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瑟看著隨之寒,隻是淡淡地微笑,沒有說話。


    隨之寒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看向安瑟道:“這樣難道不是隨意玩弄人心麽?”隨之寒皺眉:“安德烈並沒做什麽不對的事。”


    “選擇他,隻是因為他適合。並不因為他傷害過我們。”安瑟平靜道:“萬千死去的精靈亦沒有傷害誰,他們同樣無辜。”


    隨之寒沒有想到安瑟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掙脫了安瑟的手,一步上前,拉住安德森,卻被後者大力甩開。隨之寒並沒有想到一個夢遊的人會有這麽大的力氣,一時有些不察,被甩開了手。他皺眉,用力握住安德森。隨之寒的力氣縱然是在軍隊中也算是大的,不然也撐不起一個兩百斤的白雪公主殼,但是他這樣用力之下,安德森卻麵無表情,繼續甩開他的手,隨之寒隻聽到“哢嚓”的一聲,應是安德森的手腕脫臼。這下,他不敢再用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安德森走進了那個老鼠洞。


    他轉回頭,看向安瑟。安瑟一直都在旁觀,沒有任何表情。見隨之寒看他,他隻是淡淡道:“他不會死在裏麵。這不過隻是一個夢境而已。”


    被安瑟的平靜所激怒,隨之寒皺眉道:“夢境?對於他來說,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安瑟的聲音似乎絲毫不以為意,他的語調波瀾無驚:“是麽?


    隨之寒無意識地握緊拳頭,聲音也沉了下來:“安瑟,你一直以來都在利用各種各樣的人類來入夢,達成目的?”


    安瑟嘴邊一直掛著淺淡的笑容,飄忽地令人看不清:“恩。”


    隨之寒一怔:“死亡森林,有來無回。是因為一旦有闖入者,就一定會為你所用?”


    安瑟淡淡道:“大致如此。”


    “……我一直以為,你很善良。”


    安瑟看向他,柔聲道:“隨,這個詞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種侮辱。”


    “最後問你一個問題。”隨之寒努力壓抑自己,使自己的語調平靜,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能如此平靜。這個可能性隻是突然冒上腦海的,但卻被他不假思索地問了出來:“人們所讚頌的雄才大略、計謀深遠的安德森王子,他有著這個年齡不應該有的成熟與手腕,利用普林伯爵等人為眼線,玩弄各種複雜關係於股掌中,弄得人類國度紛爭不斷。那個人,是你,還是清醒的安德森?”


    安瑟淡淡地笑了笑,他微微側頭,清澈碧藍的眼睛裏倒映隨之寒的身影:“你厭惡了?”


    精靈的笑容在月光下近乎透明。安瑟直盯著隨之寒,他最後一句似是漫不經心,又分明是在等一個答案。


    這個答案對他來說,其實應該是不重要的。或者說,所有人對他的評價,應該都是不重要的。他已經死了很久,現在活下來的精靈,已經沒有靈魂。


    一百年前,當他親手點燃書樹時,天邊正是一片殘霞。掙紮的日光最後一次噴薄,而後,永遠消失在了他的眼中。


    他已經忘記了當時點燃書樹的理由,但他仍記得那時候的絕望與掙紮。


    那時,他手中拿著那個小瓶子,瓶子中晶瑩的液體在殘陽下亮的刺眼。他沉默許久,最後淡淡一笑,拔開瓶塞,一飲而盡。之後,他提起劍,衝向了戰爭中。


    他究竟是怎麽死的呢?是死於敵人的劍下,抑或死於那場大火中?


    一百年前,當他醒來時,身邊已經是一片廢墟,所有人都離他而去。所熱愛的國家在一夜之間覆亡,愛戴他的人民放棄往生,願意永遠擱淺在時光裏,為了下一代而獻出靈魂。


    再睜開眼時,世界再沒有陽光。他飲下了魔鬼的禮物,願意永生不死,直到失去意識,淪為行屍走肉。


    他正替所有人活著。他努力想記著那些逝去的人,那個臉上長雀斑的侍衛朗格漢斯,那個沉默寡言的祭司希蒙洛爾,那個在舞會上向他獻花的小女孩……但所有的麵影都漸漸淡去,冰冷的身體正加速侵蝕著他的意識,他正逐漸逝去。


    他瘋狂地在所有的樹木上寫下所記的人的名字,一筆一劃,他的侍衛叫做朗格漢斯,他的祭司叫做希蒙洛爾,那個小女孩叫做玫兒……他瘋狂地在石碑上刻下了所記的人的名字,他的侍衛叫做朗格漢斯,他的祭司叫做希蒙洛爾……直到最後,他茫然地發現,他的手上空空如也,他的周圍寫滿了名字,可那一個個字都那麽模糊,他不認識其中的任何一個。


