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顧景行聚精會神地盯著煉丹爐裏一顆顆逐漸圓潤的褐色丹藥,內心充滿了愉悅。他正在煉製的是一種十分初級的九品丹藥聚靈丹,市麵上隻需幾塊靈石便能購買到,但這卻是顧景行有史以來煉過的最為高級的丹藥。他以往煉丹不過是用一些不值錢的凡間草藥來練習,至多也就煉過一些效果不錯的療傷藥,連品級都評不上,對凡人而言是靈丹妙藥,但對修者來說,還不如自己療傷來得快。


    丹爐內光華一閃,又逐漸內斂於丹藥之中,一股清香幽幽傳出。


    顧景行一喜,這是煉成功了,他立即拿出幾個精致的鑲金玉瓶,一粒粒地將丹藥分別裝進去,再小心翼翼地塞進乾坤袋,這鄭重的姿態,好像他煉出的是什麽極品丹藥。


    顧景行沉浸在煉丹成功的喜悅之中,鼻尖縈繞的滿是聚靈丹的清香味,他沒有注意到在這股藥香味中,還有絲絲縷縷的芙蓉花香,醉人神魂。


    等顧景行將九枚聚靈丹都收好,卻突兀地感覺到了一陣從心底裏湧上來的疲乏,還不等他生起去睡一覺的心思,就雙手一垂,頭一歪,倚在椅背上就直接睡了過去。


    丹爐底下的火劈裏啪啦地響了幾聲,徹底熄滅了,一兩縷青煙冉冉升起,在靜謐的屋裏悄無聲息地消散。


    屋外,細如眉的上弦月布下黯淡昏沉的光,若有似無地勾勒出那個立於屋外的人影。


    奚央滿臉呆滯地看著手中已經燃了一半的芙蓉香。


    這芙蓉香,雖然品級不高,但卻是十分稀少的寶物,一來是製作成本昂貴,所需幾味原料都是極其難尋的靈草;二來是它能夠無知無覺地侵入修士身體,催眠元嬰以下的修者。據說當初煉製出這芙蓉香的人,是個浪蕩的好色之徒,對尋常修士視若珍寶的靈草不甚在意,耗費大量靈藥才煉出這芙蓉香,意為在蟬噪蛙鳴的夏夜池塘,也能讓美人伴隨荷花清香安然入眠。


    名字雖詩意,但一般用了芙蓉香的場合無不伴隨著殺人奪寶等齷齪事情,以及像奚央這般……夜半采花。


    奚央愣了好久,才魂不守舍地將剩下的芙蓉香收回乾坤袋,臉色極其蒼白,忽然,奚央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你在做什麽?”奚央渾身顫抖地質問自己。


    他居然用這樣不入流的手段迷暈了顧景行,奚央幾乎不敢靠近那扇門,他說過要好好保護顧景行,但他卻是第一個罔顧顧景行意願的人,奚央接受不了自己的行為。


    奚央差點想奪路而逃,可他不能,顧景行體內的孽力不僅是懸在他自己頭上的一把刀,更是讓奚央恐慌不已,隻要能救顧景行,奚央做什麽都願意。


    奚央邁動沉重的雙腿,推開門,他好像推得不是門,是一堵長滿荊棘的牆,碰一下,都仿佛刺在了心上,鮮血淋淋,奚央控製不住地顫抖、恐懼以及羞愧,眼神渴望但又害怕。


    顧景行就那樣靜靜地靠在椅子上,安然沉睡,對一切毫無所知。那天真安詳的睡容,讓奚央內心的罪惡更為昭彰,無所遁形。


    奚央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類似於嗚咽的聲音,眼裏浮現淚光,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獸,惶恐不安。他躑躅地上前,每一步幾乎都耗盡了他全部的氣力,當走到顧景行麵前,將這個人的麵容都收入眼中,無法言說的難過好似潮水將他淹沒,沒有任何立足點。


