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


    場間沉默了好一會兒,陳暮才環視一圈,緩緩開口說道:“今日召集大家前來,要說些什麽事情,想必大家也應該都知道。”


    諸多頭目都隻是互相對視,沒有說話。


    陳暮就繼續道:“如今天下紛亂,想要獨處於世,避禍於外,幾多艱難。若是大家自以為占據了五行山,得了一處世外桃源,那無異於癡人說夢。”


    於毒忍不住說道:“陳少府,我等眾人自前些年寇犯過兗州,被那曹操擊退之後,就再無敢南下略過河內,平日裏多在山中種地為生,即便是出山,亦是往並州購買食鹽,偶爾販賣至冀州,素無仇怨,為何逼迫我等?”


    “哦?”


    陳暮聽到這句話,並沒有第一時間回應,而是若有所思地低下頭,腦中卻是在細細回味。


    黑山軍能夠在太行山中多年存活,確實有他們的門道。


    太行山地形複雜,確實有不少可以生存的地方。但隨著小冰河時期到來,生存環境也會愈發惡劣,這些年來黑山軍並沒有缺衣少糧,想必就是借著把持太行山各處交通要道的便利,從事東西貨物運輸交易。


    眾所周知,並州就是山西,冀州就是河北。很多人以為山西與河北離得很遠,其實這兩個省份近在咫尺,但被太行山阻隔,猶如一道天塹,讓人產生距離感。


    這幾年關中與並州亂作一團,物價飛漲。鹽池被關中各路軍閥把控,南北售賣。按理來說,青州並沒有停止向冀州售賣食鹽,但黑山軍卻從關中購置食鹽,販賣到冀州去,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情——袁紹在囤積食鹽,準備搞一把大的。


    看來田豐早年的那個計策,確實可以完全放棄了。


    他之前還曾經想過逐年減少食鹽生產,就像中東地區石油減產一樣,通過溫水煮蛙的方式慢慢腐蝕冀州經濟,造成內部紊亂。結果沒想到袁紹早就有備案,這樣看的話,一些計劃,就又得重新考慮。


    過了一會兒,陳暮才輕聲說道:“於首領誤會了,我從未跟大家說過,要大家歸順朝廷,幫助朝廷出兵出力吧。”


    “那少府是何意?”


    劉石問道。


    陳暮笑了起來,左右看看道:“不知諸位聽說過先秦春秋時一個叫鄭國否?”


    “鄭國?”


    別說識字率不高的漢代,就算是信息發達的後世,也不一定對這個國家有所了解。


    不過還是有個以前讀過書的飛燕軍首領說道:“我知道。”


    陳暮就又說道:“既然知道,那就應該曉得鄭國是什麽下場。此國北麵為舊日霸主晉國,南麵為新晉霸主楚國,夾在兩個大國之間,兩頭搖擺,時而親楚,時而親晉卻是兩頭不討好,最終走向滅亡。”


    “我並非是要逼迫你們選擇歸順朝廷,而是要告訴你們一個道理。那就是五行山山中重要通道太多,八條主要通道,以及無數枝幹,都能從冀州腹地連通河內郡。”


    “不管是對於朝廷來說,還是袁紹來說,都是必不可失的戰略要地。即便你們不懂它的重要性,長平之戰總該知道吧,井陘之戰應該聽說過吧。特別是連通太原、河內、鄴城的滏口陘,更是重中之重,絕對是我們與袁紹爭奪的關鍵。”


    “你們可以選擇不從中站隊,但誰要是占據了滏口陘,那都會成為威脅我們與袁紹的存在。不管是我們,還是袁紹,都不會容忍。所以說,其實並不是你們想不站隊,就不站隊,即便朝廷不逼迫你們,袁紹也不會罷休。”


    一番話結束之後,諸多頭目互相對視,小聲商議。


    陳暮的話已經說得很明顯,太行山的戰略要地實在太重要,特別是滏口陘。這條道路連通太原、河內、鄴都三地,曆史上曹操攻滅高幹一戰,就是親率大軍通過滏口陘,攻打壺口關,破滅袁紹最後的殘餘勢力,並作詩《苦寒行》以此紀念。


    滏口陘與白陘相連,自淇縣北上到陵川,然後就到了壺口,進入長治,如果繼續北上的話,便能到潞縣,這個潞縣就是後世的黎城縣。再通過潞縣便到涉縣,而涉縣離鄴城就已經不足三百裏,急行軍兩日就能抵達。


    光看地圖的話就會發現,從白陘到滏口陘,就是在太行山上繞一圈,偷襲到鄴城的屁股。因此曆史上的袁紹實際上已經把持了滏口陘的北麵,由他的侄子並州刺史高幹占據了上黨郡,控製了壺口關。


