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書書和林驚羽舉起手中的茶杯,心有默契地碰了一下杯,盯著被捆成毛毛蟲的田靈兒在地上亂蹦,一邊讚歎田師姐身材還算不錯,一邊用隱晦的目光打量這位在青雲門甚至天下修行界都享有盛名的師兄。


    然後臉色越來越奇怪。


    李純陽招待了兩杯清茶之後就不管他們,隻是圍著淩清波轉了個圈,然後用手掌輕撫小女孩兒的頭頂,淩清波歪著頭看著他,舒服地像一隻嗮太陽的小貓咪。


    大紳士和小紳士驚恐地看見一個青衣人麵無表情地將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抱起來。


    然後試圖猥褻……


    啊,並不是,純陽師兄不是那種人……


    青衣道士拉著小姑娘的手走到桌旁,從桌上拿起一根碩大的黃色的彎彎的條形物,柔聲道:“這是剛從南疆采摘的香蕉,想來大竹峰清貧,你沒吃過。哥哥幫你把它剝開,味道很不錯。”


    哥哥請你吃大香蕉……


    曾書書再次張大嘴,還沒咽下去的茶水順著嘴角流了出來,林驚羽哆嗦著手,震驚地看著那個一身青衣,滿身道氣的人。


    偶爾彈跳一下的田靈兒身形一僵,然後掙紮得更猛烈,琥珀朱綾裏傳來含糊的聲音。


    李純陽莫名其妙,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兒,心底歎了口氣,眼中微不可查的憐惜越發深沉。


    曾書書湊近來,小聲問道:“師兄,莫非清波也是……”


    李純陽搖搖頭:“你們當初或轉世重生,或附身奪舍,皆是命數使然,也都是身不由己。我雖有大神通,但兩條性命如何取舍?所以隻有默默地看著,隻是將你們真靈中附著的域外天魔抹去。這孩子和你們不同……”


    曾書書一臉沉靜,想到十多年前神魂相融的那天,自此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不由心有戚戚。


    林驚羽也湊過來,看了正靜靜吃水果的小姑娘,小聲問道:“如何不同?”


    李純陽沉默片刻,搖頭低聲道:“非人非鬼,非仙非魔,不是佛門明妃,也不是自在天轉世,更非異界來客,她的身上有狐狸的味道,但絕不是青丘塗山之狐,那種氣息比之九尾天狐還要高貴,我也不知是何身份……”


    “……大腿?”


    李純陽不悅道:“真是越來越沒出息,居然還想著抱一個小姑娘的腿。”


    “就是就是。”林驚羽麵色鄙夷:“那麽細的腿,怎麽抱?”


    他回頭對著李純陽一臉討好:“師兄的腿不就很粗?”


    所以說你到底有什麽資格鄙夷……


    他打量著李純陽,讚歎出聲:“師兄若是穿金色道袍,想來風流氣度還要勝過一籌。”


    正在想事情的李純陽聞言,有些恍惚,想到那個在武當飛升崖上孤立三十年的金色道影,心頭一陣唏噓。


    轉世之後,他就再沒有穿過金色的道袍,也再沒有戴過金色的道冠,甚至那口隨他破空的名劍也被擱置在朝陽峰頂。


    現在的他,一身青衣。


    一支青竹簪子隨意插在發髻上。


    因為在已經開始腐朽的記憶深處,他的姐姐穿著青色的裙子,秀發上夾著碧綠色的發夾。


    很好看。


    李純陽溫和笑笑:“道士要有道士的樣子,金色太耀眼了。林師弟,我見你劍意勃發,雙眼劍光似是而非,可是有關於劍道上的事情問我?”


    林驚羽訝然:“難不成純陽師兄還會算命?居然連這種小事都知道?”


    “道門講究天人合一,奇門五行,陰陽易術,以凡人之軀上體天心不是虛言,更何況青雲門最早本來就是靠算命起家的。”


    隨即李純陽搖搖頭:“我境界不到,還不能觀照未來,隻是今日心有所感,有劍者劍意時輕時緩,或許下一刻便要凝結劍心,或許……”


    劍心不成,劍道便已經廢了大半。


    林驚羽一身修為本來就不弱,鋒芒之中另辟蹊徑,似要在太極玄清道的基礎上開辟劍路,走那諸天道法中殺傷力最為淩厲的道路。


    那是李純陽前世走過的路。


    一劍,分陰陽,定四象,練到妙處,可以開山斷海,披星斬月,劍意一往無前,劍心通明無垢,更可以越境殺人殺仙。


    前世倦收天劍心天成,修行不過三十年就可以將一位數百年雄踞北邙山的無雙鬼帝悍然格殺,九陽天訣撼天動地,巧奪無極劍陣困殺百萬厲鬼冤魂,這份戰力足以讓天下側目。


    李純陽認真看著林驚羽的雙眼:“劍修鋒芒無雙,然則,劍器,凶兵也,既能傷人,更能傷己,大違上善若水的清虛之境,所以我已棄劍多年。師弟,你要考慮清楚。”


    林驚羽思索片刻,隨即灑然一笑:“何需考慮?”


