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靈剛誇完閃電貂乖巧,結果閃電貂就不見了蹤影。


    段譽沒有發現她臉上的異常表情,繼續勸道:“這位左先生等得好心焦了,你就跟他說了罷。”


    鍾靈尷尬一笑,低頭向左子穆道:“那時候我正在草叢裏找蛇,聽得有幾個人走過來。一個說道:‘這一次若不把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占了他的無量山、劍湖宮,咱們神農幫人人便抹脖子罷。’我聽說要殺得雞犬不留,倒也好玩,便蹲著不作聲。聽得他們接著談論,說甚麽奉了縹緲峰靈鷲宮的號令,要占劍湖宮,為的是要查明‘無量玉壁’的真相。”


    她說到這裏,左子穆與雙清對望了一眼。


    鍾靈道:“縹緲峰靈鷲宮是甚麽玩意兒?為甚麽神農幫要奉他的號令?”左子穆道:“縹緲峰靈鷲宮甚麽的,還是此刻第一遭從姑娘嘴裏聽到。我實不知神農幫原來還是奉了別人的號令,才來跟我們為難。”想到神農幫既須奉令行事,則那縹緲峰甚麽的自然厲害之極,雲嶺之南千山萬峰,可從來沒聽說有一座縹緲峰,憂心更增,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正在大廳角落裏通過“禽獸之力”和閃電貂“交流”的李舒崇聽到靈鷲宮,忽然聯想到一種歹毒的可以控製別人的手段,不由得凝神靜聽起來,而閃電貂則乖巧地躺在他的手掌之上。


    鍾靈吃了兩粒瓜子,說道:“那時又聽得另一人說道:‘幫主身上這病根子,既然無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眾兄弟拚著身受千刀萬劍,也要去采這通天草到手。’先一人歎了口氣,說道:‘我身上這“生死符”,除了天山童姥她老人家本人,誰也無法解得。通天草雖然藥性靈異,也隻是在“生死符”發作之時,稍稍減輕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已……’他們幾個人一麵說,一麵走遠。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李舒崇心中暗道:“你不光說得清楚,而且記憶力也很好,關鍵詞就是‘生死符’。要是當初我有生死符,何必擔心那些突厥胡人,更不必將他們送到倭國去成立什麽明教使團,將他們一一種下此符,直接掌控他們的生死,豈不更好?”


    對於鍾靈的問話,左子穆沉默不答,低頭沉思。雙清道:“左師兄,那通天草也不是甚麽了不起的物事,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痛,給他一些,不就是了?”左子穆怒道:“給他些通天草有甚麽打緊?但他們存心要占無量山劍湖宮,你沒聽見嗎?”雙清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鍾靈伸出右臂,穿在段譽腋下,道:“下去罷!”一挺身便離梁躍下。段譽“啊”的一聲驚呼,身子已在半空。鍾靈帶著他輕輕落地,左臂仍是挽著他右臂,說道:“咱們外麵瞧瞧去,看神農幫是怎生模樣。”


    左子穆搶上一步,說道:“且慢,還有幾句話要請問。姑娘說道司空玄那老兒身上中了‘生死符’,發作起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甚麽東西?‘天山童姥’又是甚麽人?”


    鍾靈道:“第一,你問的兩件事我都不知道。第二,你這麽狠霸霸的問我,就算我知道了,也決不會跟你說。”


    此刻“無量劍”大敵壓境,左子穆實不願又再樹敵,但聽這鍾靈的話中含有不少重大關節,關連到“無量劍”此後存亡榮辱,不能不詳細問個明白,當下身形一晃,攔在鍾靈和段譽身前,說道:“姑娘,神農幫惡徒在外,姑娘貿然出去,若是有甚閃失,我無量劍可過意不去。”鍾靈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請來的客人,再說呢,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倘若我給神農幫殺了,我爹爹媽媽決不會怪你保護不周。”說著挽了段譽的手臂,向外便走。


    左子穆右臂微動,自腰間拔出長劍,說道:“姑娘,請留步。”鍾靈道:“你要動武麽?”左子穆道:“我隻要你將剛才的話再說得仔細明白些。”鍾靈一搖頭,說道:“要是我不肯說,你就要殺我了?”左子穆道:“那我也就無法可想了。”長劍斜橫胸前,攔住了去路。


    李舒崇輕輕地拍了拍閃電貂,告訴它鍾靈有危險了,快去保護她。閃電貂迅速地跳到地上,悄悄地鑽回了鍾靈腰間的皮囊裏。它雖然輕靈已極,但鍾靈還是感覺到它的回歸,登時放下心來。


    鍾靈向段譽道:““這長須老兒要殺我呢,你說怎麽辦?”