    奚央是個溺水的人,抓住了顧景行的手,半跪在他身前,喃喃道:“對不起。”


    “師尊說你對我也有意,我不知是否是師尊在安慰我,誆騙我……”奚央將顧景行的手貼在自己的眼前,遮住自己的視線,懺悔般地說道:“其實我很開心,我願意和你如此。若你也開心與我如此,我想必是死也甘願了。”


    “但你大抵是不願意的,我不知該如何與你坦白。要是你不願與我雙修,你體內孽力該如何是好;倘若你為了孽力委屈與我雙修,也是極不開心的,你這般好,想必不開心還會裝作開心的樣子。”奚央將頭埋在顧景行的雙膝上,委屈極了。


    “我寧願你一無所知,不必受我牽累,要是日後你遇上心儀的女子,也可以與她在一起……”奚央頓了頓,又改口,“還是不要遇上了。你修行願力,長生罷,怕是沒有女子能陪你長生,還是不要遇上好了,免得日後心傷。”


    奚央雙眼通紅地抬起頭,凝視了顧景行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橫抱起他,將他送到床榻之上,睫毛顫動,緩緩垂下頭,近乎虔誠般地在顧景行唇上輕輕一點。


    屋外忽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如絮語如愁思。


    “等為你消除孽力,我願以死謝罪,護你清白。”


    磅礴而純粹的願力從他身上蒸騰而起,在顧景行周圍欣喜地繚繞。他無時無刻不在愛顧景行,這一秒比上一秒更愛。


    顧景行神清氣爽地醒來,嗅到清晨雨水浸潤過的泥土苦味,不由得怔了怔,他昨晚竟然累得直接說過去了嗎?顧景行低頭看到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驚訝,他怎麽會到床上來,不過身上的衣服倒是完好,連外衣都沒脫。


    難道是奚央?


    顧景行覺得那麽深的夜,隻有奚央能發現他累得睡過去,當然了,也隻有單純的奚央做得出把人送到床上卻不幫忙脫掉外衣的事。


    殊不知奚央隻是太過心虛,心虛到欲蓋彌彰地將衣服為他一件件穿好,以此表明他“絕對沒有非分之想”。


    顧景行隻覺得精神很好,內視一番丹田,發現那座願力台竟然比昨天穩固了一些,不由一喜,他這幾日忙著煉丹,對於零零散散而來的願力並沒有吸納多少,願力台能有此變化想來是量變引起質變的結果。


    顧景行翻身起床,先是從乾坤袋裏拿出昨晚煉的聚靈丹,好好欣賞了幾分鍾才心滿意足地收回去,更為愉悅地繼續今天的幻戲拍攝。


    出門時,顧景行特意在周圍找了找奚央的身影,但今日卻不似往常,顧景行找了好久也沒看到奚央那標誌性的遙遠的身影。


    不過顧景行沒在意,想著今天總能再遇上,便去前廳與霓裳歌舞班眾人匯合,前往煉丹峰拍戲。


    他身後的屋頂上,落寞地坐著一個人影,正是他遍尋不見的奚央。


    顧景行在前廳看到晏懷,當即按捺不住欣喜,神秘地從乾坤袋裏掏出裝著聚靈丹的玉瓶,遞給晏懷:“送你的。”


    “什麽?”晏懷被這精致的包裝給嚇到了,打開一看,半天沒認出來。


    顧景行眼一轉,又看到裴竹、辛思笛、老班主都在,連忙上前,過年發紅包一樣,一人發了一瓶,轉眼就送了八枚聚靈丹出去,差點沒忍住將最後一枚也人,幸好想起了這枚是要留給奚央的,顧景行意猶未盡地收了回去。


    裴竹好奇地觀察色澤,嗅嗅味道,再捏捏觸感,不太確定地下結論:“聚靈丹?”


    顧景行眼前一亮,鄭重地點頭。


    裴竹哦了一聲:“可我修行願力,要聚靈丹有什麽用?”


