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滿樓仔細一看,來的這騎馬的女子正是鐵血大旗門鐵別恨的女兒鐵薔薇。這位姑娘生得真是秀若春山,麗如芳樹:年紀雖不大,但體格長得很是勻亭。


    頭上梳著兩條油亮的長辮,垂在兩肩之前;俊俏、鵝蛋圓的臉兒上,微微施了一些脂粉;兩顆水靈靈的眼睛,真似那秋空上暮後的星星一般。她身穿一件藍綢襖,水綠的綢褲,青繡鞋;雙腿在錦鞍繡(革占)的馬上,手搖著紅絲的鞭子。騎術很好,“得得”地就順著大道馳來。


    這裏風滿樓窘得若有個地縫兒他都要鑽進去!他不敢哭,又不敢笑,心裏難受得像刀割一般。


    此時鐵薔薇姑娘就似一隻彩鳳,倏忽之間來到。她清細的聲音高聲問道:“你們是作什麽的?”


    忽然她一眼看出是風滿樓,就笑著說:“啊呀,風師哥,你怎麽來啦?你……”


    她的眼睛觸到那口黑漆的棺材上,她突然吃了一驚,神色也變了。忽用鞭指著問說:“這裏是誰?”


    風滿樓瞠著目,目中滾下淚水,說:“這是,這是……”鐵薔薇瞪圓了眼睛大聲問說:“快說是誰?”


    風滿樓淒然地說:“是我,咳!我師叔被惡賊宇文化及給殺死了!”


    他在馬上放聲大哭,鐵薔薇卻臉色煞白,渾身顫喘,但卻沒流眼淚。


    她“颼”的跳下馬來,跺跺腳說:“我不信!打開棺材給我看,你們別騙我!”兩個車夫也都呆了。


    鐵薔薇揮鞭去抽打車夫,悲痛焦急地說:“快把棺材打開!”風滿樓下了馬攔住姑娘,說:“薔薇不要看了,看了徒然傷心。我們設法殺死宇文化及,給師叔他老人家報仇就是了!”


    鐵薔薇揮鞭又打風滿樓,跺跺腳說:“我不信,我不信我爹爹會被人害死!我一定要看,你們別騙我!”


    風滿樓無法,隻得叫兩個車夫把車上的繩子解開,微微啟開棺蓋。鐵薔薇向棺裏一看,立時她麵色慘變,“哎喲”一聲就向後暈倒。


    風滿樓趕緊把她托住,一麵努嘴叫了個車夫跑往鐵血大旗門去送信。鐵薔薇這口氣憋住足有一刻鍾,她才緩了過來。就一頭扒伏在棺材上,用手捶著棺材,用腳跺著車轅,痛哭說:“爹爹呀!……”


    風滿樓這時也不顧得勸慰鐵薔薇了,他也叫著:“師叔!”放聲大哭起來。


    那遣走了的車夫已到大旗門去送了信,鐵別恨的胞弟雲戰峰就急忙帶領著幾個弟子趕來。


    他先把鐵薔薇拉開,然後自己掀起棺材蓋來向裏看了一看,他的臉麵就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悲慘,瞪大了眼睛,高聲問說:“被什麽人殺的?那人跑往那裏去了?”風滿樓流著淚囁嚅的說:“凶手是赤焰宇文化及,大隋朝的右屯衛將軍,信陽州的人。在南水縣米家集,他殺死了我師叔,就……奪了蒼龍騰雨劍跑了!”說畢,放聲嚎啕。


    這時鐵薔薇揪住她叔父的胳膊,哭得真心腸俱裂。雲戰峰卻把他的侄女一推,瞪著眼睛說:“哭什麽!找著那宇文化及報仇!”旁邊有的大旗門弟子們也都上前去勸鐵薔薇。


    當下雲戰峰略微拭了拭眼淚,他就指揮眾人,將棺材抬到大旗門,鐵血大旗門再怎麽說也是名門正派,,但也殷實,門派中有幾頃來地,雇有幾個長工;隻是鐵姓的人口很少,隻有鐵別恨一人。


    鐵別恨的夫人,早已亡故,隻留下那鐵薔薇姑娘;雲戰峰倒是妻室尚在,生有二子一女。最長的兒子年已十六歲,名叫雲飛;其次是女兒,名叫雲英,比鐵薔薇小兩歲,今年十七;第三個男孩,乳名叫寶玉,才不過兩歲。此時,棺材一抬進到家來,大旗門中老小全都痛哭起來。一些武林名宿,江湖豪傑也都趕來探喪。


