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譽伸手去接過馬韁。


    那小婢輕撫馬頸中的鬣毛,柔聲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姑娘借你給這位公子爺乘坐,你可得乖乖的聽話,早去早歸。”


    那黑馬轉過頭來,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態極是親熱。那小婢將韁繩交給段譽,道:“這馬兒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李舒崇暗自好笑,都說讀書人往往字如其人,習武者劍如其人,沒想到今天又開了眼界,愛馬者馬如其人。


    段譽對那小婢說道:“是!”心想:“馬名黑玫瑰,必是雌馬。”說道:“黑玫瑰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著向馬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這人倒也有趣。喂,可別摔下來啊。”段譽輕輕跨上馬背,向小婢道:“多謝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謝我麽?”段譽拱手道:“多謝姊姊。回來時我多帶些蜜餞果子給你吃。”那小婢道:“果子倒不用帶。你千萬小心,別騎傷了馬兒。”李舒崇知道段譽不久後便要回來,也就沒有勉強跟隨,隻是分出一股“偷窺之力”悄然進入段譽的腦海,然後飛身上了屋頂,打坐調息,靜觀其變。


    來福兒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段譽揚了揚手,那馬放開西蹄,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


    再說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飛,段譽但覺路旁樹林猶如倒退一般,不住從眼邊躍過,更妙的是馬背平穩異常,絕少顛簸起伏,心道:“這馬如此快法,明日午後,準能趕到大理。”


    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已馳出十餘裏之遙,黑夜中涼風習習,草木清氣撲麵而來。段譽心道:“良夜馳馬,人生一樂。”


    突然前麵有人喝道:“賊賤人,站住!”黑暗中刀光閃動,一柄單刀劈將過來。但黑馬奔得極快,這刀砍落時,黑馬已縱出丈許之外。段譽回頭看去,隻見兩條大漢一持單刀、一持花槍,邁開大步急急趕來。兩人破口大罵:“賊賤人!女扮男裝,便瞞得過老爺了麽?”一晃眼間,黑馬已將二人拋得老遠。


    兩條大漢雖快步急追,片刻間連叫喊聲也聽不見了。


    段譽尋思:“這兩個莽夫怎地罵我‘賊賤人’,說甚麽女扮男裝?是了,他們要找這黑玫瑰主人的晦氣,認馬不認人,真是莽撞。”又馳出裏許,突然想起:“啊喲,不好!我幸賴馬快,脫逃這二人的伏擊。瞧這兩條大漢似乎武功了得,倘若借馬的小姐不知此事,毫沒提防的走將出來,難免要遭暗算。我非得回去報訊不可!”當即勒馬停步,說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們須得回去告知,請她小心,不可離家外出。”


    當下掉轉馬頭,又從原路回去,將到那大漢先前伏擊之處,催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這兩聲“快跑”的催促之下,果然奔馳更快。但那兩條大漢卻已不知去向。段譽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莊中去襲擊那位小姐,豈不糟糕?”他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猶如離地一般,疾馳而歸。


    將到屋前,忽地兩條杆棒貼地揮來,直擊馬蹄。黑玫瑰不等段譽應變,自行縱躍而過,後腿飛出,砰的一聲,將一名持杆棒的漢子踢得直摜了出去。


    黑玫瑰一竄便到門前,黑暗中四五人同時長身而起,伸手來扣黑玫瑰的轡頭。段譽隻覺右臂上一緊,已給人扯下馬來。有人喝道:“小子,你幹甚麽來啦?瞎闖甚麽?”


    段譽暗暗叫苦:“糟糕之極,屋子都讓人圍住了,不知主人是否已遭毒手。”但覺右臂給人緊緊握住,猶如套在一個鐵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來找此間主人,你這麽橫蠻幹甚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小子騎了那賤人的黑馬,定是那賤人的相好,且放他進去,咱們斬草除根,一網打盡。”


    段譽心中七上八下,驚惶不定:“我這叫做自投羅網。事已如此,隻有進去再說。”隻覺握住他手臂的那人鬆開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進門。


    李舒崇還是在屋頂上打坐調息,並沒有起身,也沒有收回“偷窺之力”,任由它跟隨著段譽一起,穿過大門,進入一個院子。石道兩旁種滿了玫瑰,香氣馥鬱,看來這裏的主人確實是極為喜愛玫瑰,隻是不知道這“玫瑰”的花色品相如何?帶的刺多不多?最終又會花落誰家呢?


