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當隨之寒還在為成為一個特種兵而訓練時,他也曾有過這樣力竭的感覺。一次又一次地突破自己身體的極限,再恢複,再突破。每一次的倒下就意味著下一次爬起。他想追求力量,而後可以保護他的家人,還有其他人。


    而現在,他似乎也有了同樣力竭的感覺。可是他不確定,他倒下後會不會再站起來。


    他是穿越錯世界了嗎?可是五維坐標絕對沒有問題,況且他曾來過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有他的印記。那麽他離去的短短一段時間內究竟發生了什麽?精靈們為什麽突然變成了這樣?他們夢醒了嗎?那麽蓮鏡無呢?希蒙洛爾呢?最重要的是,安瑟呢?


    他帶著衝出去的人群已經穿破了城門,但眼前是一片汪洋大海。那是死路。


    流民們已經絕望。


    身後精靈麵無表情的屠殺正在繼續。


    怎麽辦?隨之寒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以他現在的狀態,他根本無法帶領這群人殺出一條血路。況且,他又如何對精靈下手?畢竟在之前的一段時間裏,精靈曾是他並肩作戰的戰友。這個世界的癌化因他們而起,但受害者在精靈。他的所作所為,如果不能糾正癌化,而是讓它繼續發展下去,最終整個世界將會消亡的啊。


    眼前海水冰涼徹骨。


    精靈的速度豈是一般人可以比擬。身後的流民很快被追上,與他一起跑的人紛紛越過他,不論會不會遊泳,都跳進大海裏逃生。他懵懵懂懂,將女孩推向身後,舉劍就擋剩下的攻擊。


    他不知道自己擋了多少攻擊。直到他的身體掉落海中,被海水吞沒。


    ******


    安德森和老師已經跑出了保護圈。在他們身後,人魚皇宮已經被暴動的白鯨攪動地滿地狼藉。皇城裏的人魚分為兩撥,一波由安德森帶領,包括婦孺與人魚未孵出的蛋,還有剩餘不多的精銳戰士。而剩下一波已懷有必死決心,由人魚王率領,守在發狂的白鯨身前,準備刺殺安瑟。


    他們沉默地遷徙,離開賴以生存的家園。身後保護圈的光芒越來越遠,不少人魚仍然留戀回頭,而在白鯨身上爆發出無數魔鬼藤的那一刹那,他們終於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


    他們犧牲了海洋之心裏將近一半的人魚戰士,以身殉魔鬼藤。


    安德森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老師理解他的想法,並沒有出言安慰。


    安慰有時不過使對方相信他想相信的事實而已。並且,而在巨大事實鴻溝前,安慰不過虛幻泡影。悲傷是真實的,痛苦是真實的,而也隻有真實,才撐得起生命的重量。


    “我們要去哪裏?”


    安德森怔了怔,反倒回頭認真地問老師:“去哪裏重要嗎?”他低聲道:“我現在的任務,隻是帶他們活下去而已。”


    老師不再多言。安德森似乎一夜成熟起來了一般。他開始學著像一個真正的王者,給剩餘的人魚分工,為了方便管理和遷徙,將他們分成一個個小隊,每隊選出暫時的管理者。他規劃了遷徙的路線,確保每一段都有天險可依,縱然人類有再多的海底工具,都沒有一個足夠平闊的海底可以用來施展。他甚至安排了老師之後如何上岸,上岸之後去往哪裏。


    他安排著所有事,唯獨沒有安排他自己的位置。


    當天夜裏,安德森偷偷收拾了東西,孤身向另一個方向偷偷離開。走出沒多遠,卻發現前麵有一個人已經在等著他。


    海底其實一直都是漆黑的,這裏是陽光透不到的地方。惟有那些發亮的海生植物以奇妙的五色斑斕交相勾勒出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


    這裏的色彩,陸上沒有。它有千萬種藍,千萬種紅,千萬種紫,每一種漸變都似乎是虹光溶於水,揉開來細細碎碎地分了,便是又一種炫目色彩。


    老師站在分叉口等他,沒解釋多的:“走吧。”


    安德森愣了愣,像是突然有什麽爆發出來了一樣,他有些哽咽:“你知道我去做什麽嗎?蠢女人!你到底要怎麽樣?趕快回去!我給你安排好了後路,你……以後,要好好的……”


    老師不知說什麽,他覺得哄青春期的孩子沒什麽經驗。他隻是拍了拍安德森的肩膀:“我陪你吧。”


    “你愛我?”