    其中有一個大旗弟子名叫卓飛流,是鐵別恨的不記名徒弟。他哭完了師父之後,就一手扭住了風滿樓要打,罵著說:“你這小子,你既在許州跟我師父在店裏住了一夜,難道你就瞧不出來,赤焰宇文化及那小子是沒安著好心!你就叫我師父上這個大當!”說時他揮起拳來,卻被旁邊的人把他攔住。


    風滿樓就哭著辯解說:“卓大哥,你要打我,我都甘心受著;可是你別說是我願意叫那宇文化及害死師叔。在許州城我們是跟宇文化及分屋住著,師叔他直說他是個誠實漢子,我還能夠說什麽!再說,我又聽說師叔救過宇文化及的性命,而且那時宇文化及的手裏又沒有兵器……”


    卓飛流一聽這話,他更是氣,說:“你剛才說米家集的官人在宇文化及的行李搜出一把尖刀來,現在你怎麽又說是沒有兵器?”


    風滿樓說:“那是一把宰牛的刀,宇文化及他藏在行李卷裏,我怎能看得見?”


    卓飛流瞪著兩隻凶彪彪的大眼睛,緊握著兩隻鐵牛似的拳頭,咬著牙說:“幹脆,我師父要不是因為你這飯桶,他決死不了!”說著撲過去,“咚咚”給了風滿樓兩拳。


    風滿樓並不還手,隻是爭辯,他說:“後來我聽人說宇文化及不是好人,我也趕緊追下去。可是因為路上下著大雨,我好容易才找到米家集,可是到了那裏事情就出來了。我趕緊去追他,但敵不過,他手中有那口蒼龍騰雨劍!”


    卓飛流更是生氣說:“不用說了,你跟宇文化及一定勾通著,你們貪圖的就是我師父的那口寶劍!”


    風滿樓他聽這樣誣賴,不由就急了,隨也回拳相打。這兩人竟不管棺材,不管死人,也不管怎樣辦喪事,卻在當院相扭著拚打起來。


    親友和江湖好漢勸也勸不開,卓飛流的母親在旁急得喊叫說:“飛流,你是瘋了?”


    雲戰峰卻挺身過去,一手將風滿樓拉開,又一拳將卓飛流打倒,怒聲罵道:“你們自相爭鬥算什麽好漢?有本事的到趟信陽州,把宇文化及的頭割來給你們的師父、師叔祭靈,那才叫作英雄!”


    此時風滿樓的衣裳都撕破了,胳臂也出了血。卓飛流由地下爬起來時,已然鼻青臉腫,但兩人還都喘著氣,瞪著眼,仿佛還要拚打一陣似的。


    雲戰峰忙把卓飛流調開,說:“你趕快到城裏去一趟,給福山鏢店、銀槍李家、泰順誠櫃上都去送個信,就快去快回來,見了他們你可不準胡說!”


    卓飛流嗯了一聲答應著他又怒視了風滿樓一眼,他就氣哼哼地走了。這卓飛流今年才二十歲,他從鐵別恨學藝不過二載,還沒有出師。


    鐵別恨生平以教拳為生,所收的徒弟不少,但多半是些財主人家的少爺,和鏢店的小掌櫃。他生前到北京去過,還教過公侯,但那些人全都不用心學,他也不認真教。算來他生平的得意弟子隻有五人。


    第一是雙槍老將定延平,精通兵法,自創‘一字長蛇陣’,在曹州城一代是叱吒風雲的人物。


    第二是靠山王楊林,兩根虯龍棍打遍五湖十二大劍派。


    第三是涇陽公羅藝,善攻戰,騎射,乃‘寒麵銀光俏羅成’之父。


    第四是‘鐧打三州六府,馬踏黃河兩岸。’的小孟嚐,山東馬快班頭,秦叔寶。


    第五就是卓飛流了。可惜卓飛流藝未學成,隻是不記名弟子,未等他出師,他師父就死了。


    卓飛流真是傷心,同時又憤恨風滿樓的無能,耽誤了他師父的性命。一路上流著淚,跺著腳,就到了新蔡縣城裏。


    這縣城裏有鐵別恨生前的幾位好友,福山鏢店的鏢頭唐如彪、唐如燕,銀槍李家的李玉雄,泰順誠匯兌局的薑掌櫃;鐵別恨都去給送了信。


    那些朋友乍聽到鐵別恨的死耗,都如在晴空中響了個霹靂,就都趕往大旗門吊祭去了。


    卓飛流把事情辦完,也懶得回家;因為他看著師父的棺材傷心,井且看見風滿樓又生氣。他晃晃蕩蕩地在街上走著,才走了一會,就見迎麵跑過來一個人,驚慌地喊著說:“卓飛流!你師父是給赤焰宇文化及害死了嗎?”


