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峰一座庭院,清波略有遲疑,然後慢慢走進去。


    商正梁臉色氣的通紅,見著小姑娘過來才勉強一笑:“好孩子,那人就在屋裏,你的身世我們也不好多管,你進去和他說說,老匹夫要是敢要硬來,就別怪我不念這些年的情分。”


    屋子裏傳來一聲冷哼。


    商正梁拿頭撞柱子,痛苦捂臉:“田胖子這事做得不地道啊,居然叫我來做這個惡人……”


    清波禮貌地點頭,然後走進屋。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憐愛地看著自己,身子微微顫抖。


    正是來得很早的萬毒門主毒神。


    清波對著他行了個晚輩禮,然後沉默。


    “你都知道啦……”


    毒神看著她半晌,終於開口,聲音蒼老:“你在青雲……過得可好?”


    清波微微點頭:“師父師娘待我比親生女兒還好,連我不喜修煉的毛病二老都能忍著,倒讓田師姐吃味了好幾回。”


    她頓了頓,用一種說不出什麽情感的語氣道:“幾位師兄也很疼我,我也很喜歡他們。”


    毒神欣慰笑了笑,遲疑道:“你太姥姥……她曾怨過我麽?”


    他不能不問,雖然已經差人調查清楚,但是那個結果讓他的鐵石心腸頃刻間變得千瘡百孔。


    清波想了想,接著道,“太姥姥從未真正怨過您,而且聽娘說,她去的時候神情是極安樂的。姥姥是江淮大族中有名的閨秀,與外祖舉案齊眉,琴瑟和諧,是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娘親求仁而得仁,亦沒有任何怨憤。對我們,前輩真的不必介懷。”


    毒神閉上眼睛。


    不必介懷?


    妻子晚年出家,女兒早逝,外孫女自盡,現在的清波幼年失怙,雖說住在青雲,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家。


    對自己這個太姥爺一口一個“前輩”,他怎麽可能不介懷?怎麽可能?


    紅顏遠,相思苦,幾番意,難相付。十年情思百年渡,不斬相思不忍顧。


    斬相思,斬相思啊。


    毒神心思陡轉,終於下定了決心,對著清波道:“孩子,隨我回萬毒門去。”


    屋外的商正梁冷笑道:“老毒物,你未免太想當然了。”


    毒神須發亂舞,大怒厲聲喝道:“我就這麽一個後人,誰要敢與我搶,我必與他勢不兩立,哪怕焚身碎骨,也要將他挫骨揚灰!”


    商正梁搖頭大笑道:“老東西這話好生狠辣,若不是背後有座青雲山,或許真的……會怕啊。”


    他施施然走進來,看著激動非常的老友認真說道:“我可能會吃你這套,田師弟可能也會吃你這套,甚至我想掌教師兄也都吃你這套,可純陽是絕對不吃的。”


    “其實今兒一早他就交代過我,認親可以,但是如果想把人帶走……癡人說夢。”


    毒神愈發憤怒:“他自己不願回鬼王宗,不願意認他老子,憑什麽不讓清兒回去?連清兒自己的意願都不尊重嗎?萬毒門門主難道還比不上青雲門的一個尋常弟子?純陽真人好大口氣,好大威風啊……”


    老商聽著這話,奇怪笑笑,笑意中有些揶揄的意味,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張小紙條,低笑道:“居然連你會說什麽話都能算到,這真是……”


    他對著毒神做了個很長的停頓,然後清清嗓子,麵無表情,像極了李純陽說話時候的神情。


    “尊重清波自己的選擇?我為什麽要尊重她?至於萬毒門……”


    說到這裏時,憐憫地看了一眼被氣得發抖的老毒物,嘴角微撇,不屑之意顯而易見。


    “很了不起嗎?”


    老毒物雙眼赤紅,坐到地上,手中的拐棍兒在空中胡亂揮舞:“欺人太甚!你們想讓我絕後,我就得把事情做絕。我這就上朝陽峰找那小匹夫理論理論。”


    商正梁懶得理他,直接說道:“閑話少敘,你究竟是想有個後人,還是萬毒門一定要有個新門主?”


    毒神漸漸平靜下來,不解問道:“這有什麽區別?當然是都要。”


    商正梁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後才陰陽怪氣道:“你真地還要臉嗎。”


    毒神悻悻然無語。


    “田師弟的底線就是這樣,認親,不攔著你,如果你非要得寸進尺,那你幹脆上朝陽峰拔出那口金劍。這個提議我看簡潔有力,你意下如何?”


    老毒物沒好氣說道:“這種惡毒主意你也能說出來。”


    “這件事情我可以替田師弟做主,隻要你不強迫她入萬毒門,那沒事的時候可以你可以來教一教那些惡心的東西。”


    毒神怒道:“禦使萬靈的手段在你嘴裏怎麽就成了惡心的東西!老匹夫你不要欺人太盛,若是你徒弟這般說倒也罷了,你不過就是個上清……”


    話還沒有說完,商正梁眼睛一瞪道:“要還是不要,趕緊說句話?”