    顧景行一怔,訕笑道:“這是我煉的第一爐丹,給大家做個紀念。”


    “厲害了。”裴竹說了一聲,接著就將聚靈丹收回乾坤袋,末了還補充一句:“瓶子挺好看的。”


    其他人也同樣動作同樣表情地將聚靈丹收好,他們之所以收好不過是因為這是顧景行送的。老班主問道:“我們出發了嗎?”


    顧景行沒有得到想要的反應,不由覺得意興闌珊,隻好歸結於隔行如隔山,他們不懂煉丹的樂趣,不懂第一次煉成丹的快樂。


    “走吧。”顧景行笑著揮了揮手,但他們至少懂得在幻戲裏煉丹的樂趣。


    百煉這部幻戲中,除了百煉本人是絕對的主角,其他人都是走馬燈般出現又消失,大概也就百煉的同鄉一角,戲份還算比較多。顧景行把這個角色給了霓裳歌舞班裏一個其貌不揚的樂師,樂得那個樂師好幾日沒有睡好覺,對於顧景行曾經說過的隻要能演好就會有戲拍的話更為信服,整個霓裳歌舞班都充滿著一股希望極大的拚搏勁。


    顧景行滿意地拍完一天的戲份,正打算返回分派駐地時,丹心真人的弟子突然到訪,說是丹心真人有請。


    無論是出於敬佩還是感謝,顧景行都欣然應允,他讓霓裳歌舞班先回去,自己則跟著丹心真人的弟子一路上了煉丹峰主峰,被引到丹心真人的居所。


    遠遠靠近,便能聞到一股清苦的藥味,聞之提神靜心,這是經年累月才能存留下來的味道。


    顧景行微低著頭,跟隨那名弟子一路深入到木製的閣樓裏,顧景行有些奇怪,按理說煉丹興火,應當忌諱木頭才對。


    那名弟子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著解釋道:“到了師父這等境界,是能順應由心底掌控火焰。煉丹峰還有祖訓,若是峰主煉丹之時燒毀了木樓,哪怕隻燒了一小塊木屑,都是會被逐出去的。”


    顧景行了然,穿過幾扇門,終於是到了丹心真人的住所,看上去與普通女子的閨閣無異。


    那名弟子在外稟報,從內傳出一道清淡的聲音,宛若始終繞於鼻翼的藥香:“進來吧。”


    那弟子朝顧景行微微一笑,打開了門,示意顧景行進去。


    顧景行感激地點頭,恭敬地走進去,藥香味更加濃鬱了。


    一名白衣女子正在翻看著什麽,聽見腳步聲抬頭朝顧景行微一頷首。


    顧景行當即拜揖:“見過丹心真人。”


    丹心笑道:“無須多禮,你是分派掌門,若仔細說來,你我還是平輩。”


    “晚輩不敢。”顧景行連忙恐慌地說,這才看到丹心翻看的書籍,正是他編寫的劇本。


    “坐下吧。”丹心目光示意她身前的一把椅子,笑問道:“你為何會注意百煉真人的生平?”


    顧景行不敢違抗,坐下後才答道:“一是因為我也學過煉丹,雖不堪造就但也誠心向往之;二是所感百煉真人的執念,他能憑中庸之資,煉出九轉還魂丹,叫我欽佩不已。”


    丹心真人微微點頭,說道:“你可願意繼續學習煉丹?”