    李純陽眼中讚賞之意越發濃厚,笑了笑:“天下人皆以為我是誅仙之下第一名劍,其實我隻是個道士而已,道士還是要拿拂塵才是正理,不過,你既然專門過來一次,我也不能讓你失望。”


    他拂塵一掃,將田靈兒牢牢捆縛的琥珀朱綾化作一道紅光落在手中。


    田靈兒狼狽起身,大聲叫道:“師兄,你下次能不能換個姿勢,這樣我很難受,連氣都出不了。”


    一旁看戲的曾書書嘿然一笑:“靈兒師姐的意思是下一次師兄你就把她吊起來。”


    “放屁!”


    “咦?難道要用龜甲縛?”


    “啊啊啊,姓曾的我和你拚了……”


    ……


    李純陽拿起一張絹布給淩清波擦擦嘴角,拍拍小姑娘的頭,回頭見林驚羽正沉思什麽,另外兩個正毫無形象地扭打在一起,田靈兒鬢發淩亂,衣衫不整,不由眉頭皺起,喝道:“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再不住手就給我去山下背石頭去……”


    ……………………


    最注重禮數的大師兄看著正神色悠然喝茶的曾書書和田靈兒,不滿地哼了一聲:“靈兒!”


    田靈兒愕然抬頭,還以為師兄餘怒未消,不由小心翼翼道:“師兄,道士何苦為難女人?”


    李純陽氣笑了:“奶味都沒消的黃毛丫頭,說什麽女人不女人?我問你,執劍長老是不是常常去大竹峰看他弟弟?”


    “你說小凡的哥哥?”


    從來沒談過戀愛的道士不是很明白少女眼中的眼神,含糊地答應了一聲:“下次他來的時候記得跟他說,讓他指點一下林師弟。”


    少女有些為難:“人家是長門的大長老,就算我去說也沒用啊……”


    李純陽沉默一會兒,從袖子裏拿出來一張混茫青色的符紙:“你把這個給他……”


    “那個是……”


    曾書書乍一眼看到這個東西,大驚失色,差點把嘴裏的茶水給噴出來。


    李純陽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莫要多言。


    少女將這符紙翻來覆去看了看,沒看出來什麽名堂,嬉笑一聲:“師兄,我的跑路費呢?”


    已經不耐煩的青衣道士揚了揚手中的琥珀朱綾,冷笑道:“跑路費?如果事情沒辦妥,這個你就別想拿回去了。”


    ……………………


    曾書書待了半晌就告辭離去,不知道是不是又去找樂子,林驚羽即將凝結劍心,也不好在此地多待,說了幾句就回了龍首峰。


    隻有田靈兒帶著小師妹在朝陽峰玩了半日,方才興盡而歸。


    臨走時,李純陽從腰間取下一枚小巧的太極印,戴在淩清波的胸前:“這孩子雖說氣息純淨,暗合道家的要旨,隻是這命格特殊,命中注定磨難重重,更有幾起殺身大劫,這枚太極印隨我多年,有些妙用,說不定可以救她一命。”


    他長長歎口氣,摸了摸她的頭:“師兄無能,我也隻有用這個法子啦……”


    清波歪著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地看著他,用稚嫩的聲音說道:“娘常說,生死有命,不可強求。”


    李純陽聞言沉默,隨即灑然一笑:“福禍無門,惟人自召……罷了,我竟還不如一婦人,你們自去吧!”


    …………………………


    日已西斜。


    商元依舊那個紮馬的姿勢,雙手高舉托著大石碑,雖然流了一身汗,但是神色平靜,平靜中自有大解脫的意味,沒了中午的狼狽。


    李純陽走到山腳,見日頭已在山間,昏黃的斜陽即將沉下去,又把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讚歎道:“噫!師弟在外三年,總算是磨煉得不錯,能以肉身站樁一日,滴水未進尚能心態平和,不急不躁,難得難得。”


    商元睜開眼,目中清寧一片,謙虛道:“師兄謬讚了。”


    李純陽嗯了一聲,便欲離開,慌得商元忍不住叫道:“師兄,還要站到什麽時辰,我的手快斷啦……”


    青衣道人擺擺手,那塊重達千斤的大青石化作一塊青磚掉到地麵。


    禁止一除,商元瞬間癱軟在地,口中大口地呼吸著,眼看著就要昏死過去。


    風中傳來某人毫不留情的話:“演技不錯,廚房灶台少了塊磚,你去拿這個填上,順便把晚飯做好……”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小王八蛋仍然有氣無力,卻看見曾書書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他麵前。


    風回峰的大紳士一臉沉痛,他看著眼前這個似乎即將死去的人,受害者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無神地望著微紅的夜空,嘴微微張開,似乎在無力地控訴。


    隻需要一個詞就能徹底形容這副景象吧。


    ——死不瞑目。


    身軀似乎因為缺水而拚命地蜷縮著,卻隻能定格在悲涼而又無力的一瞬,作為生命最後的注腳。


    他輕聲歎息,稍微低了一下頭:“商二愣子,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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