    卓飛流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原來是常往信陽州汝南府趕車的人毛二。卓飛流就瞪著眼說:“你這小子嚷嚷什麽?誰告訴你的,我師父給赤焰宇文化及害死了!”


    毛二說:“我聽福山鏢店裏的人說的,剛才你不是報喪去的嗎?我告訴你,你要想報仇可容易,我常走信陽州,我知道赤焰的府邸!”


    卓飛流說:“好!你知道他的府邸,走!跟我回大旗門,見雲二爺去!”


    說時他一伸手將毛二抓往,毛二反倒要跑,連忙說:“我雖然知道赤焰的府邸,可是我跟他沒有交情,你拉我見雲二爺幹嗎?”


    卓飛流說:“不能夠打你,就是叫你去見雲二爺,你把赤焰宇文化及的住處告訴他,我們好商量辦法報仇!”


    毛二卻擺手道:“我不敢去見雲二爺,雲二爺的脾氣厲害,一瞧見他我就害泊。上次雲二奶奶回娘家雇我的車,車錢兩吊五百文,雲二爺忘了給,我也不敢去要。現在他師哥被赤焰害死了,他不定有多麽急了,我可不敢去見他。我可以把赤焰宇文化及的住處告訴你,來!咱們進到酒館裏再說!”


    於是兩人進到旁邊一家酒肆中,要了一壺酒兩人飲著。


    因為酒肆裏的人很多,毛二就湊近了卓飛流,低聲對他談說:“我五六歲時就跟我爹常趕著車到信陽州,那時宇文化及才二十來歲,在信陽州龐家鏢店當夥計,我就認得他。那小子長得忠厚,其實心裏可真是奸詐。他是信陽州大刀劉成的徒弟;劉成是有名的老英雄,可是他的本領卻不見得怎樣高。他的老婆叫焦三娘,吊眼梢、重眉毛、人極潑辣,跟了宇文化及有二十多年,什麽也沒生過。抱養了個孩子,今年大概也有十幾歲啦。宇文化及到京裏保鏢是他師父給薦的。


    那小子在京裏十多年,每隔二年回一趟家,回來就帶些銀子,也不知他是保鏢掙的,還是當強盜搶來的。這些年來家裏也置了幾十畝田地,是個小財主啦!”


    卓飛流拍著桌子說:“你先別說這些不要緊的話!快告訴我赤焰他的家住在什麽地方?他現在回去了沒有?”毛二說:“有十天啦,我都沒到信陽州。他回去沒回去我也不知道,不過宇文化及的家可很好找。就在信陽州城南十二裏,那裏有高楊樹,地名兒也就叫高楊樹。他家是個小院落,黃土院牆,家裏養著兩條狗,一條黑的,一條黃的。”


    卓飛流喝了一大口酒,扔下銀子,就站起身來說:“好,我走了!”


    毛二追出酒店去,問卓飛流說:“怎麽你這就要找宇文化及給你師父報仇去嗎?你一個人去可不行。赤焰在那裏有幾個把兄弟,鐵頭餘五、火眼龐二、花胸脯鮑小三,那都是信陽州有名的地痞,龐家鏢店的鏢頭!”卓飛流把胳臂一掄說:“誰管他!”說畢急忙走去。


    他出了縣城,緊緊趕回大旗門,到陳家一看,靈柩已然停放好了。棺材前有一張供桌,上麵擺著香爐燭台,前麵一隻鐵盆,燒著紙,起著熊熊的火光。


    鐵薔薇已換上了白繩的辮根,因為孝服沒趕得做,隻換了一身青布的衣褲,腳下的鞋可已用白布蒙上了。在棺材旁放著一個棉墊子,秀俠姑娘就跪在那墊子上。她低垂著首,硬咽著,眼淚直往下流,衣襟都濕了一大片。


    雲戰峰是正在另一間屋裏,與幾位前來吊祭的貴客敘述他胞兄被害之事。風滿樓是正在指使著幾個人,用竹竿蘆席給這院中支搭一座喪棚。


    卓飛流就低著頭一直走到秀俠姑娘的近前,壓著他那大嗓音,悄聲說,“喂!鐵姑娘,哭又有什麽用?人還能夠又活了?想法子咱們給師父他老人家報仇,找宇文化及那小子去!信陽州離著這兒不遠,一兩天就到,不到五天咱們就回來了;帶著宇文化及的狗腦袋,放在這桌上咱們給他老人家上祭。然後人命官司由我打,我為給我師父報仇,就是給宇文化及抵命,我也甘心清願!”


