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馬隊裝載完畢,幹糧、飼料、藥品雜物等各色物事業已備齊,大家也各自收拾好私人物品,隨著符鳴的一聲“出發”,再次踏上了旅途。這次同行的,除了馬隊原班的人馬,還有石歸庭在玉珍閣見到的那兩位集玉軒的管事,他們也跟著一道回去。


    關於雲南的氣候,外地尤其是北方人是相當豔羨的,比如昆明就有春城之稱,冬季不會太冷,夏天不會太熱,生活在這裏是相當舒坦的。但是對趕馬人來說,每年的好日子隻有短短的幾個月,就是春夏之交和秋天。


    因為冬天再溫暖,但若是在野外開亮,深夜的寒冷也是難以忍受的;而夏天雖然炎熱,但卻是雨水極多的季節,雲南的雨季長達數月之久,貫穿整個夏天,所以趕馬要是趕上雨天,那滋味可想而知。


    回程正好碰上一年中雨水最多的七月,幾乎是天無三日晴。雨不是一下就連綿不斷,總是突然飄來一朵載滿雨水的烏雲,然後對著馬隊兜頭澆下。常常是馬隊的頭騾還在淋雨,掌尾的騾馬已經沐浴著雨後的陽光了。這樣的情況幾乎每天都要發生一兩回,盡管馬幫經驗豐富,也習慣了應對這樣的天氣,但是人的情緒總是要受影響。


    “格老子的,是不是天老爺馬桶穿眼了,怎麽尿個不停啊!”不久前剛下過一陣雨,突然又飄過來一陣雲,雨點嘩啦啦地落下來。隊伍中一個漢子為了圖涼快,剛將鬥笠蓑衣取下來,來不及重新披戴,從頭到腳被澆了個精透,忍不住罵了起來。這群常年奔走在山野間的漢子,性格粗獷率直,一遇上不痛快不順心的事就會罵出來。


    “哈哈哈哈!老布,那你可行大運了,天老爺的尿那可是聖水啊,你就這麽被灑了一身,如今怕是金剛不壞之軀了。”馬上有人接上話來打趣。


    “去你的,被這馬尿淋了,我身軀不壞就好了,還指望金剛不壞呢。”老布啐了同伴一口,抬頭見頂上的雲又飄走了,索性也不再穿蓑衣了。


    石歸庭跟著勞成掌尾,聽著前頭弟兄的對話,心思不由得沉重起來,長年這樣日曬雨淋的,長期積累下來,各類病症肯定少不了。於是問勞成:“阿成,你們這些長期趕馬的人,身上可會有什麽不舒坦?”


    勞成也聽著大家耍嘴皮子,樂得嗬嗬笑,聽見石歸庭問他:“啊?哦,你說生病啊,我們這些人糙得很,倒是很少生病。不過老趕馬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點腰酸骨頭痛。”


    石歸庭點點頭,這就是了,雲南的雨季一年少說也有三四個月,常年淋著雨,還得野外露營,患風濕太正常了。


    傍晚到了馬店,大夥兒都鬆了口氣,紛紛去卸馱子喂馬。石歸庭去廚房,找店家要了好幾塊生薑,借鍋子燒了一大鍋薑湯。


    符鳴進廚房做飯,發現石歸庭正在灶間燒火,非常驚訝,他挑了眉:“石大夫,今天輪到你燒飯?”符鳴手藝好,常常都是他做飯,但是總要一個人跟他配合,所以剩下那個是輪流著來的,石歸庭雖然入了馬幫,但大夥兒還沒安排他做過飯。


    石歸庭紅了臉:“不是,我給大家燒點薑湯喝。”


    符鳴哈哈笑:“這樣啊,其實也用不著,大夥兒火力壯著呢,衣服烘一會就幹了,不會生病的。”他說的烘幹衣服,是指用體溫烘幹衣服。


    石歸庭很不客氣地給了一個白眼,心道,現在這麽放肆,到老了有你們好受的!於是答:“還是喝點薑湯祛下寒氣吧。就算不生病,也是有好處的。你們現在覺察不到,日積月累,時間長了,是很容易患風濕病的。”


    符鳴聽他這麽說,想起那些老趕馬人,是有很多都有風濕症,不過因為人人都如此,所以大家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於是不再反對:“照你這麽說,是該喝點。”


    石歸庭說:“以後每天都喝一碗。做菜的時候,也多放一點蔥薑才好。”


    符鳴很是配合:“好,隻要有就放。”


    石歸庭說:“不是有就放,而是應該隨時備著。如果沒有,我看路邊也有不少野蔥,這些也可以拔了來替代。”


    符鳴很老實地點頭:“哦。”然後捋袖子去做飯。通常情況下,馬店是提供夥食的,但是也有像符家幫這樣租借了店家的廚房自己做飯菜的,這樣相對而言比較節省一點。


    石歸庭盛了一碗薑湯:“符鍋頭,湯已經好了,你先喝一碗吧。”


    符鳴看看他,放下手中的瓜瓢:“好,我就先喝吧。這叫什麽,近水樓台先得月?”