    石道曲曲折折的穿過一個月洞門,段譽順著石道走去,但見兩旁這邊一個、那邊一個,都布滿了人。忽聽得高處有人輕聲咳嗽,他抬起頭來,隻見牆頭上也站著七八人,手中兵刃上寒光在黑夜中一閃一閃,他暗暗心驚:“莊子裏未必有多少人,怎麽卻來了這許多敵人,難道真的要趕盡殺絕麽?”但見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惡狠狠的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嚇。


    段譽隻有強自鎮定,勉露微笑,隻見石道盡處是座大廳,一排排落地長窗中透了燈火出來。他走到長窗之前,朗聲道:“在下有事求見主人。”


    廳裏一個嗓子嘶啞的聲音喝道:“甚麽人?滾進來。”


    段譽心下有氣,推開窗子,跨進門檻,一眼望去,廳上或坐或站,共有十七八人。中間椅上坐著個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見麵貌,背影苗條,一叢烏油油的黑發作閨女裝束。東邊太師椅中坐著兩個老嫗,空著雙手,其餘十餘名男女都手執兵刃。下首那老嫗身前地下橫著一人,頸中鮮血兀自汩汩流出,已然死去,正是領了段譽前來借馬的來福兒。段譽心想這人對自己恭謹有禮,不料片刻間便慘遭橫禍,說來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忍。


    坐在上首那老嫗滿頭白發,身子矮小,嘶啞著嗓子喝道:“喂,小子!你來幹甚麽?”


    段譽推開長窗跨進廳中之時,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已身履險地,能設法脫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則瞧這些人凶神惡煞的模樣,縱然跟他們多說好話,也是無用。”進廳後見來福兒屍橫就地,更激起胸中氣憤,昂首說道:“老婆婆不過多活幾歲年紀,如何小子長、小子短的,出言這等無禮?”


    那老嫗臉闊而短,滿是皺紋,白眉下垂,一雙眯成一條細縫的小眼中射出凶光殺氣,不住上下打量段譽。坐在她下首的那老嫗喝道:“臭小子,這等不識好歹!瑞婆婆親口跟你說話,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這位老婆婆是誰?當真有眼不識泰山。”這老嫗甚是肥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個月身孕一般,頭發花白,滿臉橫肉,說話聲音比尋常男子還粗了幾分,左右腰間各插兩柄闊刃短刀,一柄刀上沾滿了鮮血,來福兒顯是為她所殺。


    段譽見到這柄血刃,氣往上衝,大聲道:“聽你們口音都是外路人,竟來到大理胡亂殺人,可知道大理雖是小邦,卻也有王法。瑞婆婆甚麽來頭,在下全然不知,她就算是大宋國的皇太後,也不能來大理擅自殺人啊。”


    那胖老嫗大怒,霍地站起,雙手一揮,每隻手中都已執了一柄短刀,喝道:“我偏要殺你,你瞧怎麽樣?大理國中沒一個好人,個個該殺。”段譽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蠻不講理,可笑,可笑!”那胖老嫗搶上兩步,左手刀便向段譽頸中砍去。


    當的一聲,一柄鐵拐杖伸過來將短刀格開,卻是那瑞婆婆出手攔阻。她低聲道:“平婆婆且慢,先問個清楚,再殺不遲!”說著將鐵拐杖靠在椅邊,問段譽道:“你是甚麽人?”


    段譽道:“我是大理國人。這胖婆婆說道大理國人個個該殺,我便是該殺之人了。”平婆婆怒道:“你叫我平婆婆便是,說甚麽胖不胖的?”段譽笑道:“你不妨自己摸摸肚皮,胖是不胖?”


    平婆婆罵道:“操你奶奶!”揮刀在他臉前一尺處虛劈兩下,呼呼風響。段譽隻嚇得背上滿是冷汗,一顆心怦怦亂跳,臉上卻硬裝洋洋自得。


    瑞婆婆道:“你這小子油頭粉臉,是這小賤人的相好嗎?”