    鐵薔薇抬起頭來,哭著說:“我也恨不得立刻就找宇文化及去給我爹爹報仇,可是我叔父剛才又對我說,現在他已派人到陳州給我師兄侯文俊去送信了。須要等他來到,叫他給我們看家,我叔父才能帶我報仇去!”


    卓飛流撇嘴冷笑說道:“那可就晚了!由陳州到咱們這兒,來去總得兩天。再說候文俊這兩年交了許多朋友,整年的東走西逛,他還未必在家。若等他來到,恐怕赤焰宇文化及早就跑遠了。他跑到旁處一改名換姓,咱們還到那兒找他去?別說我師父你爹爹的大仇難報,就是那口蒼龍騰雨劍也是沒法找回來了!”


    鐵薔薇立刻站起來大聲說:“那麽依你怎樣?咱們現在就去!”


    卓飛流趕緊擺手悄聲說:“鐵姑娘你別聲張!聲張起來二叔一定要攔擋咱們。依著我就是現在就走,我先把你的馬偷偷牽出去,你趕緊去帶上點錢,帶上白龍吟風劍,隨後咱們在村外土地廟見麵,當時就立刻奔信陽!”


    鐵薔薇決然說:“好!你就先把馬牽走吧,在那兒等著我,我一會兒就來!”


    卓飛流點頭說:“好!姑娘你可快著些!”


    於是他興奮著轉身出門,就從門外一棵桃樹上解下鐵薔薇的那匹馬,和也不知是那位騎來的一匹黑炭似的名駒。旁邊有個看守馬匹的孩子,跑過來就說:“卓哥哥!你別動人家的馬!這黑馬是城裏銀槍李大爺騎來的!”


    卓飛流說:“我到村外騎著玩一會就回來。”那孩子說:“你為什麽要牽走兩匹馬呢,難道你有四條腿?”


    卓飛流說:“傻蛋!我為是騎完了這匹馬再騎那匹,要比比那匹好。”


    看馬的孩子笑了笑,卓飛流就牽著兩匹馬走了。走到家門前,他匆忙地進去取了自己的寶劍,然後出村,騎著一匹拉著一匹,直奔那座破爛的土地廟。連馬都不下,就站在那裏等候了一會,隻見鐵薔薇挾著她那“白龍吟風劍”飛也似的跑來。


    卓飛流趕緊迎過去,鐵薔薇就飛身上馬,卓飛流遞給她一杆皮鞭。


    鐵薔薇就將寶劍掛在鞍旁,一手執韁,一手揮鞭,說道:“快走!我叔父待會就許趕來,他一定把咱們揪回去!”於是兩匹馬“得得”的直往西南去。地下雨後的泥水都飛濺起來,一溜煙似地走去。


    大約走出有五六十裏路,鐵薔薇才收住韁,在後麵喘著氣說:“慢點兒走吧!哎喲慢點兒走吧!”


    卓飛流回頭看了看,見後麵沒有人馬追來,他就說:“不要緊了,二叔他就是察覺你跑出來了,也一定猜得到你是找赤焰宇文化及報仇去了。他也一定佩服咱們的,不能追咱們回去。鐵姑娘,咱們慢慢地走也行,反正明天準能到信陽州。憑著你那口白龍吟風劍,跟我這件兵刃,準能把他老人家的大仇報了!”


    鐵薔薇拿手絹擦擦眼淚,又擦擦從鬢邊流來的汗,依舊喘著說:“飛流這條路你熟嗎?你不能走錯了呀?”


    卓飛流卻怔了一怔,看看方向,就說:“反正我認得路,我跟咱們村裏的孟老頭兒到信陽賣過棗子,決不會走錯,頂多繞了一點遠。”


    鐵薔薇說:“咱們還是快走吧!別耽誤!”於是卓飛流在前,鐵薔薇在後,兩匹馬又“得得”的前行。


    又走下三四十裏,就見前麵有一處村鎮,卓飛流高興著說:“我認得啦!前麵就是高橋鎮,那地方有個範猴子,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人,以開店為生。”


    鐵薔薇說:“難道咱們這就找店房住下嗎?”


