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以白雪公主殼巨大的機械力按住安德森肩膀,順便漏了點電,讓他一下子肌肉麻痹,動彈不得。之後,老師轉過頭來,看著安瑟,平靜道:“二殿下,既然你出現在這兒,那麽阿蓮多半遭遇不測了吧?”


    安瑟道:“不錯。”他幽深的眸子裏倒映出老師的身影,說不清是讚許還是戒備:“你很敏銳啊……自精靈夢醒兩年來,我日夜與他們相伴,卻無一人發現我的計劃。”他微微一笑:“整個計劃因你察覺,不得不提前執行,匆忙之中不免倉促,讓你見笑了。”


    老師與安瑟聊天,仿若故友:“阿蓮這孩子哪,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太軟,太重感情了些。人生哪能敵友分明,非黑即白呢。就拿這事說把,早一步占盡先機,晚一步前功盡棄,可惜哪……”


    “蓮小姐確實是個很優秀的女子。”安瑟讚同地點點頭,眼中有溫和的笑意:“她不僅是能讓我們的大祭司希蒙洛爾動心的人,也是讓精靈國舉國上下承認的第一個人類。”


    “是啊。”老師感歎道:“阿寒這孩子,從小就黏她。小時候阿蓮遭遇了一場變故,差點連帶阿寒整個人都毀了。對他來說,命可以不要,但這個姐姐卻是最重要的人,不能不保護起來。”


    他注意到安瑟的眼神明顯冷了下來,卻仍笑得溫柔:“是啊,他們關係一直很好。阿隨還總是和我說,要娶蓮小姐為妻啊。”


    “怎麽會?”老師失笑:“阿蓮明明和我說,等阿寒回來,讓我趕快勸他開開竅,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歡的是誰,不要被世俗掛念綁架。她懂阿寒最深,也自然明白他到底心裏想著誰。”他淡淡道:“阿寒這孩子自小遲鈍,有些死心眼,認死理,從來一根筋,但也好,執拗,喜歡一個人就是真的喜歡,弄清楚後就一門心思對這個人好。”他抬起頭,聲音一下子嚴厲起來:“他傻,難道你也傻?你們精靈自詡七巧玲瓏心,這點看不透?”


    安瑟的身體明顯僵了僵。


    “我知道你對阿蓮什麽態度。”老師不緊不慢道:“百年前,你敬她重她,戴娜思恨她入骨,在你身上,耐她不何。怎麽?阿隨一來,你就開始嫉妒了?”他嗤笑:“光風霽月的二皇子,當你有了陰暗麵時,就這麽容易被人趁虛而入?知道麽,以阿蓮的能力,即使不能殺你,弄得你兩敗俱傷的能力也是有的。既然你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裏,說明她壓根沒想過對你出手。知道她為了誰嗎?我告訴你,她在最後一刻,想的一定是她的弟弟要怎麽麵對你!”


    “你們都太聰明,也太懂自我犧牲。但你們都太狹隘,把這種聰明和犧牲用錯了地方。”老師歎了一口氣:“難過嗎?安瑟?如果從生到死,從愛到恨,都隻是一個人的話。”


    安瑟猛然抬頭,他的眉心紅痣開始隱隱作痛。那是精靈助祭的右眼,她在生命最後一刻封印在他眉心。


    她想要做什麽?難道不是為了殺了他?


    也罷。那又如何?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安瑟早已死去,活下來的不過是行屍走肉。他活著,不過苟延殘喘而已。


    所有愛他的人和他愛的人,都已死去了啊。


    “隨敬你一聲老師,那麽我也是。”安瑟目光爍然,直直看著老師。最後,他輕輕笑了一下,笑容是從未有過的釋然:“老師,謝謝……但,水之鑰,我是一定要取。”


    “連你也想要修改命運之書?”老師皺眉:“安瑟,曆史的必然在於它的不可選擇性與不可預期性。妄圖彌補遺憾,妄圖改變曆史,最後隻會讓曆史偏離它的軌跡,向著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發展。暖暖隻想要簡單的營造一個童話世界,最後變成如今這樣。你該知道,沒有什麽是能被改變的。”


    “我知道。”安瑟溫和地看著老師。那一瞬間,百年時光倥傯,他仿若仍然是當年那個溫和有禮的二皇子:“一切都結束後……我會送你們回去。”他的笑容帶了些迷離,似乎盈滿月光。他的聲音很低:“我此生,也就任性這麽一次。”


    “那我們真的是沒什麽好談的了。”老師翻手,白雪公主殼特配的激光槍和激光劍已在手上。他背後的噴氣式機器已開啟,光學反射移動儀指示燈在腳底亮起:“那麽,請一戰。”


    ******


    天地蒼茫,何是吾鄉。


    隨之寒被海洋的光芒包繞著,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又好像是睡過去。有什麽東西一直環繞著他,把海浪捏成一波一波的溫床,推送著他向某個方向前進。


    他似乎是在愈合。傷口迅速長成的痛楚讓他意識到他仍活著,但他的意識始終昏沉,就仿佛被困在了一個囚牢一樣無法闖出去。


    困住他的是一個夢。四麵都是迷宮樣的圍牆,他在迷宮裏一直地打轉,這似乎是一個困境,無論他怎麽走,都會繞回原地。他又冷又餓又絕望,但他無可奈何,橫衝直撞也不行,試圖翻牆也不行,最後,他心灰意冷,靠在牆角,想這不過就是個夢,睡夠了就醒了。