    說著向那黑衣女郎的背心一指。段譽道:“這位姑娘我生平從來沒見過。不過瑞婆婆哪,我勸你說話客氣些。你開口罵人,這位姑娘大人大量,不來跟你計較,你自己的人品可就不怎麽高明了。”瑞婆婆呸的一聲,道:“你這小子倒教訓我起來啦。你既跟這小賤人素不相識,到這裏來幹麽?”


    段譽道:“我來向此間主人報個訊。”瑞婆婆道:“報甚麽訊?”段譽歎了口氣,道:“我來遲了一步,報不報訊也是一樣了。”瑞婆婆道:“報甚麽訊,快快說來。”語氣愈益嚴峻。


    段譽道:“我見了此間主人,自會相告,跟你說有甚麽用?”


    瑞婆婆微微冷笑,隔了片刻,才道:“你要當麵說,那就快說罷。稍待片刻,你兩個便得去陰世敘會了。”段譽道:“主人是那一位?在下要謝過借馬之德。”


    他此言一出,廳上眾人的目光一齊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衣女郎。


    段譽一怔:“難道這姑娘便是此間主人?她一個嬌弱女子,給這許多強敵圍住了,當真糟糕之極。”


    隻聽那女郎緩緩的道:“借馬給你,是我衝著人家的麵子,用不著你來謝。你不趕去救人,又回來幹甚麽?”她口中說話,臉孔仍是朝裏,並不轉頭。


    段譽道:“在下騎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擊,有人誤認在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遜之言,在下覺得不妥,非來向姑娘報個訊息不可。”


    那女郎道:“報甚麽訊?”她語音清脆動聽,但語氣中卻冷冰冰地不帶絲毫暖意,聽來說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對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又似乎對人人懷有極大敵意,恨不得將世人殺個幹幹淨淨。


    段譽聽她言語無禮,微覺不快,但隨即想到她已落入強仇手中,處境凶險之極,心情有異,原亦難怪,反而起了同情之心,溫言說道:“在下心想這兩個強徒意欲加害姑娘,在下仗著馬快,才得脫危難,但姑娘卻未必知道有仇人來襲,因此上趕來報知,想請姑娘及早趨避,不料還是來遲了一步,仇人已然到臨。真是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你假惺惺的來討好我,有甚麽用意?”段譽怒氣上衝,朗聲道:“在下與姑娘素不相識,隻是既知有人意欲加害,豈可置之不理?‘討好’兩字,從何說起?”那女郎道:“你知道我是誰?”段譽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聽來福兒說道,你全然不會武功,居然敢在萬劫穀中直斥穀主之非,膽子當真不小,現下卷進了這場是非,你待怎樣?”段譽一怔,說道:“我本想來報了這訊,便即趕回家去。”說到這裏,又歎了口氣道:“看來姑娘固然身處險境,我自己也是大禍臨頭了。卻不知姑娘何以跟這幹人結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一聲,道:“你憑甚麽問我?”段譽又是一怔,說道:“旁人私事,我原不該多問。好啦,我訊已帶到,這就對得住你了。”黑衣女道:“你沒料到要在這兒送了性命罷?可後悔麽?”段譽聽出她語氣中大有譏嘲之意,朗聲說道:“大丈夫行事,但求義所當為,有何後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一聲,道:“憑你這點能耐,居然也自稱大丈夫了。”段譽道:“是否英雄好漢,豈在武功高下?武功縱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齷齪,也就當不得‘大丈夫’三字。”黑衣女郎道:“嘿嘿,你路見不平,仗義報訊,原來是想作大丈夫。待會給人家亂刀分屍,一個斬成了十七八塊的大丈夫,隻怕也沒甚麽英雄氣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聲喝道:“小賤人,盡拖延幹麽?起身動手罷!”雙刀相擊,錚錚之聲甚是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已活了這大把年紀,要死也不爭在這一刻。蘇州那姓王的惡婆娘幹麽自己不來跟我動手,卻派你們這批奴才來跟我羅唕?”


    瑞婆婆道:“我們夫人何等尊貴,你這小賤人便想見我們夫人一麵,也是千難萬難。你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們去,向夫人叩幾個響頭,說不定我們夫人寬洪大量,饒了你的小命。這一次你再想逃走,那就乘早死了這條心。你師父呢?”


    黑衣女子尖聲叫道:“我師父就在你背後!”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一驚,一齊轉頭,背後卻哪裏有人?