    段譽搖了搖手中折扇,道:“姑娘說怎麽辦便怎麽辦。”鍾靈道:“要是他一劍殺死了我,那便如何是好?”段譽道:“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瓜子一齊吃,刀劍一塊挨。”鍾靈道:“這幾句話說得挺好,你這人很夠朋友,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走罷!”跨步便往門外走去,對左子穆手中青光閃爍的長劍恍如不見。


    左子穆長劍一抖,指向鍾靈左肩,他倒並無傷人之意,隻是不許她走出練武廳。


    鍾靈在腰間皮囊上一拍,嘴裏噓噓兩聲,忽然間白影一閃,閃電貂驀地躍出,撲向左子穆右臂。左子穆忙伸手去抓,可是閃電貂當真動若閃電,喀的一聲,已在他右腕上咬了一口,隨即鑽入了鍾靈腰間皮囊。


    左子穆大叫一聲,長劍落地,頃刻之間,便覺右腕麻木,叫道:“毒,毒!你……你這鬼貂兒有毒!”說著左手用力抓緊右腕,生怕毒性上行。


    無量劍東宗眾弟子紛紛搶上,三個人去扶師父,其餘的各挺長劍,將鍾靈和段譽團團圍住,叫道:“快,快拿解藥來,否則亂劍刺死了小丫頭。”


    鍾靈笑道:“我沒解藥。你們隻須去采些通天草來,濃濃的煎上一碗,給他喝下去就沒事了。不過三個時辰之內,可不能移動身子,否則毒入心髒,那就糟糕。你們大夥兒攔住我幹麽?也想叫這貂兒來咬上一口嗎?”說著從皮囊中摸出閃電貂來,捧在右手,左臂挽了段譽向外便走。


    眾弟子見到師父的狼狽模樣,均知憑自己的功夫,萬萬避不開那小貂迅如電閃的撲咬,隻得眼睜睜的瞧著他二人走出練武廳。


    來到劍湖宮的眾賓客眼見閃電貂靈異迅捷,均自駭然,誰也不敢出頭。


    鍾靈和段譽並肩出了大門。天量劍眾弟子有的在練武廳內,有的在外守禦,以防神農幫來攻。兩人出得劍湖宮來,竟沒遇上一人。其實也不能說一個都沒有,李舒崇就在他們身邊,隻不過看不見罷了。


    鍾靈低聲道:“閃電貂這一生之中不知已吃了幾千條毒蛇,牙齒毒得很,那長胡子老頭給它咬了一口,當時就該立刻把右臂斬斷,隻消再拖延得幾個時辰,那便活不到第八天上了。”段譽道:“你說隻須采些通天草來,濃濃煎上一大碗,服了就可解毒?”鍾靈笑道:“我騙騙他們的。否則的話,他們怎肯放我們出來?”段譽驚道:“你等我一會兒,我進去跟他說。”鍾靈一把拉住,嗔道:“傻子,你這一說,咱們還有命嗎?我這貂兒雖然厲害,可是他們一齊擁上,我又怎抵擋得了?你說過的,瓜子一齊吃,刀劍一塊挨。我可不能拋下了你,自個兒逃走。”


    段譽搔頭道:“那就你給他些解藥罷。”鍾靈道:“唉,你這人婆婆媽媽的,人家打你,你還是這麽好心。”段譽摸了摸臉頰,說道:“給他打了一下,早就不痛了,還記著幹麽?唉,可惜打我的人卻死了。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左子穆左先生雖然凶狠,對你說話倒也是客客氣氣的,他生了這麽長的一大把胡子,對你這小姑娘卻自稱‘在下’。”


    鍾靈格的一笑,道:“那時我在梁上,他在地下,自然是‘在下’了。你盡說好話幫他,要我給他解藥。可是我真的沒有啊。解藥就隻爹爹有。再說,他們無量劍轉眼就會給神農幫殺得雞犬不留。我去跟爹爹討了解藥來,這左子穆腦袋都不在脖子上了,屍體上有毒無毒,隻怕也沒多大相幹了罷?”