    顧景行一怔,意識到丹心真人是什麽意思後,難以抑製地湧現出欣喜,但很快就冷靜了下來,苦笑道:“晚輩愚鈍,怕是無緣煉丹大道。”


    丹心真人說道:“你是五行雜靈根,資質確實拙劣,但你在煉丹一途上卻是天賦不凡。近幾日,我觀你應當是看過我的煉丹心得,也應當領悟頗深,你不曾得我指教,能如此表現,著實令我吃驚。”


    顧景行愣了愣,意識到在煉丹峰怕是沒有什麽能瞞過化神真人的神識。被丹心真人誇獎,他自然是欣喜不已,若是換在半年多前,他怕是會喜極而泣也不一定,隻是他已經修行願力道,注定不會在煉丹上耗費大量心血,他資質有限,無法兼顧願力與煉丹。


    丹心真人似乎是對他的心思了然於心,說道:“我並無輕視願力道的意思,但願力道無幾人開拓,修到金丹便是極致。我也聽說願力可讓靈器吸收,可這畢竟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靈器於願力道又有何用。若你鑽研丹道,能有百煉一半毅力,我保你修到元嬰。”


    顧景行沉默,不得不承認他有一瞬間的心動,願力還有那詭異的孽力隱患在,哪有丹道來得安心,修行願力雖還能煉丹,但無靈力催動靈火,將無法煉出高階丹藥。他的父母也從未動過讓他修行願力的念頭,為了能讓他在靈力道走下去,以身赴險,最後不幸遇難,要是能在丹道有所小成,想必父母在天有靈也欣慰了。


    可他無法避免地想起浮生一夢的那四十年,那璀璨無比的四十年,他是演員,是影帝,為戲而生,為戲而死。如果重新修回靈力,那浮生一夢,就真的成了一場夢了。顧景行怎麽能甘心。


    丹心真人並不催促顧景行,笑著等他答複。


    半晌,顧景行才站起來作揖道:“多謝真人好意,但晚輩皈願力道心意已決,若是三心二意,在靈力願力間徘徊,怕不管修什麽道,都不堪大用。百煉真人不就是一心修行丹道,才能有所成就的嗎。”


    丹心真人並未因被顧景行拒絕而生怒氣,隻道:“若你日後還有心研習丹道,大可以再來找我。”


    “多謝真人。”顧景行客氣道。


    丹心真人微微一笑,瞥了眼劇本說道:“我看你會拍百煉煉出九轉還魂丹,那時,你與我說一聲,我將九轉還魂丹借與你。”


    顧景行這次真的是狂喜了,也無須按捺:“百煉真人的那顆九轉還魂丹?”


    丹心真人點頭。


    顧景行驚喜不已,但還是道:“九轉還魂丹是煉丹峰的鎮峰之寶,就這麽借我拍戲,要是有什麽閃失……”


    丹心失笑道:“在天玄宗內若是一顆丹藥我都護不住,何言煉丹峰峰主?也正好,我看峰內弟子們近來多憊懶,教他們見識九轉還魂丹,好督促他們安心修行。說來更是懺愧,二十萬年來,煉丹峰眾多子弟,竟無人超越不過化神修為的百煉,也當好好鞭笞我自己了。”


    顧景行再三感謝,心中激動不已,道具的真實事關一部幻戲的成功上限,或許修真界對於幻戲不甚嚴苛,但顧景行一直是拿浮生夢界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


    丹心笑,自從顧景行進來她便能察覺到的一絲若有似無的芙蓉香味再次鑽入鼻尖,她微一皺眉,見顧景行並無異樣,略一沉吟,拿出一截食指大小的黑色木頭遞與顧景行。


    “這是?”其實顧景行已經隱約認出這是什麽了。


    果然,丹心說道:“藥沉木。”


    顧景行當然知道藥沉木是什麽寶貝,凡是煉丹者都以種出藥沉木為榮,這乃是煉丹師每次煉丹後殘餘的藥渣堆積在一起,千年萬年才能從藥渣裏長出來的一小截木頭,這小小一截木頭的背後,蘊含的是煉丹師近乎一生的所為。除此之外,這藥沉木,還可辟百毒,是很多修士夢寐以求的寶物。


    “貼身放好,無毒可侵。”丹心意味深長地囑咐顧景行。


    顧景行接過藥沉木,放進了乾坤袋,打算回去後找個香囊裝好再貼身放著,對丹心真人又是千恩萬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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