    段譽見這幹人個個神色驚惶,都上了個大當,忍不住哈哈大笑。平婆婆怒道:“笑甚麽?”段譽笑道:“可笑,可笑!”


    平婆婆又問:“甚麽可笑?”段譽道:“哈哈,可笑之極!”平婆婆問道:“甚麽可笑之極?”段譽道:“嘿嘿,可笑之極矣,可笑之極矣哉!”平婆婆怒道:“甚麽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別理這臭小子!”向黑衣女郎道:“姑娘,你從江南一直逃到大理。我們萬裏迢迢的趕來,你想是不是還能善罷?我們就算人人都死在你手下,也非擒你回去不可。你出手罷!”


    段譽聽瑞婆婆的口氣,對這黑衣女郎著實忌憚,不由得暗暗稱奇,眼見大廳上十七八人橫眉怒目,握著兵刃躍躍欲試,卻沒一個徑自上前動手。平婆婆手握雙刀,數次走近黑衣女郎背後,總是立即退回。


    黑衣女郎道:“喂,報訊的,這許多人要打我一個,你說怎麽辦?”段譽道:“嗯,黑玫瑰就在外麵,你若能突圍而出,趕快騎了逃走,這馬腳程極快,他們追你不上。”黑衣女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譽沉吟道:“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說不定他們不來跟我為難,也未可知。”


    黑衣女郎嘿嘿冷笑兩聲,道:“他們肯這麽講理,也不會這許多人來圍攻我一個了。你的小命是活不成的啦,要是我能逃脫,你有甚麽心願,要我給你去辦?”


    段譽心下一陣難過,說道:“你的朋友鍾姑娘在無量山中給神農幫扣住了,她媽媽給了我這隻盒子,要我送去給我爹爹,請他設法救人。倘若……倘若……姑娘能夠脫身,最好能替在下辦了此事,我感激不盡。”說著走上幾步,將那隻金鈿小盒遞了過去,走到離她背後約莫兩尺之處,忽然聞到一陣香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氣息雖不甚濃,但幽幽沉沉,甜甜膩膩,聞著不由心中一蕩。


    黑衣女郎仍不回頭,問道:“鍾靈生得很美啊,是你的意中人麽?”段譽道:“不是,不是。鍾姑娘年紀甚小,天真爛漫,我哪有……哪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後,將金鈿盒子取了去,段譽見她手上戴了一隻薄薄的絲質黑色手套,不露出半點肌膚,說道:“我爹爹住在大理城中,你隻須……”


    黑衣女郎道:“慢慢再說不遲。”將鈿盒放入懷中,說道:“姓祝的老頭兒,你給我滾出去!”一個須發蒼然的老者顫聲道:“你說甚麽?”黑衣女郎道:“你快滾出廳去,我今天不想殺你。”那老者手中長劍一挺,喝道:“你胡說甚麽?”聲音發抖,也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害怕。


    黑衣女郎道:“你又不是姓王的惡婆娘手下,隻不過給這兩個老太婆拉了來瞎湊熱鬧。一路之上,你對我還算客氣,那些家夥老是想揭我麵幕,你倒不斷勸阻。哼,還算不該死,這就滾出去罷!”那老者臉如土色,手中長劍的劍尖慢慢垂了下來。


    段譽勸道:“姑娘,你叫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該用這個‘滾’字。你說話這麽不客氣,祝老爺子豈不是要生氣?”


    那知這姓祝老者臉色一陣猶豫、一陣恐懼,突然間當啷一聲響,長劍落地,雙手掩麵,當真奔了出去。他剛伸手去推廳門,平婆婆右手一揮,一柄短刀疾飛出去,正中他後心。


    那老者一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許,這才死去。


    段譽怒道:“喂,胖婆婆,這位老爺子是你們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


    平婆婆右手從腰間另拔一柄短刀,雙手仍是各持一刀,全神貫注的凝視黑衣女郎,對段譽的說話宛似聽而不聞。廳上餘人都走上幾步,作勢要撲上攻擊,眼見隻須有人一聲令下,十餘件兵刃便齊向黑衣女郎身上砍落。