    段譽搖了搖頭,隻得不說解藥之事,眼見明月初升,照在她白裏泛紅的臉蛋上,更映得她容色嬌美,說道:“你的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長須老兒說,可能跟我說麽?”鍾靈笑道:“甚麽尊姓大名了?我姓鍾,爹爹媽媽叫我作‘靈兒’。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沒了,隻有個小名。咱們到那邊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說,你到無量山來幹甚麽。”


    兩人並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譽一麵走,一麵說道:“我是從家裏逃出來的,四處遊蕩,到普洱時身邊沒錢了,聽人說那位馬五德馬五爺很是好客,就到他家裏吃閑飯去。他正要上無量山來,我早聽說無量山風景清幽,便跟著他來遊山玩水。”鍾靈點了點頭,問道:“你幹麽要從家裏逃出來?”


    段譽道:“爹爹要教我練武功,我不肯練。他逼得緊了,我隻得逃走。”


    鍾靈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問道:“你為甚麽不肯學武,怕辛苦麽?”段譽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隻是想來想去想不通,不聽爹爹的話。爹爹生氣了,他和媽媽又吵了起來……”鍾靈微笑道:“你媽總是護著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譽道:“是啊。”鍾靈歎了口氣道:“我媽也是這樣。”眼望西方遠處,出了一會神,又問:“你甚麽事想來想去想不通?”


    段譽道:“我從小受了佛戒。爹爹請了一位老師教我念四書五經、詩詞歌賦,請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經。十多年來,我學的都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己及人,佛家的戒殺戒嗔,慈悲為懷,忽然爹爹教我練武,學打人殺人的法子,我自然覺得不對頭。爹爹跟我接連辯了三天,我始終不服。他把許多佛經的句子都背錯了,解得也不對。”


    鍾靈道:“於是你爹爹大怒,就打了你一頓,是不是?”


    段譽搖頭道:“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頓,他伸手點了我兩處穴道。一霎時間,我全身好像有一千一萬隻螞蟻在咬,又像有許許多多蚊子同時在吸血。爹爹說:‘這滋味好不好受?我是你爹爹,待會自然跟你解了穴道。但若你遇到的是敵人,那時可教你死不了,活不成。你倒試試自殺看。’我給他點了穴道後,要抬起一根手指頭也是不能,哪裏還能自殺。再說,我活得好好地,又幹麽要自殺?後來我媽媽跟爹爹爭吵,爹爹解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便偷偷的溜了。”


    鍾靈呆呆的聽著,突然大聲道:“原來你爹爹會點穴,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點穴功夫,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甚麽地方一戳,你就動彈不得,麻癢難當?”段譽道:“是啊,那有甚麽奇怪?”鍾靈臉上充滿驚奇的神色,道:“你說那有甚麽奇怪?你竟說那有甚麽奇怪?武林之中,倘若有人能學到幾下你爹爹的點穴功夫,你叫他磕一萬個頭、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願意,你卻偏偏不肯學,當真是奇怪之極了。”李舒崇聽到這裏,忽然心生一念,既然鍾靈這麽看重點穴功夫,如果自己提出用點穴功夫和她交換閃電貂,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呢?還有,自己當初在《萍蹤俠影錄》中學來的一指禪功,和大理段氏的一陽指相比,到底孰優孰劣呢?


    隻聽段譽說道:“這點穴功夫,我看也沒甚麽了不起。”鍾靈歎了口氣,道:“你這話千萬不能說,更加不能讓人家知道了。”


    段譽奇道:“為甚麽?”


    鍾靈道:“你既不會武功,江湖上許多壞事就不懂得。你段家的點穴功夫天下無雙,叫做‘一陽指’。學武的人一聽到‘一陽指’三個字,那真是垂涎三尺,羨慕得十天十夜睡不著覺。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會這功夫,說不定有人起下歹心,將你綁架了去,要你爹爹用‘一陽指’的穴道譜訣來換。那怎麽辦?”