    卓飛流搖頭說:“不,不,天色還早,你別看天都快黑了,這是因為陰天。我不過說我在那鎮上認識幾個人,開店的範猴子早先是個賊,姑娘你忘了吧?前五六年,你那時大約才十三四歲,有個賊到你們家裏去偷雞給雲二叔捉住了,捆上打了好幾十鞭子,幾乎給打死。範猴子那時窮得很,現在他可闊了,開了一座範家老店,買賣很是發達,他也交了不少朋友,都是江湖有名人物。無論遠近,提說起範猴子來也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了。”


    鐵薔薇本來並不記得有什麽範猴子這個人,所以由他說,自己並不怎樣去聽,隻是催著馬走。


    卓飛流又說:“要說起來雲二叔才是心狠,我師父是個忠厚人。那範猴子偷雞,我師父沒在家,他老人家若在家,也就把範猴子放了。咳!我想我師父那麽忠厚的人,武藝又那麽好,手中又永遠帶著那口蒼龍騰雨劍,他老人家怎會叫人給害死了呢!我真疑心這不是真事!”鐵薔薇坐在馬上忽然啜泣起來,卓飛流又怒罵著風滿樓。


    往前又走了五六裏,就來到那高橋鎮,隻見鎮市並不大,鋪戶稀稀,往來的人也很少。可是兩匹馬尚未出這條街,就聽旁邊有人說:“這不是卓飛流嗎?”


    卓飛流在馬上扭頭,用鞭指著說:“你這賊猴子!”


    鐵薔薇也扭頭去看,就見在一家店房前,站著一個穿土色褲褂的瘦小的人,向卓飛流勉強微笑著,並直用眼盯看自己。


    隨後,那店房裏又鑽出幾個人,個個是一臉橫肉,有的穿著短衣,有的赤著背,全都把一種狼似的目光來盯看馬上攜劍的小姑娘。


    鐵薔薇覺得很討厭這幾個人,就向卓飛流說:“快走!”卓飛流又向那範猴子開了兩句玩笑話,他就帶著鐵薔薇,雙馬走出了這座鎮市。


    順著大路向西南又行了二十餘裏,此時暮色漸濃,涼風愈緊,前後簡直連一個人也看不見。


    鐵薔薇卻覺得十分疲乏了,剛要說:“飛流,咱們是要走一夜嗎?”卻聽身後像敲鼓似的,一陣馬蹄之聲追來。


    身後的馬聲越來越近,鐵薔薇就驚訝著把馬收住,問卓飛流說:“是有人追下我們來了吧!別是我叔父他們吧?”


    卓飛流也勒住韁繩回頭去看,發著怔說:“不能呀!咱們已然走出這麽遠來了。”


    此時後麵的馬匹就追到了,蹄聲雜亂,震耳響。卓飛流就高聲向後麵喊道:“喂!你們是幹什麽的?哪兒來的?”


    那邊馬到臨近,就點起兩隻馬燈,向這邊照著看。這邊鐵薔薇跟著卓飛流也藉燈光把那邊看得很清楚,他們一共是五匹馬,馬上幾個凶眉惡眼的漢子,原來正是剛才高橋鎮看見的那幾個人。


    卓飛流一看情形不好,他就趕緊抱拳說:“諸位老哥,你們都跟範猴子是朋友吧?我們兩人也最相好。兄弟我是大旗門鐵別恨的徒弟!”


    那五個人就似沒聽見他說這話似的,一齊抽出刀來,把馬圍了一個圈子,包圍住了卓飛流和鐵薔薇。鐵薔薇就趕緊由鞍旁抽出了白龍吟風劍。


    那五人之中有一個長些黑胡子的人就厲聲說:“你們都下馬來,把劍扔下,要是不聽話,可立刻就要你們的兩條小命!”


    卓飛流依然抱拳說:“朋友們講些交清,我們才離家不遠,聽你們的口音大概也都是老鄉?”