    石歸庭將薑湯都舀出來,符鳴將一大盆薑湯端起送到外麵,囑咐大家自己喝薑湯,然後又進來做飯。


    石歸庭喝完薑湯放下碗,看再沒人進廚房來幫忙,於是自告奮勇地說:“今天我給來符鍋頭打下手吧。”


    符鳴點了下頭:“你幫我洗菜吧。”


    石歸庭拍拍身上的灰,然後坐在小椅子上擇菜。他一邊擇一邊想:說起來真是奇怪,符鳴這麽粗獷、首領氣質這麽強的人,怎麽做起廚房事來比婦人還麻利呢,別說初見他的人不信,就是自己同他相處了一個多月了,也還是有些適應不了。突然又想到,符鳴做飯,他擇菜,兩人分工合作,這樣像不像兩口子?心裏不由得有些竊喜。


    “石大夫,你在幹什麽呢?”耳邊突然響起人聲,將正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石歸庭嚇了一大跳。


    “啊?我、我擇菜啊。”他紅了臉,結結巴巴地答,仿佛自己的想法被人看穿了。


    符鳴狐疑地看著他:“石大夫,你確信你不是在擇藥?”


    石歸庭低頭一看,自己隻是將莧菜老黃的葉子去掉了,菜根都沒摘:“這個根不能吃啊?”


    符鳴:“……”可想而知,石歸庭是從來沒有做過這類事情了。


    符鳴歎口氣,這天色都快黑了,石歸庭負責擇洗的那堆莧菜還有一大堆呢,並且擇過的也不行啊。於是隻好蹲下來:“照這樣摘,這些根和老莖都去掉,隻留著上麵的嫩莖葉。”


    石歸庭羞紅了臉,小聲地“哦”了一聲,趕緊重新擇過。


    符鳴覺得自己有些讓他下不來台,於是又安慰說:“沒關係,這事做多了就熟練了。阿膺那小子頭一次擇菜,連草都沒去掉呢,我們都讓他去跟騾馬一起吃算了,哈哈!”


    石歸庭也跟著笑起來,心裏分外甜蜜,這麽粗獷的漢子,居然會想到安慰自己,符鳴也挺好相處的嘛。以後再與他相處的時候,就覺得自在多了。


    到達騰越的時候,符鳴同集玉軒的人商議多停留了一天,當然主要用意還是要去攬生意。幾個主事的自然去各馬店和商鋪尋訪生意,石歸庭閑來無事,便上街去溜達。上回在騰越呆了兩天,卻因為去火山和溫泉安排得滿滿的,街上倒沒有好好去逛,這次大夥兒都忙,他正好得了空去溜達。


    石歸庭留了心,發現騰越的許多房子果真是用火山石砌成的,一些有心的工匠,根據火山石的不同顏色,在牆上砌出了各色的紋路,看起來頗有意趣。一群孩子在街邊玩耍,一邊吸溜著鼻涕,一邊比賽摔泥炮。


    石歸庭一邊走一邊看,不知不覺已走到街尾。抬頭看見一個敞著門的院子裏堆滿了石頭,一個須發花白的老人坐在凳上切割什麽,幾個人圍在旁邊觀看。


    “看,出綠了。是塊上等貨!”有個人叫起來。


    “不好說,也許隻有這一小塊。”旁邊一人遲疑地說。


    老人不出聲,依舊低頭專心地切石頭。石歸庭一看,明白他們是在開玉料,於是想起自己從緬甸小孩加林那兒得來的那塊石頭,左右無事,是不是也去拿來開一下呢。他在門口徘徊,院子裏的人已經看見他了:“這位客人可也是來做玉?”


    原來這是一家玉石加工鋪子。石歸庭不好退去,隻得進了院子:“我是外地人,路過寶地,從未見過開玉料,所以有些兒好奇。”


    老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哦,那你隨便看吧。客官你這是打哪裏來呢?”


    石歸庭想一想:“我剛從八莫過來。”


    老人停下手裏的活,又抬頭看了他兩眼:“客官不是緬人吧。”


    石歸庭笑一笑:“自然不是,我是吳州人。”


    老人低了頭,不再問話。石歸庭站在旁邊,發現老人棄了切割刀,用砂石磨去剩下的那層黃白色的皮。玉料的外皮慢慢被磨去,露出裏頭盈盈的碧綠來,色澤均勻,水頭極亮,看成色是塊極好的翡翠,足有鵝蛋大小。


    旁觀的數人嘖嘖稱讚:“這塊翡翠翠得好!”


    “的確,水頭極佳!”


    “陳七你這回可發了。”


    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笑得眼睛眯成了縫:“嘿嘿,至少這回不虧了。”


    有人用手肘撞他一下:“虧什麽啊,這塊玉雖然不大,你賭石那一二百兩的本錢總還是回來了吧。”


    陳七搓搓手,樂嗬嗬的笑:“賭了這麽多次,總算是賺回來了。沒想到後江玉石中還有這麽大塊的,當初那人這麽說,我還當他是騙我的呢。”


    石歸庭看著那塊玉料,心中一動,似乎加林給自己的石頭也挺像這個的,要不要也拿來開了?遂打個招呼出了院子,但也沒跟老人說要拿石頭來開。


    回到馬店,發現大多數人都不在,有兩個弟兄在院子裏釘馬掌,叮叮作響。石歸庭打過招呼,自去房裏取東西,經過他隔壁的房間時,發現周小年正開了門出來,那孩子滿麵潮紅,眼睛裏水光瀲灩,看見石歸庭,仿佛被嚇了一跳:“石、石大夫你回來了?”仿佛做賊一樣心虛。


    石歸庭頷首,當是打招呼,心裏納悶,他怎麽在這個房間,不是應該在最裏頭那個房間麽?也許是在這邊玩耍。也沒細想,推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翻出那塊石頭摩挲了一下,想起加林那孩子殷切感激的眼神,於是又歎了一口氣,將石頭放了回去,反正又不缺錢花,何必要去求證個是與不是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欠債還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尋香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尋香蹤並收藏欠債還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