    段譽見此情勢,不由得義憤填膺,大喝:“你們這許多人,圍攻一個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那還有王法天理麽?”搶上數步,擋在黑衣女郎身後,喝道:“你們膽敢動手?”他雖不會半點武功,但正氣凜然,自有一股威風。


    瑞婆婆見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下倒不禁嘀咕,料想這少年若不是身懷絕技,故意裝模作樣,便是背後有極大的靠山。她奉命率眾自江南來到大理追擒這黑衣女郎,在此異鄉客地,實不願多生枝節,說道:“閣下定是要招攬這事了?”語氣竟然客氣了些。


    段譽道:“不錯,我不許你們以眾淩寡,恃強欺弱。”瑞婆婆道:“閣下屬何門派?跟這小賤人是親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來橫加插手?”


    段譽搖頭道:“我跟這位姑娘非親非故,隻是世上之事,總抬不過一個‘理’字,我勸各位得罷手時且罷手,這許多人一起來欺侮一個孤身少女,未免太不光彩。”低聲道:“姑娘快逃,我設法穩住他們。”


    黑衣女郎也低聲道:“你為我送了性命,不後悔麽?”段譽道:“死而無悔。”黑衣女郎又問:“你不怕死麽?”段譽歎了口氣,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


    黑衣女郎突然大聲道:“你手無縛雞之力,逞甚麽英雄好漢?”右手突然一揮,兩根彩帶飛出,將段譽雙手雙腳分別縛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見她突然襲擊段譽,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群相驚愕之際,黑衣女郎左手連揚。段譽耳中隻聽得咕咚、砰蓬之聲連響,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劍光芒飛舞閃爍,驀地裏大廳上燭光齊熄,眼前陡黑,自己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已被提在空中。


    這幾下變故實在來得太快,他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四下裏吆喝紛作:“莫讓賤人逃了!”“留神她毒箭!”“放飛刀!放飛刀!”跟著玎璫嗆啷一陣亂響,他身子又是一揚,馬蹄聲響,已是身在馬背,隻是手腳都被縛住了,動彈不得。


    隻覺自己後頸靠在一人身上,鼻中聞到陣陣幽香,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氣。蹄聲得得,既輕且穩,敵人的追逐喊殺聲已在身後漸漸遠去。黑玫瑰全身黑毛,那女郎全身黑衣,黑夜中一團漆黑,睜眼甚麽都瞧不見,惟有一股芬馥之氣繚繞鼻際,更增幾分詭秘。


    黑玫瑰奔了一陣,敵人喧叫聲已絲毫不聞。段譽道:“姑娘,沒料到你這麽好本事,請放我起來罷。”黑衣女郎哼了一聲,並不理睬。段譽手腳給帶子緊緊縛住了,黑玫瑰每跨一步,帶子束縛處便收緊一下,手腳越來越痛,加之腳高頭低,斜懸馬背,頭腦中一陣陣的暈眩,當真說不出的難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


    突然間拍的一聲,臉上熱辣辣的已吃了一記耳光。那女郎冷冰冰的道:“別羅唆,姑娘沒問你,不許說話!”段譽怒道:“為甚麽?”拍拍兩下,又接連吃了兩記耳光。這兩下更加沉重,隻打得他右耳嗡嗡作響。


    段譽大聲叫道:“你動不動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突覺身子一揚,砰的一聲,摔倒了地下,可是手足均被帶子縛住,帶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郎手中,段譽便被黑玫瑰拉著,在地下橫拖而去。


    那女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腳步,問道:“你服了麽?聽我的話了麽?”


    段譽大聲道:“不服,不服!不聽,不聽!適才我死在臨頭,尚自不懼。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說“我怕甚麽?”但此時恰好被拉過路上兩個土丘,連拋兩下,將兩句“甚麽”都咽在口中,說不出來。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帶,將他提上馬背。段譽道:“我是說‘我怕甚麽?’當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願給你牽著走!”那女郎哼的一聲,道:“在我麵前,誰有說話的份兒?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來,豈是‘小小折磨’這麽便宜?”說著左手一送,又將他拋落馬背,著地拖行。


    段譽心下大怒,暗想:“這些人口口聲聲罵你小賤人,原來大有道理。”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罵人了。”那女郎道:“你有膽子便罵。我這一生之中,給人罵得還不夠麽?”段譽聽她最後這句話頗有淒苦之意,一句“小賤人”剛要吐出口來,心中一軟,便即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見他不再作聲,說道:“哼,料你也不敢罵!”