    黑胡子的賊人就瞪眼說:“誰是你的老鄉?休說廢話!”另有兩個賊人就過來要掀鐵薔薇下馬,鐵薔薇卻“颼”的把寶劍一抖厲聲說道:“你們敢上前?你們敢欺負我?你們都是賊!”她大聲嚷了起來,接著晃動寶劍就與兩個賊人交起手來。


    卓飛流也抽出寶劍,與那黑胡子的賊人交手。爭鬥了兩三合,鐵薔薇因在馬上施展不開劍法,她就跳了下來。這時又由北麵趕來了兩個騎馬的賊人,賊人一共是七個了,他們人多力眾,一擁齊上。秀俠手中雖有寶劍,但因她身短力弱,所以顧應不過來,劍法也施展不開。


    又戰了三四回合,她就不住的向後退,可是這時就聽見“哎喲”一聲,似乎是卓飛流的慘叫之聲。


    鐵薔薇心裏嚇了一跳,急忙掄劍,盡力去迎殺。卻見對方的人更加多了,大約是五六個人一齊舞刀向她逼來。


    在這危難緊急之時,鐵薔薇忽然想起一個辦法來,就是她父親鐵別恨在世時,在傳給她武藝之際曾說過:“走江湖的人如遇強敵,或是自己的人孤力弱,最要緊的是不可戀戰,須趁機奪馬逃走。”


    此時她想起來了,遂趕緊連抖幾劍反逼那幾個人,那幾個人就一齊掄刀向她去砍。


    她這回不再使用什麽輾轉騰挪的劍術,隻專用劍去磕對方的刀。


    對方的那幾個人雖然都掄著刀,可是又全極力躲避她手中的劍,似乎也是曉得她這口劍的厲害。


    但究竟現在是相逼在一起了,所以隻聽“鏘鏘”的兩聲立時有兩個賊人的刀就折斷了。


    他們齊聲喊道:“好寶劍!”鐵薔薇卻趁勢跑到了道旁,要去牽馬,才抓到一匹馬,卻見那邊賊人飛來了塊石頭,都打中鐵薔薇的腰上;鐵薔薇忍著疼痛,飛身上馬,也不辨方向就馳馬走去。


    可是才走了不到二十幾步,不料那地上伏著兩個賊人,猛的一躍就把鐵薔薇的馬頭揪住。


    鐵薔薇在馬上趕緊揮劍去砍,那兩個卻都急忙伏身,用力抱住了馬腿,同時一掀,鐵薔薇就在馬上坐不住,立刻摔了下來。


    她又趕緊挺身而起,揮劍去殺那兩人,那二人卻牽著馬跑開了。


    遠處的賊人們又趕緊掄刀來殺鐵薔薇,鐵薔薇無法逃,隻得又挺劍去迎戰。


    三五合之下,又被她的劍削了一口刀。不防這時又有兩塊飛石打來,有一塊正打中鐵薔薇的右手上,鐵薔薇的手一疼,就拿不住劍;賊人就都撲了過來,她手中的白龍吟風劍,就被賊人奪過去了。


    並且背上受了兩刀,但都是用刀背打她的,她的雙臂也都被賊人緊緊揪住。


    她就急得痛哭說:“哎喲!你們這夥賊!你們要害我嗎?我叔父可不是好惹的!”


    就有賊人說:“你別怕,我們不害你,我們隻要你這口寶劍。你也別拿你的叔父嚇唬誰!”


    鐵薔薇又跺腳哭著說:“你們要銀子倒行,寶劍可得還我,那是我爹爹鐵別恨留下的!”


    賊人卻笑著說:“鐵別恨早見了閻王啦!現在你好好的聽我們的話,不許掙紮,要不然,我們可要送你找你的爹爹去!”


    鐵薔薇手中沒有了兵刃,被三四個大漢揪住,她就仿佛一隻就縛的雛雞,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這時有個賊人抽出一條繩索,把她的手腳都綁上,綁得很緊,繩子勒得骨頭都生疼,鐵薔薇哭說:“你們為什麽要這麽欺負我呀!”


    那邊有人把卓飛流也綁起,卓飛流是受了傷,他呻吟著,但是一言也不發。


    鐵薔薇藉燈光看見卓飛流滿臉的血跡,被兩個賊人架著,她就又哭喊說:“飛流你看,他們把咱們都捆起來了,寶劍也給他們拿過去了,你跟他們講講理!”


    有個賊人就拿刀比著鐵薔薇的脖頸,威嚇著說:“你再喊?你要再哼一聲,這一刀就結果了你小賊胚的性命!”


    卓飛流趕緊說:“師妹別喊了,由他們處置吧!”那賊人們把卓飛流似豬一般的倒捆四蹄,放在車轍上。


    他們一共是七個人,就把燈籠吹滅,坐在地下歇息,有兩個還裝上煙抽著。


    鐵薔薇躺在地下,忍痛抽搐著,就聽那幾個賊人談話。原來他們正在商量辦法,其中有一個人厲聲說:“把那男的殺了,女的帶走好了!”


    鐵薔薇心中一驚,心說:哎呀!他們要殺死飛流!