    “……”老師覺得對方思路轉得太快,他竟一時無言以對。


    安德森嗤地一聲冷笑:“我就知道。那你跟來做什麽?”他認真地看著老師:“我反正已經活不長了,帶著這個命運之鑰,跟著大家走,總有一天要連累他們。白雪,回去。你既然並不是愛上了我,為什麽要和我去送死?”


    “你為什麽活不長了?”他掃描安德森,覺得對方很健康。難道人魚有一種特殊的機製容易猝死?


    “你是真的不記得嗎?”安德森發出一聲類似幼獸受傷的低吼,他紅著眼:“我小時候在海裏救過你。你跟我說過,會嫁給我……為了你,我用魚尾換作人腿,並向巫師許願,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如願,我會化作泡沫消失。除非我,殺了你。”他扳回老師的肩膀,一字一頓:“我在等你,在找你,一直沒有放棄。我剛開始抱著雄心壯誌,一定要娶你回來,可是你已經不記得我了……我是異族,在人類的國度,受盡嘲笑,我一步一步地爬到現在的高度。終於,我有能力來找你……可我聽說了什麽?白雪,你猜猜我聽說了什麽?”他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咕嚕聲:“你和普林伯爵做了什麽?你為了和皇後爭寵,你都做了一些什麽事?”


    “後來,我去死亡森林時遇到了你。你說你不認識我,好,不認識我也行。到了夢魘裏,我們本是唯一認識彼此的人,可是你呢?你跟那個人類女人糾纏不清,還搭上另外一個精靈王子!我忍了,這麽多年以來,我早就不報什麽希望了,泡沫就泡沫,化成灰都比看著你揪心強……”他哽咽:“可你又怎麽忍心,從來就不記得我?”


    “……”老師不知道要怎麽跟這隻人魚解釋。在他看來,安德森就像是另外一個晚輩一樣,剛看覺得很不順眼,看就了也就習慣了。他習慣性地去照顧晚輩,但卻發現,有些事,他真的解決不了。


    這個世界的白雪公主早已經死了。


    他隻是個電腦殼。


    作為一個純唯物主義者,他自然不相信怪力亂神的詛咒和交換。但現下不容他去解釋這些,對於當地土著,與其解釋,不如順著他的意思,反正結果一樣即可。他很焦慮。蓮鏡無先他一步去調查安瑟,而當晚就出了變故。他現在無法聯係上蓮鏡無。眼下最重要的是,他必須要陪著安德森去麵對安瑟,單個人麵對如今的安瑟毫無勝算。


    “呃……那麽……嚐試一下,也未嚐不可。”最後,老師得出這個結論。


    他沒有想到,安德森整個人愣在了當場,他呆呆的,眼圈紅紅的看著老師。


    而正在此時,他們身後的空間開始劇烈地扭曲。而後,安瑟從黑暗裏踏了出來。他溫和有禮地向老師點了點頭示意,隨後看向安德森,開門見山,眼神平靜,就仿若隻是來討論書畫的友人一般:“水之命運之鑰,在你身上?”


    他甩出一具被三叉戟貫穿的血肉模糊的身體。那具身體似是被壓碎了脊梁骨,整具身體卷在一起,看不出原來的形狀,隻能從其毛發和隱約可見的鱗片中,判斷出它曾經的身份。


    安德森甫一看到那具屍體,幾乎目眥欲裂,幾乎要衝上去拚命,老師及時地拉住他。血氣方剛一腔熱血的青年他在部隊裏見得多了,無一例外都不長命。在絕對的實力麵前,熱血和憤怒毫無用處。它甚至是劃破理智的一柄利刃,最後貫穿的是自己的心髒。


    “別攔我!”安德森衝老師怒吼:“走!快走!這裏我擋著,他要的隻是命運之鑰,不會為難你!”他低聲道:“其實我知道你在騙我。可是我也沒有時間了,讓你騙騙又如何?”


    老師歎了一口氣,狀若不經意地提起:“怎麽還是這麽暴躁。阿寒小時候和你當真一模一樣,哎……”白雪公主殼的後視模式全麵鎖定安瑟,可以明顯地發覺其瞳孔猛然一縮:“年輕人啊,適當磨練一下性子,不要動不動地波動情緒。”


    以白雪公主殼巨大的機械力按住安德森肩膀,順便漏了點電,弄昏了他。之後,老師轉過頭來,看著安瑟,平靜道:“二殿下,既然你出現在這兒,那麽阿蓮多半遭遇不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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