    他茫然地向前走,到最後忘了自己是誰。內心裏一直有個聲音在勸他,放棄吧,就這麽遺忘了也好,不要去找過去,就這麽走下去。但是他環顧四周的名字,他發現,他根本無法勸服自己聽從那個聲音。


    整個枯萎的森林裏,散落著數萬沉睡的精靈。他一具一具地為他們打造棺材,親手描繪精妙花紋,從生疏到熟悉,從痛苦到欣慰。血肉模糊的疼痛提醒著他還活著,不管是怎樣的生命,他還活著。他試圖將一個個名字與那些宛如生時的睡顏對應起來,可是大腦裏隻剩下了數萬張陌生的麵容和數萬個陌生的名字。


    他在沒有白天黑夜的世界中行走,所行過處,皆是虛無。


    他在沒有過去未來的世界中遊蕩,所路過出,皆是茫然。


    直到後來,他似乎誤入了一個地方。那裏有無數鮮活的麵容,他似乎慢慢記起了什麽,有人管他叫安瑟。安瑟,安瑟……原來這是他的名字。那個侍衛叫做朗格漢斯,那個祭司叫做希蒙洛爾……還有那個小女孩,她叫做玫兒,她向他獻花。


    他似乎是沉入了這樣的夢境裏,他安然地成為二王子,快樂地活著,直到晚上,他張開眼睛,茫然地發現,四周仍然是無盡的黑暗與廢墟。他雕刻的棺材隻完成了一半,那個夢中沉默寡言的祭司希蒙洛爾,正雙手合於胸前,安靜地沉睡。他終於可以在那個棺材上刻下他的名字。


    希蒙洛爾,祭司希蒙洛爾。


    朗格漢斯,侍衛朗格漢斯。


    玫兒,小女孩玫兒。


    他一次一次地在夢境中尋找那些人的名字和麵影,他一次一次地在現實中在棺材上刻上他們的名字。遺忘的速度很快,他用加倍的深刻來銘記,直到最後,他想起了他活下來的目的。


    死亡森林中,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喚醒。他們用永恒的消亡,來換不朽的沉眠。


    那天,他站在精靈棺木所圍成的死亡森林中,他立下誓言,定不忘記最初方向。


    為了這個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利用,背叛,控製,他尋找了精靈國古老的典籍,違背精靈法規,學會了各種法術,從讀心術,直到控心術。直到今天,他終於也可以像人類一樣,玩弄人心。


    既然如此,那麽他們厭惡或者不厭惡,又有什麽關係?


    安瑟沒有等隨之寒說出答案,或者說,他打斷了隨之寒想要說出的話,笑容依舊溫柔:“好了,隨,我送你出夢境。”他頓了頓:“如果你是擔心安德烈,那麽我保證他不會出事,好麽?”


    那樣輕的言語,仿佛雨夜裏的風鈴。又是那樣溫柔的言語,仿若月光浸潤海岸。


    隨之寒動了動唇,他不知道要說什麽。他可以感覺到安瑟:“那為什麽見到我的那時候,你沒有控製我?現在我已經在夢裏,還認識蓮鏡無,豈不是比安德烈要更好控製?”


    安瑟輕聲道:“我說過,你的心太過幹淨。心中有**的人,才能為控心術所驅使。”


    隨之寒沒有說話,他沉默下來。安瑟也沒有說話。兩人靜靜地對視著,月光清冷,照見一百年的時空,那似乎是藍色的,是沉積了很久的沉默凝聚成了固體,一時間,他們相隔百年。


    之後,隨之寒突然開口:“我並不了解你。”


    安瑟沉默,碧藍色的眼睛裏清冷無光。


    隨之寒盤腿坐下來,幹淨利落道:“我不喜歡繞圈子,我就直說吧,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這奇怪的生物怎麽這麽傻,直到你救了我的時候,我還一直把你當弱者看。直到後來,我知道,你並不如你表麵看上去那麽孱弱。”


    弱者。一朵嬌嫩的花,一個初生的卵,一滴落下的水。他以為那些都是弱者,但花也有刺,卵可以有劇毒,水滴可以石穿。


    “我不認為你有錯。你有這個能力去控製局麵,也有這個魄力去利用別人,隻是我不會看而已。”隨之寒皺眉:“你沒有害我,反倒一再幫我,我對你也沒什麽怨恨,隻是……”他有些遺憾道:“我終於發現,我們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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