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商元眼簾的,是一個穿著整潔的青色道袍,滿身道氣的清瞿老者。


    這老者,一身清氣玄光,道道華彩,匯聚於天靈,似有一團青雲籠罩全身,點點清露自周身毛孔穴竅周流往複,若是凝神看去,可以在他頭頂隱約見到三朵白蓮若隱若現,這是三花聚頂的境界,已經是道家的高深功果,隱隱跨進那傳說中的太清境,這番境界修為就算在七峰首座中也算得上是上乘了。


    商元注意的重點不在這裏,這些效果,他也可以做到————鼓動五髒六腑,白虎跨澗,青龍在天,龐大到極點的神元氣血直衝九霄,仿佛萬裏狼煙,他的頭頂同樣可以匯聚慶雲,演化龍騰虎躍、龍爭虎鬥的奇景,誇張一點甚至可以接引諸天星鬥,三垣二十八宿,青龍白虎玄武朱雀的投影,光影效果比這個看起來酷炫不知道多少倍————雖然沒什麽實際作用。


    所以商正梁這一手在他眼裏並不神秘,他用了很短時間猜出了他的父親在幹什麽。


    商元如果要在頭頂匯聚慶雲,演繹龍虎,製造各種視覺效果,那麽目的肯定單純而唯一,嗯,沒錯,就是為了裝逼。


    所以以己度人——商正梁肯定也是在裝逼。


    一峰首座為什麽要裝逼呢?


    原因也很簡單,他是為了掩飾剛剛的失態,以逼格甚高的出場方式和壓迫力甚強的氣場,令自己的兒子產生“剛剛一定是看錯了,那個邋遢老頭怎麽會是眼前如此高雅如此清淨的道門真人呢”的想法,然後覺得是自己產生了錯覺,然後不再去想這件事情。


    想通了這一點,從小就無法無天的小王八蛋對著自家父親稽首,行了個大禮,就在商正梁表麵欣慰,內心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就看見濃眉大眼的家夥麵色一變,衣袖一甩,指著他老子,神情怫然:“在早課時間衣衫不潔,在這嚴肅的大殿喝小酒啃雞腿還和其他老男人有不正當的往來啊!身為正道第一大派的首座想不到您是這樣的人!我一定要把今天的事情說給大師兄聽!”


    短短的幾句話,立刻見出了這廝在外麵這些年的功力——先禮後兵,猝不及防,圖窮匕見,亂潑髒水。


    義正詞嚴,一臉正氣與憤怒,仿佛是真的為一位道門真人不注意自己的德行而情緒激動。


    但是知子莫如父,商正梁哪裏不知道他是個什麽貨色,剛準備微微一笑,厚著臉皮把這個哈哈打過去,任這小王八蛋提什麽條件自己都糊弄過去。


    但是,當商元提到“大師兄”三個字的時候,一向喜怒不顯於色的老家夥臉色大變,剛準備伸手把這個坑貨的嘴給捂上,卻已經來不及了。


    一個青衫人影在商元身後慢慢出現,這不是元神出竅,也不是因為高速而出現的殘影,甚至不是那高深莫測的空間之道,就似乎這個人本應該在這裏,隻是肉眼無法看見,靈識無法感應,仿佛完全是在另一個世界,互不相通。


    如今相通,這一片空間微微震動,這種震動並不激烈,也不突兀,反而和這間屋子裏的些許事物的韻律產生一種和諧的共鳴,自然的軌跡重新融入自然,這個人影的存在似乎與天地共通,呼吸自然,甚至衣袂浮動之間,也與晨光融於一處。


    天人合一,和光同塵。


    商元把嘴上的手拍開,看著父親的神色,有些不解,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已經多了一個人,他的嘴角有一種能把人氣死的冷笑:“喲,還想動手是吧?老頭,你很能打是吧?看你這躲著啃雞腿的窮酸模樣,知道的都說咱們青雲的首座真人生活樸素,不知道的還以為哪來的老農民,怎麽跑到朝陽殿來撒野……”


    商正梁臉色變得很奇怪,他極隱晦地瞟了那青衣人一眼,見對方麵色寧靜,不由歎了口氣:“你爹這幾年過得苦啊!”


    商元越發覺得奇怪,他老子的沒皮沒臉可是在青雲出了名的,平時都是一副邋遢而無賴的模樣,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伸手在商正梁的老臉上扯了扯:“你在發什麽瘋?”


    老家夥也不惱怒,見那青衣人影平靜安和的神情已經變得有些嚴肅,平時溫順的劍眉已經皺起,心中幸災樂禍之餘也不忘了維持那一臉戚戚的表情。


    商元疑惑道:“難不成大師兄虐待你了?”


    青衣人看向商正梁,眼中的寒意越來越深沉,老家夥心頭一慌,板起臉:“聽說你前日便到了河陽。不過三百裏的路程以你的腳力一盞茶的時間就到了,為什麽現在才回來?”


    “啊哈哈哈……”商元摸著後腦勺,尷尬一笑,隨即反應過來怒目道:“老頭子你別轉移話題,說!為什麽大清早躲到這裏不去擼管反而吃東西?”