    可是不行。困住他的仿佛是漫長的時間和空間,又或許是更虛無縹緲的東西。


    他聽見有人喊他。他仔細分辨,那個聲音溫和,像是從牆的另一邊傳過來。他突然狂喜,那是安瑟的聲音。


    “還有……隨……隨之寒……隨之寒……隨之寒……隨之寒……”


    他的聲音似乎中帶著某種壓抑著的痛苦:“隨之寒……是朋友……朋友……是朋友……隨之寒……”


    當年,他們隻隔著一個簾子。而現在,他們隔著一堵似乎永遠翻越不了的牆。


    他一次一次地向那個聲音衝過去,可是最後都繞回原地。他不顧一切地拍著牆壁:“安瑟!安瑟!我在這裏!你聽到了嗎?”


    可是安瑟似乎聽不到。他仍在自言自語。隨之寒在這頭,他在那頭。他們似乎隔了無數時間空間,如同在人魚之淚湖麵鏡影的兩側,隻能相見,不能言語。


    隨之寒幾乎已經聲嘶力竭:“我在這裏!安瑟!我就在這!你聽到了嗎?”,可是,安瑟最後他卻聽到了安瑟絕望的自言自語。


    “還是忘了啊安瑟……”


    “他已經不把你當成……朋友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愛你,我愛你啊安瑟!


    他絕望地撞著牆壁,隻感覺到自己的手掌骨已經因大力而碎裂。他抬起頭,隻覺得世界多麽奇妙。他輾轉生死,理清愛恨,最終卻如此可笑。


    ——人是這麽平凡普通,終我們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將庸庸碌碌,毫無建樹。但有一天,你發現,你的存在,對於另一個人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你讓他感受到心跳,感受到每一個微笑,感受到每一口呼吸的空氣,你對他是這麽地重要,幾乎重於整個世界,這難道不是對你存在意義的最好嘉獎嗎?


    ——愛與被愛都是幸福的,孩子。對於那個人來說,這個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能做到。


    他把臉埋在手心裏。


    多麽可笑啊……最終他們卻還是要錯過。可是,他現在連清醒的力量都沒有了。


    突然,他感受到一個人在拉他起來。隨之寒猛然抬頭,卻震驚地看見眼前的蓮鏡無。


    她一身精靈長裙,與他上次在夢裏見到的一模一樣。他剛想說什麽,她卻對他嫣然一笑,舉起食指,輕輕扣在唇上,做了一個噓的姿勢。然後,她像是帶路一般,向前走去。隨之寒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後。眼前的迷宮仿佛有了頭緒,在她的帶路下,迷宮一點一點地被甩在了身後,而終點就在眼前。從那裏傳來炫目的陽光,刺得他幾乎痛眼。蓮鏡無的身影逆著光,線條曼妙而幾乎透明。


    他感覺她似乎輕輕地擁抱了他一下。但這個擁抱太輕,讓人幾乎隻感覺到到一陣風穿梭而過。


    “阿隨,姐姐很幸運……此一生,做錯諸般事,終歸順遂本心,沒有遺憾。”


    “前路若黑暗險阻,我將借你眼睛,看到光明。”


    恍惚間,他似乎聽到她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而再張開眼睛時,她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然後,是一隻手牽起了他的。他低頭,卻是他的妹妹隨之暖。她的手軟軟的,雖不細嫩,卻很堅定。


    她牽著他一路往前走。


    迷宮之外的陽光正好,春風和煦,他的妹妹穿著夢想中的那種帶有蝴蝶結的粉色裙子,一路蹦蹦跳跳。他們一路走,天空有紙鳶隨風掠過,那是春天的痕跡,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無數時光恍然而過,但他們卻仍然如初。


    他們走著,跑著,笑著,最後,他們累了,隨之暖掏出一個蘋果,像以前那樣,他們對半分。


    他咬著蘋果,隻覺得甘甜莫名。而此時,暖暖正看著他笑。她的笑容有些靦腆,卻又溫暖之至。


    “哥哥,暖暖終於見到了太陽。”她眯著眼,看向天際:“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真的很暖……”


    她上前一步,抱住他:“哥哥,你一定要好好的……這次,換暖暖來守護你。”她指向遠方:“哥哥,那裏有人在等你。”


    此時,安瑟的身影已經在視野可及處。


    他想踏出步來,再回頭,暖暖和蓮鏡無卻已經不見了。他沒有踏出一步,卻莫名已淚流滿麵。


    此時,這個夢終於醒了。


    他勉力掙紮著爬起來,卻發現自己半身浸泡在水裏,半身附在岸邊。他低頭,卻發現自己身上的致命傷口竟然止血凝痂了。隨之寒震驚莫名,他掉在海裏,沒有淹死就罷了,這麽重的傷,沒有殘廢也就罷了,但他現在所到之處,分明是人魚之淚的源頭——精靈的黑暗森林!


    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這麽巧的事情?


    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個夢……那個夢,到底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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