    段譽道:“我聽你說得可憐,不忍心罵,難道還怕了你不成?”


    那女郎一聲呼哨,催馬快行,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起來。這一來段譽可就苦了,頭臉手足給道上的沙石擦得鮮血淋漓。那女郎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譽大聲罵道:“你這不分好歹的潑辣女子!”那女郎道:“我本是潑辣女子,用得著你說?我自己不知道麽?”


    段譽道:“我……我……對你……對你……一片好心……”突然腦袋撞上路邊一塊突出的石頭,登時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隻覺頭上一陣清涼,便醒了過來,接著口中汩汩進水,他急忙閉口,卻忍不住咳嗽起來。這一來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來他仍被縛在馬後拖行,那女郎見他昏暈,便縱馬穿過一條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轉。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幾步間便跨了過去。段譽衣衫濕透,腹中又被水灌得脹脹地,全身到處是傷,當真說不出的難受。


    那女郎道:“你服了麽?”段譽心想:“世間竟有如此蠻不講理的女子,也算是造物不仁,我段譽該有此劫,既落在她的手中,再跟她說話也是多餘。”那女郎連問幾聲:“你服了麽?苦頭吃得夠了麽?”段譽不理不睬,隻作沒有聽見。那女郎怒道:“你耳朵聾了麽?怎地不答我的話?”段譽仍是不理。


    那女郎勒住了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轉。其時晨光曦微,東方已現光亮,卻見他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怒氣衝衝的瞪視著她,那女郎怒道:“好啊,你明明沒昏過去,卻裝死跟我鬥法,咱們便鬥個明白,瞧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說著躍下馬來,輕輕一縱,已在一株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刷的一聲,在段譽臉上抽了一記。


    段譽這時首次和她正麵朝相,見她臉上蒙了一張黑布麵幕,隻露出兩個眼孔,一雙眼亮如點漆,向他射來。段譽微微一笑,心道:“自然是你厲害。你這潑辣婆娘,有誰厲害得過你?”


    那女郎道:“這當口虧你還笑得出!你笑甚麽?”段譽向她裝個鬼臉,咧嘴又笑了笑。那女郎揚手拍拍拍的連抽了七八下。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洋洋不理,奮力微笑。隻是這女郎落手甚是陰毒,樹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他幾次忍不住要叫出聲來,終於強自克製住了。


    那女郎見他如此倔強,怒道:“好!你裝聾作啞,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聾子。”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匕首來,刃鋒長約七寸,寒光一閃一閃,向著他走近兩步,提起匕首對準他左耳,喝道:“你有沒聽見我的說話?你這隻耳朵還要不要了?”


    段譽仍是不理,那女郎眼露凶光,一提手,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


    段譽大急,叫道:“喂,你真刺還是假刺?你刺聾了我耳朵,有本事治得好嗎?”


    那女郎呸的一聲,說道:“姑娘殺了人也治得活,你若不信,那就試試。”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


    那女郎見他開口說話,算是服了自己,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提起他放上馬鞍,自己躍上馬背,這一次居然將他放得頭高腳低,優待了些。段譽不再受那倒懸之苦,手足被縛處雖仍疼痛,但比之適才在地下橫拖倒曳,卻已有天淵之別,也就不敢再說話惹她生氣。


    行得大半個時辰,段譽內急起來,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但雙手被縛,無法打手勢示意,何況縱然雙手自由,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隻得說道:“我要解手,請姑娘放了我。”那女郎道:“好啊,現下你不是啞巴了?怎地跟我說話了?”段譽道:“事出無奈,不敢褻瀆姑娘,姑娘身上好香,我倘成了‘臭小子’,豈不大煞風景?”那女郎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心想事到如今,隻得放他,於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子,自行走開。


    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動彈不得,在地下滾動了一會,方能站立,解完了手,見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甚是馴順,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悄悄跨上馬背,黑玫瑰也並不抗拒。段譽一提馬韁,縱馬向北奔馳。


    那女郎聽到蹄聲,追了過來,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那女郎輕功再高,也追它不上。


    終於擺脫了這朵帶刺的玫瑰後,段譽拱手道:“姑娘,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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