    段譽搔頭道:“有這等事?我爹爹惱起上來,就得跟那人好好的打上一架。”鍾靈道:“是啊。要跟你段家相鬥,旁人自然不敢,可是為了‘一陽指’的武功秘訣,那也就說不得了。何況你落在人家手裏,事情就十分難辦。這樣罷,你以後別對人說自己姓段。”


    段譽道:“咱們大理國姓段的人成千上萬,也不見得個個都會這點穴的法門。我不姓段,你叫我姓甚麽?”鍾靈微笑道:“那你便暫且跟我的姓罷!”段譽笑道:“那也好,那你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幾歲?”鍾靈道:“十六!你呢?”段譽道:“我大你三歲。”古人喜歡用虛歲,所以段譽和李舒崇名義上的同齡人,都是十八九歲年紀、有著青蔥歲月的熱血青年。隻是……兩人的出生年月相差了一點,不多,一千年而已。


    鍾靈摘起一片草葉,一段段的扯斷,忽然搖了搖頭,說道:“你居然不願學‘一陽指’的功夫,我總是難以相信。你在騙我,是不是?”


    段譽笑了起來,道:“你將一陽指說得這麽神妙,真能當飯吃麽?我看你的閃電貂就厲害得多,隻不過它一下子便咬死人,我可又不喜歡了。”鍾靈歎道:“閃電貂要是不能一下子便咬死人,還有甚麽用?”段譽道:“你小小一個女孩兒,盡想著這些打架殺人的事幹甚麽?”


    鍾靈道:“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在裝腔作勢?”段譽奇道:“甚麽?”鍾靈手指東方,道:“你瞧!”


    段譽順著她手指瞧去,隻見東邊山腰裏冒起一條條的嫋嫋青煙,共有十餘叢之多,不知道是甚麽意思。


    鍾靈道:“你不想殺人打架,可是旁人要殺你打你,你總不能伸出脖子來讓他殺罷?這些青煙是神農幫在煮煉毒藥,待會用來對付無量劍的。我隻盼咱們能悄悄溜了出去,別受到牽累。”


    段譽搖了搖折扇,大不以為然,道:“這種江湖上的凶殺鬥毆,越來越不成話了。無量劍中有人殺了神農幫的人,現今那容子矩給神農幫害了,還饒上了那龔光傑,一報還一報,已經抵過數啦。就算還有甚麽不平之處,也當申明官府,請父母官稟公斷決,怎可動不動的便殺人放火?咱們大理國難道沒王法了麽?”


    鍾靈嘖、嘖、嘖的三聲,臉現鄙夷之色,道:“聽你口氣倒像是甚麽皇親國戚、官府大老爺似的。我們老百姓才不來理你呢。”抬頭看了看天色,指著西南角上,低聲道:“待得有黑雲遮住了月亮,咱們悄悄從這裏出去,神農幫的人未必見到。”段譽道:“不成!我要去見他們幫主,曉諭一番,不許他們這樣胡亂殺人。”鍾靈眼中露出憐憫的神色,道:“段大哥,你這人太也不知天高地厚。神農幫陰險狠辣,善於使毒,剛才連殺二人的手段,你是親眼見到了的。咱們別生事了,快些走罷。”段譽道:“不成,這件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倘若害怕,便在這裏等我。”說著站起身來,向東走去。李舒崇不禁感歎,和泡在蜜罐子裏的段譽相比,成長在環境惡劣的萬劫穀裏的鍾靈,童年生活何其不幸?其實,她才是那個風流多情的鎮南王的血脈呀,一句話,造化弄人。


    鍾靈待他走出數丈,忽地縱身追去,右手一探,往他肩頭拿去。段譽聽到了背後腳步聲音,待要回頭,右肩已被抓住。鍾靈跟著腳下一勾,段譽站立不住,向前撲倒,鼻子撞上山石,登時流出鼻血。他氣衝衝的爬起身來,怒道:“你幹麽如此惡作劇?摔得我好痛。”鍾靈道:“我要再試你一試,瞧你是假裝呢,還是真的不會武功,我這是為你好。”


    段譽忿忿的道:“好甚麽?”伸手背在鼻上一抹,隻見滿手是血,鮮血跟著流下,沾得他胸前殷紅一灘。他受傷甚輕,但見血流得這麽多,不禁“哎喲、哎喲”的叫了起來。


    鍾靈倒有些擔心了,忙取出手帕去替他抹血。段譽心中氣惱,伸手一推,道:“不用你來討好,我不睬你。”他不會武功,出手全無部位,隨手推出,手掌正對向她胸膛。鍾靈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勾住他手腕,順勢一帶一送,段譽登時直摔出去,砰的一聲,後腦重重地撞在石上,不知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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