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融最終把蕭信拉到一邊, 花了一點時間小聲向他解釋了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所以要避開那婦人, 是防著蕭信如果不願, 還有空檔想個說辭回絕掉。


    蕭信聽完了, 表情像有一點醒神, 道:“哦。”


    然後他就在堂屋坐下,自己捋了袖子露出手腕來——手掌下邊緣處還有一點磨蹭到的墨跡, 向灰衣老者道:“有勞。”


    那老者倒愣了一下,才忙跟著坐下, 替他把起脈來。


    中年婦人沒有繼續留著,而是主動退遠了些,隻是屋舍窄,她這一退就隻有退向了屋外, 許融見她是不欲旁聽診斷的意思,心道怪不得太子妃有賢名,使出來的人這份分寸就難得, 便示意白芙。


    白芙會意跟過去請婦人至隔壁喝茶。


    許融則排隊等診脈。


    她心境輕鬆,這件事雖然來得突然,但除了剛穿來那段時間,她身體一向健康,快一年下來連場風寒也沒得, 現在就不過走個過場而已, 至於蕭信,他也沒有病弱傾向,且不像她曾摔過, 更不會有問題了——


    然後她就眼睜睜看著老者表情漸漸凝重。


    不、不會吧——?


    “請爺換一隻手。”老者微微欠身。


    蕭信換了左手上去,他沒在意什麽,隻是察覺到許融目光,抬頭跟她對了一眼,然後——


    “我沒事。”他惱了。


    “嗯?嗯。”許融連忙把目中的震驚收斂了些,但心中禁不住亂想。


    她看過好一陣子大夫的,真沒事,用不著這麽診來診去,比如她後期將痊愈時,大夫隻就著她的脈聽了一兩分鍾就罷了,病家的脈象各式各樣,康健常人的都差不多,好不好,一試就知道了。


    就到她那個時代,也差不多,常有人抱怨醫生態度差,但醫生時間寶貴,態度越漠然看診越快越表示沒大事,倘若慢條斯理地噓寒問暖問飲食起來,那反而要當心了。


    “不知爺一向起居如何?”


    許融心裏猛地一咯噔。


    怕什麽來什麽。


    “如常。”蕭信道。


    這回答太寬泛,老者進一步細致問道:“幾時起?幾時歇?日用膳食如何?”


    “大約卯初,子初,飲食——”蕭信頓了頓,還是道,“如常。”


    老者仰臉沉吟了一會,再度問道:“卯初到子初——約三個時辰,爺這三個時辰可都睡實了嗎?”


    蕭信沒有立即回答。


    說是子初,哪裏就能丟下書本立刻安睡了,總得將筆墨簡單收拾,上床以後那文章也免不了還在心裏徘徊一二,真到入眠,差不多就是淩晨了。


    老者將他的臉色望了一望,便明白了,搖頭道:“爺若能清潔精神,沾枕即眠,一日隻睡這三個時辰也還不妨,若躺倒以後仍舊不舍詩書,乃至夢中作文,那就耗神太過了。在下觀爺的脈象,已略有氣虛之症,爺如今年輕,還不妨,但如長此以往,必然損傷元氣,乃至血氣兩虧,都不無可能。”


    許融與蕭信一起聽完。


    蕭信:“哦。多謝。”


    他就站起來,要把位置讓給許融。


    許融震驚了,抬手把他拽得重新坐下,對著他質問:“你做什麽去?大夫都說你虛了,你就‘哦’?!”


    蕭信表情終於變了,變動還很明顯:“我沒虛。大夫說了不妨。”


    “你還這麽大意,今天不虛,明天也要虛掉!”


    許融氣極了——她本來還沒有這麽生出火氣,隻是驚,不料他把自己搞成這樣,還敢頭鐵跟她嘴硬,她的驚就全轉成了怒,這怒不但有對他的,也有對自己的,蕭信的苦讀她全部看在眼裏,卻沒想過他在其中耗費了多少心力,他固然有天賦,然而起步晚的短板也太明顯了,要追上與他一般的讀書人且還要跑到前麵去,得有多麽難?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八個字說起來簡單,真要做到,獻祭的是心頭精血。


    “咳。”老者幹咳了一聲,他年長見識多,病家和病家家屬當著他這個大夫懟起來的場麵不稀奇,他口氣仍然淡定,“這位奶奶說得對,小病不以為然,必然拖成大病,爺不可不留神啊。”


    蕭信沉默片刻後道:“我知道了。”


    許融壓了一下心緒,請教大夫:“他還有別的問題嗎?”


    蕭信臉色有點變,又忍不住道:“我沒有——”


    總算老者搖頭:“奶奶不必憂慮,爺根基底子是好的,隻是煎熬太過了些,接下來若能張弛有度,調理過來就好了。”


    許融本來要點頭,聽他提到“底子”一詞,忽又想起來,忙道:“老先生,二公子生下來是早產,他根基果然沒事嗎?”


    老者訝然:“是嗎?在下學淺,未看出來。”捋了把胡須,又將蕭信的臉色打量了一下,“如此的話,爺算調養得不錯了,隻不可大意,更要保重才是。”


    這時代好好生下來的足月兒都不一定養得活,別說早產的了,所以大夫有此語。


    許融代為應聲:“老先生的囑咐,我們記下了。”又請教,“二公子這症候可需開方抓藥?”