    現在也一樣,壺口關確實被袁紹派人控製住。陳暮當然沒打算學曹操繞那麽大一個圈子攻打並州,而是通過白陘進入林慮北麵的漳水古道,從這裏就能直接抵達安陽的大後方。


    但現在這些地方都被黑山軍占據,要想大軍通過,就得路過他們的地盤。所以陳暮今日把這些人召集過來,其實就是在告訴他們一個道理,世界或許並不是非黑即白的二極管,但當出現你死我活的情況時,那麽中立與搖擺不定,就會成為別人眼中的一顆釘子。


    因為這些人就像是隨時會爆炸的定時炸彈一樣,如果不拆除掉,那麽等有一天突然爆炸的時候,就會傷害到自己。不管是陳暮還是袁紹,都賭不起。因此陳暮今天好心好意在這裏勸說,言盡於此。下一次,或許就不會是這樣,而是軍隊上門了。


    “袁紹占據了滏口陘北麵,我們隻是想躲在這深山老林裏苟且,我們又沒有招惹他們,難道他還會無緣無故來打我們不成?何況不管是歸順朝廷,還是投降袁紹,都逃不過上戰場打仗,交糧賦稅的結果,還不如躲在山裏清靜。”


    “是啊,他袁紹實力強大是不假,不過我們也占據了如此多重要關隘道口,在五行山中與他打,難道還怕他不成?少府,你如果要是想讓我們歸順朝廷,還是算了吧。我們隻想安靜地避世,不想招惹你們。”


    “朝廷惹不起,袁紹我們更加惹不起。少府要是想找送死鬼,那就找錯人了。我們山寨上下近萬人,兵馬不過兩三千人而已,能在這裏麵起什麽作用?少府還是去找其他人吧。”


    幾個首領議論許久,最終還是不願意投靠。


    五鹿軍首領五鹿更是直言不諱地對陳暮說道:“少府,我知道你希望我們能夠為朝廷效力。但少府也該明白,袁紹勢力有多大,以朝廷這點兵馬,恐怕河內都支撐不了太久,難道你還要逼迫我們去送死不成?”


    沒有人願意直接就擺明態度,這倒也很好理解。曆史上張燕很早就投降曹操,還有呼廚泉在河東之戰後,也說要歸降曹操,但都是名義上而已,真歸降的時候,基本都是打上門的時候。


    在這亂世裏,要想活得久,總歸還是得兩頭下注當牆頭草。就跟張燕雖然是朝廷的平難中郎將,可也明說了不會出兵一樣,他們絕不會那麽早就會下定決心。


    《讓子彈飛》裏有一句經典名言:“誰贏,他們幫誰”。民眾都是愚昧的,需要有人去引導,而且引導的方式,還必須巧妙。


    更何況或許在他們眼裏,即便是要選一個人歸順,朝廷也絕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因為朝廷很弱小。


    朝廷與冀州已經是你死我活,朝廷強大不假,可袁紹更加強大。


    至少從表麵上來看,朝廷現在隻有一個空架子,整個司隸總兵力亦不過六萬人,真正有實力的是青州和幽州,實力過於分散,讓人覺得難以成事。


    這或許就是黑山軍諸多賊寇不願意歸順的最大理由。


    聽到諸多首領們的想法,陳暮沒有說話,而是眯著眼睛在那保持著微笑,熟悉他的人應該都知道,這一般是在他在想些什麽算計。


    事實上他也確實心有策略。


    要想解決黑山軍,拿到太行山滏口陘南麓各交通要道的掌控權,其實有兩個辦法。


    一是等。


    等袁紹覺得這群黑山軍很礙事,想要除掉他們,把控滏口陘與白陘,讓自己隨時有能力從魏郡乃至上黨出兵河內,奇襲後方的能力。


    實際上陳暮是不信袁紹沒有跟他一樣的想法,那就是利用滏口陘和白陘,繞過前線,直接偷襲後方糧道或者中樞區。


    隻不過林慮城如同一道銅牆鐵壁一樣擋在前麵,因為林慮是白陘的一條重要通道,白陘由淇縣開始,進入林慮穀,再通過林慮山脈,抵達陵川,然後在壺口關與滏口陘相連,最後進入長治。