    卻聽另一個人說:“那不行!怎能弄出人命來?不出人命永遠不會犯案,殺死人可就有冤魂跟著了!”


    幾個賊人又秘密的商量了半天,並且有兩次他們都像要吵起來,後來似乎是決定了,便有兩個人過去把鐵薔薇抬起。


    鐵薔薇不曉得他們將要把自己怎樣處置,就嚇得又要哭喊,可是又覺得自己的身子是被人放在馬上了。


    有一個人用臂把住她,並囑咐她說:“不許掙紮,你是個小姑娘,我們決不害你。現在把你送個好地方去,在那兒比在你家還享福!”


    鐵薔薇哭著低聲問道:“你們要把我送到哪兒去呀?”賊人卻不答言,隻聽得馬蹄亂響,這幾個賊人就都騎著馬走了。


    鐵薔薇隻得由著他們把她帶走,眼淚不住的流,也不知卓飛流此時是生是死。


    幾匹馬在夜色之下飛馳了半天,始終沒有停蹄。忽然鐵薔薇似乎覺得馬走得遲緩了,睜眼藉繁星斜月的微光去看,原來是已走上了一座高山。


    這幾匹馬一走到山上便走得非常慢,因為前幾日落雨,山路十分泥滑。抱著鐵薔薇的那個賊人,除了用手緊按住鐵薔薇之外,並用力勒著馬韁,忽聽前麵有人喊道:“站住吧!把那小子結果了吧!”


    這喊聲震蕩在這黑夜的高山之上,極為可怖。接著就聽是卓飛流的慘厲叫聲!


    鐵薔薇忍不住地罵道:“你們這夥沒天理的賊人!連我也殺了吧!早晚我叔父要給我們報仇!”


    她哭著,掙紮著,按著她的那個賊人趕緊掩住她的嘴,並厲著聲音囑咐說:“你喊罵沒有用,白白叫他們殺了你!”


    這時鐵薔薇的慘號之聲沒有了,隻有山風“刮啦刮啦”地響。前麵有兩個賊人就哈哈大笑,幾匹馬就越過了山嶺又往下走去了。


    鐵薔薇在馬上臉朝下,她想要看看卓飛流的屍首,可是地下是黑茫茫的什麽東西也看不見。她就想:白天西卓飛流還是好好的,走過高橋鎮時還跟那範猴子說笑,怎麽現在他就死了?卓飛流是好人,他怎麽會死了?跟我爸爸一樣的被人殺死了!兩口寶劍都被人搶去了!她傷心痛哭,加之繩子綁得難受,馬顛得頭昏,漸漸她就失去了知覺。


    及至她蘇醒過來,見自己身子不在馬上,卻是在屋裏的地下臥著,手腳的綁繩也都解開了,但被勒之處還是十分疼痛。


    她見眼前就是一張破板床,床上坐著個很胖的婦人,正在燈畔低著頭做針線,此外再無別人,鐵薔薇非常驚詫,不知這裏是什麽地方?


    她又不敢問,身子稍微動彈了一下,那婦人立時就把眼睛盯在她的身上,放下針線說:“你緩過氣兒來啦?孩子你別害怕,上床來歇一會兒吧!”


    她把鐵薔薇的手一拉,就拉到床上來,鐵薔薇驚恐著,悄聲地問說:“這是什麽地方呀?”


    胖婦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笑著說:“你就別問啦!放心!我們都不是壞人,不會害你的命。你是一個小姑娘,我也不能叫那幾個小子糟蹋你!”


    鐵薔薇身上打著顫,又聽外屋有許多大漢子發出來的沉重鼾聲。


    這婦人雖長得相貌很凶,可是對鐵薔薇的態度倒還不惡。她穿的是紅布小襖黑褲子,手裏縫補的是一件半舊的玫瑰紫色緞子鑲著寬邊的夾襖。燈裏的清油已沒有多少了,頂針掉在床上都找不著了。


    婦人直打哈欠,在她張大嘴的時候,鐵薔薇就看見她是缺了個門牙。


    婦人一睹氣,把活計向旁一推,說:“我也不做啦!明天就這麽穿吧!”


    因為門牙漏氣,她發出的聲音很是特別,她又摸摸鐵薔薇的臉蛋,咧著嘴笑說:“你這臉蛋多嫩呀!模樣多俏呀!等著,我給你找個好婆家!”