    老者想了想:“在下開一副補元氣的罷,二公子若願意吃,就吃七天一個療程,若不願意吃,也無妨,要緊的是儉省精神,放鬆胸懷,若能做到,倒比吃藥還強些。”


    許融再度點頭,一一都記下。


    然後才輪著她診脈。


    果然,到她就很快,老者為謹慎見,也將她左右腕脈都診過,耗費的不過隻診蕭信一隻手的時間,一會之久就收了手:“奶奶氣血完足,十分康健。”


    當然了,她的睡眠時間快是蕭信的兩倍,日常也不操心,嫁過來至今,就正經生了今日這一回氣,這身子要還不好,沒天理了。


    許融起身,蕭信這次總算自覺了點,將老者請到東次間裏去寫方子,許融則將中年婦人重新請過來,聊了幾句,言語裏得知她姓金,因資曆老,且在太子妃身邊服侍,宮中人皆以“姑姑”相稱。


    金姑姑沒有久留,待老者寫完藥方後,就隨著一道告辭了,許融一人封了一個紅包,老者出診要診金,自然收了,金姑姑略有推辭,許融含笑又塞了一回,她便也收了,態度更和氣了些,也不去見長興侯府其餘人,徑直出府門回東宮繳差。


    這個時辰,太子妃與太子午歇剛起,太子欲要出門,見她請見,知道她去做什麽的,腳步又停了停。


    太子妃坐在妝台前示意:“說吧,可還順利嗎?”


    金姑姑福身道:“娘娘的吩咐,自然是順利的,蕭家那位二公子與二奶奶皆十分感念娘娘的仁慈厚愛。”


    太子淡淡道:“那診得如何?”


    金姑姑的口氣不覺放得更恭敬了些——做下人的,體察主子臉色是最基本的基本功,打那日從誠安伯壽宴回來起,太子就似心有不悅,雖然麵上沒怎麽顯露,那份心緒上的煩躁自舉手投足裏透了出來,東宮上下的氣氛因此都肅然了些。


    金姑姑心中隱有猜測,但即使知道猜得不錯,她也一字不敢流露,隻老實道:“回殿下,奴婢去時,娘娘囑咐了,不令奴婢旁聽診斷,免得一番好意反使人尷尬。”


    太子臉色更淡,抬步要走。


    “但——”金姑姑自覺回話不得太子心意,一慌,忙道,“但奴婢回避在隔壁時,隱隱聽得堂屋有爭執聲,待奴婢回來,見到那位二奶奶眉間也像有些未消的怒色,於大夫則由蕭家的二公子陪著寫方子,想來——不知哪一位,是診出了些不妥的。”


    一旁的太子妃想阻止,無奈金姑姑話太快,她沒阻止得及,隻好待她說完,無奈地歎了口氣:“叫你回避了,你又說人家的私事做什麽。”


    金姑姑懦懦道:“娘娘,是奴婢多嘴了,隻是奴婢想,殿下也是一番關切的好意。”


    “不錯,孤不過聽一聽,又不會告訴旁人去。”


    太子不急著走了,倒回來,到太子妃身邊,將正為太子妃服侍釵環的一個宮人揮退,自己在妝台上望了望,撿起一支鳳釵來,往太子妃頭上比劃,邊笑道:“太子妃,你使出去的人老實,說不知是哪一位,你聰慧遠勝過她,你猜,是哪一位?”


    太子妃起先端坐不動:“妾身不知。”


    但見太子不依不饒,要將那支鳳釵為她插進發髻裏——沒插得成,倒快把她剛梳好的發髻攪亂了,伸手去奪,太子舉高了手,她又奪不到,隻得道;“——不生氣的那一個!好了,殿下,婦人家的東西,你又不會,偏在這裏鬧什麽。”


    太子方把鳳釵丟回了妝台上,卻仍不走,高大的身形俯下來,把腦袋伏到太子妃肩上,低聲道:“是啊,有問題的人,哪裏還好意思生氣。”


    太子妃隱有笑意。


    太子道:“鶯兒,你笑孤。你是不是想說,隻有孤這個不講道理的?”


    太子妃抬手,輕輕摸他的臉,搖頭道:“殿下,妾身隻想說,妾身與殿下榮辱一體,誰笑殿下,妾身也不會笑。”


    “那你笑什麽?”


    “妾身為殿下高興,也為自己高興。”太子妃說著,微微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腹,聲音變得極低極柔,“於大夫說了……殿下並不要緊,調養得順利,也許明年,妾身就能為殿下孕育一位小殿下了。”


    太子隨同她看下去,目光也變得柔軟了,再開口時,語氣變得悠然:“那個小案首,孤現在倒想看看他的臉色,叫他跟孤放大話。”


    太子妃這次不認同了:“殿下為儲君,當為萬民表率,怎可笑話自己的子民。”


    “誰笑話他,孤豈是這樣小心眼的人,孤不過是——”


    太子沒說完,自己搖頭失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孤與你同病相憐。


    蕭小信:我沒有!我不是!拒邀!


    ~~~~~~~~~~~~~


    二公子誠意相告:不要修仙,修仙使人變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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