    ………………


    你他媽原來是在意這個!


    商正梁臉色扭曲,像是被大竹峰的首座田胖子打了一記老拳,臉皮忽青忽白,眼角瞥到那青衣人嘴角已經泛起了冷笑,死了心一樣地歎了口氣。


    我不說話,默默看你作死……


    小王八蛋越發囂張:“說實話吧!老頭,剛才你們其實明明在互相擼管,卻忽然聽到了我的腳步,不得不用昨天吃剩下的酒肉來蒙混過關,你身上那些水漬其實根本就不是酒,而是……”


    糟糕的詞還沒出口,頭頂猛然傳來一陣大力,咣當一聲,濃眉大眼的腦袋被一隻有些蒼白的手一把按在了桌子上,用力地左右碾壓,桌子下的酒葫蘆被這股大力震飛,恰好落在商正梁的腳邊。


    老家夥正想把它悄悄撿起來,正按著商元腦袋滾來滾去的青衣人眼神一凝,平靜地看了過來。


    商正梁麵無表情且快速地將酒葫蘆放在地上:“我隻是撿起來而已,至於這麽看我嗎,真過分。”


    腦袋被按在桌子上的小王八蛋無力地垂在桌子上的兩隻手悄然豎起了中指。


    “純陽,他在向你豎中指。我覺得這多半是不服。”


    哢嚓一聲,老商聽到了這張桌子不堪重負的呻吟——裂了吧,一定裂開了吧!


    商元猛地把頭從桌子裏拔了出來,看著眼前的青衣人,嘴一癟,眼一紅,大聲叫道:“大師兄!”


    大師兄溫和笑笑,溫柔地將商元頭發裏的木頭屑拍掉,摸著他的頭頂,就像在看著自己淘氣的弟弟,歎息道:“師弟三年不見,卻是越發成熟了。放心,你都這麽大了,不會不給你飯吃的,現在都是民主社會了,提倡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李純陽把德先生當成地上的泡泡歡快地踩了幾腳,淡淡道,“有什麽意見就說出來,別讓老師覺得我欺負你。師兄也不會打你,連老師都沒打過你,我就更不會打你了。事實上,除了天音寺的那兩個禿頭,還有魔道新一代的小崽子,我基本上是不打人的。”


    “……誰都不許打啊!”商元終於忍不住,拍開頭上的手,吐槽道,“你不是最講究以德服人嗎!”


    “還會吐槽,看來你還沒有變成社會垃圾,為兄欣慰異常。”


    “……難道判定我是否變成社會垃圾的標準就是我還會不會吐槽嗎!”商元大聲咆哮道。


    青衣人則是一臉的驚訝:“咦,難道你僅存的價值不是吐槽嗎?”


    “……我竟然無言以對”


    “聽蕭師兄說,你昨晚去了春風樓,一宿未歸。”


    “長大了呢……”


    商元摸著後腦勺傻笑道:“這就是青春啊……話說大師兄到現在還是處男呢……”


    李純陽一副慈愛兄長的模樣,看著小師弟,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笑容越來越恐怖:“吾弟,你真幽默。”


    然後右手猛然一壓,溫和的聲音瞬間變得陰森:“誰讓你抬起頭的?”


    老商見狀,正欲腳底抹油,他的大弟子恰在此時看了過來:“老師,我們來談一談這酒的問題,還有牆角的那堆雞骨頭……”


    ……………………………………


    今天的朝陽峰格外熱鬧。


    山下水潭附近,楚譽宏嘖嘖讚歎地看著正以一種獵奇方式壓在一方巨大石碑下的家夥。


    這個家夥濃眉大眼。


    這個石碑上還有些新鮮的泥土,明顯是青雲隨處可見的大青石,整齊的平麵是被人以一種精確到令人發指的手法切割而成,正中處有個很大的道家星篆。


    楚譽宏曾經在藏經閣見過這個字。


    這是個“鎮”字。


    區區星篆,不知道在什麽力量的催動下放出晶瑩透徹的光芒,光芒中,有諸般幻像叢生,又有令人平心靜氣的道氣將商元渾身上下的毛孔通通鎖住,一位拳鎮山河,氣血龐大到不可思議的武神連髒腑都無法鼓動,渾身的力量似乎都被散落在四肢百骸,雖然力量不曾喪失,但是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統合到一處。


    沒有龐大的內氣支持,隻有肉身的力量,商元隻能瞪大牛眼,下盤紮馬,兩臂青筋虯紮,吃力地托著頭頂上的那塊石碑。


    那個“鎮”字星篆不僅鎮壓了他的氣血精元,甚至連一應負麵情緒全數鎮壓,更過分的是他的大師兄不知道使了什麽法子,這塊青石居然比一般大小的石頭重了將近百倍。所以他才這麽累。


    楚譽宏看著他氣喘籲籲,汗如雨下,像條死狗一樣,心情大好。


    他笑眯眯地蹲在商元麵前,臉上笑得人畜無害:“小師兄,這滋味如何?”


    ……


    商元不說話。


    他已經快沒力氣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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