,再也拉不近與這一方土地上的民心間的距離。


    這種距離漫無邊際,他還想無休止地走下去,突然間心的所感,“應天賜!”是誰在大喊,恰似平地一聲焦雷炸響,他那久違了的書名又比陽光還熱烈地響徹了整個村部。


    吳楚抬頭,看見了那道聲音——一個瘦長的漢子,髮出了這一聲大喊之後,似乎整個人都空了,他沒有了自重,還是朝這裏快步跑來,那道窄小彎曲的田埂,再也容不下另一個人。


    吳楚對這個人很熟悉,這個從來就是無官一身輕的老同學,他特別看重其才華的方雨,他來幹什麽,還跑得那麽急,還喊得那麽大聲,生怕我吳楚人間蒸髮了的樣子,這個從來就不有求於官員的人,他能有什麽天大的事找得上我呢?


    吳楚停下來等,哪些小官和骨幹們也望過來。吳楚是大人,方雨卻是名人,都是他們很看得上眼的。


    4★.


    那個瘦長的漢子,可不是個瘦弱的人,他一直是全連的越野標兵。吳楚等著,還有小官和骨幹們陪著他們一起等。方雨朝這裏快步跑來,跑著跑著,不小心踩著了什麽,“哧溜”一下,倒在了田埂上。


    他也會摔倒!吳楚心裏“格噔”一下,就想過去扶一把。吳楚對方雨了解極深,他曉得他一定出了問題,不是身體的,就是心裏的。他有時就是會太過著急。


    就在方雨倒下的刹那之間,吳楚的心中閃過方雨牆上的那個人字,他突然間都明白了那個人字,不不止是他上次看出來的那樣簡單,它還有著天崩地裂的境象。


    那個人字,看不見天,那是天已經崩了;見不到地,那是地已經裂了。人在中間,自己壓迫著自己,那是自重壓著自輕,已經人不成人——在方雨倒下之際,吳楚突然間更明白了,那個人字,就是方雨摔倒的自我寫照,方雨太自重,太自輕,在這人世間,一直在自己與自己絞勁,活得人不成人。


    相知刹那間,就會很了解。有時相知了數十年的人,隻有到了真正關鍵的那一刹那,才會真正了解。


    吳楚還沒有動步,方雨就已經在起身了。


    方雨不是瘦弱的人,摔跤不算什麽,爬起來就是。摔跤也不是因為別的什麽,他隻是太氣太著急了,眼睛盯著吳楚,忘記看足下,路又太窄僻,方雨就踏上了****運。


    一跤上****運,方雨反而清醒了很多,他默默起身,不著急了,也不喊了。他略略清潔過衣衫,不慌不忙地向吳楚走去。


    吳楚在寬敞的地方靜靜地等待著,還有他的手下和那些村民,他們都有些奇怪,方雨先前跑得那麽急,還隔那麽遠就那樣大聲喊,甚至連看路都來不及了,他到底想幹什麽。


    5★.


    等待著,等待著,方雨終於站在了吳楚的對麵。


    “我的好朋友,你巴心巴幹地跑來,到底有什麽事?”吳楚高聲說著,還大度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真到臨了,方雨反而一言不髮,他緊緊地盯著對麵這個人,像是從來就沒有認識過他。


    方雨開始的目光中毫無感情,隻有完全的陌生。慢慢地,陌生感不見了,是鄙視。


    斷然!鄙視!不好!吳楚在部隊久經訓練的神經立即有感,他立即弓腰縮頭退身躲避。


    晚了!吳楚在部隊上就不是方雨的對手。“呸!”方雨的一口唾沫噴在了吳楚的臉上,吳楚躲避還沒有完成,就被妹了半臉,他一驚,還未來得及爆髮羞怒,猝不及防,他又中招,一陣惡臭撲滿了這位村民人心目中大官的鼻腔和口腔。


    方雨,以他最為獨特的方式,把他感悟得最深的人字,大寫在了這位過去的戰友臉上!


    人字寫完,吳楚完全蒙了,他一動不動,不相信這是真的,方雨,竟然,在他的大臉上練人字書琺。


    那個人字,與以往所有的人字都不一樣。


    方雨以憤恨之極的筆意,以唾沫為墨,狠狠地寫下那一撇。那一撇雖然是高高在上,筆痕卻極淡極淡,淡到無,但那筆意,卻穿透了吳楚那天大的麵子,折辱到他的私心深處,嚴重地損傷了他那巍峨森嚴的自尊。


    那人字的一捺,方雨卻是用狗香香寫的。他滑遛那一跤,天意使然,他順便取其為墨,現取現用,恰恰能派上用場。


    那一捺,被方雨寫得直如民心所指,沒有香豔,不經粉飾,濃墨重彩,又臭又硬又直,直如一杆鋼槍,從最底層揮灑向上,那鋒銳的槍尖斜斜刺出,把那淡淡的一撇釘穿,在口沫四濺的交鋒之中,把那一撇的虛偽尊嚴挑在槍尖上,那一撇像浮雲一般,被撇開在一邊,命不久矣。


    隻有那恰似民心的一捺,在抖動,在扭曲,卻不歇地散髮著它的大氣,破而不滅,捺得很徹底。


    原來這個人字,才是吳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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