    任何爭論辯駁吵架到最後靠的都不是嘴上功夫,而是拳腳本事,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便體現了青雲門天下第一的底蘊,毒神徹底沒了脾氣。


    …………………………


    就在修行諸宗在太極廣場拉幫結派觥籌交錯,就在碧瑤口中的那個暴力和尚氣勢洶洶地跑到朝陽峰去找李純陽的麻煩的時候,就在水月首座和自己的小弟子各種冷嘲熱諷互相傷害的時候,就在兩個老東西在關於一隻蘿莉的歸屬問題吵鬧不休的時候。


    一個很多章沒出過場的女人出現在了小竹峰後山的望月亭。


    袁紫衣抬起頭看了眼那近乎神跡的星空天幕和不斷升空爆炸的巨大煙花,耳邊隱約傳來通天峰上的歡歌笑語。


    她解下頭上的發簪,滿頭青絲披灑下來。


    長發如綢,又似雲絮一般蓬鬆蕩漾,她的櫻唇緊抿,顯得冷峻堅強,但不時浮現的微笑卻又讓人如沐春風,眼眸如蜜,卻隱含著睿智得近乎銳利的鋒芒。


    她沉默了很久,想了很多事情。


    八十年前,她隻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女,本不該來這個天下第一大派,而是應該乖乖的接受自己的命運——長大、務農,然後不到十六歲就嫁給一個有點力氣整天汗流浹背的農村青年。讓粗重的農活將自己婀娜的身姿、嬌嫩的小臉在短短十幾年內熬成水桶腰的黃臉婆模樣。


    這就是命運。


    八十多年前,她唾棄自己的命運。


    直到遇見了那個眉目間文采精華,顧盼飛揚,仿佛一隻淩雲飛燕的少女。


    一起修行,一起成人,一起斬妖除魔,一起享受著師長的疼愛,同門的羨慕,凡夫俗子的敬仰。


    她的一生即將圓滿,然而十年前的那道煌煌劍光不僅逼瘋了趙明月,也毀了她的道心。


    “我,愛著這個地方,青雲啊……”


    破碎的道心化作點點晶瑩的淚珠落下來,滴在趙飛燕的衣冠塚上。


    “飛燕,我知道你是愛慕著他的,隻不過高傲如你自然不會低聲下氣地去求,卻沒想到被你姐姐搶了先……你總是說男人都是賤骨頭,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但是看來……你錯了。”


    “這個男人太過奇葩,也太過可怕,當年會武的時候目光全都在你姐姐身上……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喜歡你姐姐。”


    “說起來當初你謀取麒麟精血的時候,大約從沒想過你將來的姐夫會對你下如此辣手,連魂魄都沒有留下來?”


    “世事茫茫,又豈會事事盡如所料?


    “八十年前,我料不到我會落得今日地步。五十年前,我料不到你居然會因為感情而心生心魔。十年前,我料不到……你會死。修行中人讚我們青雲門人學斷陰陽,天下人也說趙明月、李純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可是他們始終都在人間。


    “隻要在人間,就還隻是個人。”


    “隻要是人,就可以被殺死,對吧?”


    最後一滴淚珠落下,濺碎,然後隨風而逝。


    她的身上忽然冒出一絲絲黑氣,黑氣中隱現血雲翻滾,凶煞橫行,無數的魔頭爭先恐後,擠壓徘徊著朝著她蜂擁而來。


    “眼淚這種東西,隻是毫無意義的情緒渣子,與其哭泣,不如找到讓自己停止哭泣的方法,或者讓所有人陪你哭泣。”


    一個聲音,非男非女,非陰非陽。


    “滾滾紅塵,劫來劫去。色空諸相,成住無常。得我法者,悠遊造化,來去無形,三界六道,諸天眾生,一切諸趣,自在化生……”


    她的雙眸之中,倒影著虛空,黑白分明的眸子消失無蹤,隻剩下無窮無盡的琉璃彩光.。


    無盡的琉璃神光之中,正有一尊莫名的存在,忽隱忽現。


    “哼!”


    “他化自在,天人非人……”


    袁紫衣黑發狂舞,紫色的衣裙似乎在刹那後就被染做漆黑,她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眉心一處琉璃淨光似要吞噬她本命真靈。


    …………………………


    正在小竹峰上和徒弟拌嘴的水月首座忽然止住嘴,一滴雨從天上落下來,沾濕了她的頭發。


    她沉默片刻,向著前方走了幾步。


    然後莫名流下淚來……


    陸雪琪看向望月亭方向,冷豔的神情中微微茫然。


    趙明月沉默不語,她的身影閃爍,刹那後便來到絕壁斷崖上。


    她隔著百丈距離對著那處遙遙一禮。


    是為送別。


    深藍色的天幕下,望月亭忽然綻放無量琉璃光。


    隻有一瞬,時間短到幾乎沒有人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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