    所以拿不下林慮縣,那掌控滏口陘跟沒掌控沒什麽區別。而林慮穀除了朝廷的軍隊以外,還有北麵陵川一帶大量的黑山軍盤踞,這些黑山軍,自然也就成了一道屏障。


    如果有一天袁紹覺得可以實行奇襲林慮這個計劃的時候,他就有可能攻破陵川,然後再通過黑山軍占據的白陘通道,進入林慮穀,開始對林慮進攻。


    但在那之前,隻要袁紹對黑山軍動手,陳暮就可以讓林慮城的士兵幫忙協助防守抵禦,隻要讓黑山軍相信袁紹不會放過他們,那麽到時候即便這些人再不願意歸順,也隻能投向朝廷的懷抱無法回頭。


    這個辦法的好處就在於很大概率能夠獲得大量的黑山軍軍隊,壞處也很明顯,那就是時間很長,現在他急於通過漳水古道奇襲安陽,以此來奪回羑裏城,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人身上。


    那麽剩下的,就隻有第二個方法了。


    陳暮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殺意,但表麵上卻和和氣氣,微笑著說道:“諸位想要在五行山中過平靜的生活這一點,我自然能理解。所以我也從未說過,要諸位歸順吧。”


    “那少府到底是何意?”


    有人問道。


    陳暮就說道:“也不怕告訴大家,河內與魏郡的正麵戰場短時間內,我們與袁紹必然是處於僵持階段,難分高下。因而很大可能,我們兩方都會關注於五行山中的滏口陘與白陘這兩條要道,到時候我料袁紹必然兵出壺口關,進攻林慮,諸位想想,誰在林慮周圍呢?”


    “這.......”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用問嗎?當然是他們這些人棲息在林慮山脈周邊,還有稍微北一點的陵川一帶。


    一旦袁紹進攻,反而是林慮城會被他們保護起來,就莫名其妙被動成為朝廷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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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暮就笑著說道:“所以今日召集諸位,其實並非是一定要大家歸順朝廷,而是想要跟大家借道。”


    “借道?”


    於毒沉吟道:“你想進攻壺口關?”


    陳暮點點頭道:“不錯,不止是壺口關,還有漳水古道,這兩處要道,一路連接鄴都,一路連接安陽,皆是極為重要的戰略要地,進可攻,退可守,必須控製在朝廷手裏。你們如果不想摻和其中,讓出道路來,朝廷會給予爾等糧草、食鹽作為交換,你們覺得意下如何?”


    “我憑什麽相信你?”


    有人立即站出來說道:“萬一你表麵上是借道,實際上是想攻滅我們呢?”


    陳暮納悶道:“這位首領在說什麽?五行山中道路是什麽樣子大家心裏比我清楚,我即便是想攻滅你們,破了一寨,其它寨很快就會得知消息,到時候大家緊閉寨門,每攻一處,難度都不亞於攻一次壺口關,我用得著一邊給你們送糧草物資,一邊再進攻你們嗎?”


    “額.......”


    那人一時間被問住,答不出話來。


    因為道理確實是這樣,如果陳暮想進攻,早就進攻了,沒必要給物資再進攻,那不是資敵嗎?傻子都不可能做得出來。


    所以表麵借道,實際上是進攻,那也不現實。


    眾人想通這個道理,一時間互相對視,眼中紛紛流露出不可捉摸的眼神。


    財帛動人心,雖然大家都在太行山裏討生活,但占據的地方不同,治下人口不同,還是出現了階級。


    比如張燕的地盤最好,人口最多,他實力最強大,也最富裕,並不需要朝廷的物資。


    而有些人則是在窮山惡水裏,實力不強,人口不多,經常要忍饑挨餓,寨中常有人餓死,如果能得到朝廷的物資,自然是解決了燃眉之急。


    “我看,這事可行。”


    “那怎麽能行,讓朝廷大軍從我們山寨經過?太危險了。”


    “你們黃龍寨占據著山穀,有兵有糧,我們寨在山坳裏,活都活不下去,你還跟我說這些?我反正同意。”


    “我不同意!”


    “黃龍,你不同意試試?”


    “你能拿我怎麽樣?”


    “別吵了別吵了,有什麽好吵的。”


    “我也覺得沒問題,難道還怕朝廷軍吃了我們不成?”


    ...........


    眾人剛剛還一致對外,麵對陳暮拋出的利益,眨眼間就開始鬧起了內訌。


    人性,大抵也不過如此而已。


    陳暮微微一笑,沒有說話,緩緩起身,隻是淡淡地說了句:“諸位首領如果能討論出一個結果來,暮很高興能為大家雙手奉上糧草食鹽鐵器等急需品,這樣,我給大家一日時間,明日我再來此地,希望大家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


    說罷,轉身離開。


    原地,就隻留下依舊爭論不休的諸多黑山軍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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