    鐵薔薇臉上一陣紅,心裏是羞澀、憤恨、恐懼,交集在一起。


    婦人用手一推,就跟她一同倒在床上,拉了一條紅被兩人蓋上。就同拍小孩似的,婦人用手拍鐵薔薇,並在被窩裏悄聲說:“你別害怕,我們都不是壞人。就是那個黑胡子的人,他叫火眼龐二,打劫你們都是他的主意。現在他得了你那口好寶劍,不許叫別人摸一摸,鬧得別人都很不高興,可是又都不敢惹他。”


    鐵薔薇悄聲說:“那寶劍我不要了,你們放我回去吧!你們要能把我送回去,我一定叫我叔父給你們好多的錢!”


    婦人趕緊擺手說:“你千萬別提你叔父,他們都恨你叔父。聽說你叔父厲害極了,他殺人不眨眼!”


    鐵薔薇說:“我叔父的脾氣倒是不很好,可是這三四年他常在家裏,沒殺過人,也沒有傷過人。”


    婦人說:“那就是三四年前,你叔父一定得罪過他們。他們這回不但為奪你那口寶劍,還是為出氣、泄恨!”鐵薔薇哭著說:“那麽他們要把我怎樣呀?”


    婦人說:“他們倒是不想害你,可也不能叫你回去,打算把你送到汝州去。汝州有個戚四媽媽,她養著好些姑娘,我聽說那娘兒們心腸還不錯,把你送了去準保有好的吃、好的穿,過個一年半載你們家裏一定得著信接你去。”


    鐵薔薇聽著,不禁哽咽著哭泣。婦人又恫嚇著說:“別哭!把那些人哭醒了可了不得,他們都能殺死你!”鐵薔薇至此時知道哭是無益,不順從他們也是不行。


    室外那幾個賊人的鼾聲像雷似地吼著,少時,那婦人也疲倦了,仰著肥胖的身體睡去,也呼嚕呼嚕地打著鼾聲。


    鐵薔薇幾次想要爬起來,到外屋去殺傷一兩個賊人,然後逃走。但是她的胳臂和兩腿都被繩子勒得到現在還發疼,又藉著那盞垂滅的燈,看著四下的牆壁,見沒有一件兵器,連杆木棍也沒有。


    最後,她把心一橫坐起來,剛要慢慢下床,可是那胖婦人又一翻身,鐵薔薇又趕緊躺下。


    心裏恐懼地想:“不行!太危險,假如我逃不成,再被他們殺死,那我的叔父永遠也找不著我了!我爹爹的仇恨永遠也不能報了!卓飛流也白死了!蒼龍騰雨、白龍吟風兩口寶劍也永遠找不回來了!“


    如此輾轉尋思,她就決定忍氣吞聲,先保全住了性命,然後再乘機奪劍,設法逃脫;後半夜她也沒有睡覺,不覺紙窗就發白了。


    外屋睡的幾個強盜也都先後醒了,那留著黑胡子的火眼龐二進屋來把胖婦人叫醒,調笑了一陣,胖婦人也笑著,並用村野的話罵他。然後龐二就催著婦人說:“快做飯!吃完了咱們就走。”


    又瞪眼向鐵薔薇說:“幫助你大娘燒火去,在路上你若敢哼一聲,我立刻就抽出劍來要你的小賤命!不瞧著你小,早不能叫你活到現在!”


    鐵薔薇心裏雖然氣慣,可是極力忍耐著,一聲也不語;跟著那胖婦人到廚房去做飯。


    做飯時她偷眼向門外去著,見籬笆牆,院中幾棵樹,拴著五匹馬,這地方似在荒村之中。秋風蕭瑟,木葉凋零,景況極為淒涼。


    鐵薔薇一麵燒火,一麵又落淚,悲悼她的父親,並想家鄉錦林村中現在叔父們不定是如何的優急悲痛了。


    少時胖婦人把飯做好,拿到屋中,鐵薔薇才看出原來現在隻有五個賊人,大概那兩個是昨夜就到別處去了。


    這五個賊推著那胖婦人,在一起飲酒吃飯,十分狂樂,鐵薔薇低著頭,隨他們當作仆役似的指使,但她卻時時偷眼看那放在火眼龐二身旁的寶劍。


    同時,鐵薔薇注意他們的講話,除了知道那長著黑胡子的賊首名叫火眼龐二之外,並知道一個高身材的,就是昨夜用馬將自己馱到這兒來的那個賊人,名叫鐵頭餘五。


    他們說到了“宇文哥”,火眼龐二並且拿著那口白龍劍說:“回到家裏,我非跟宇文哥試一試,倒要看是他那口劍好,還是我這口劍好。”


    餘五說:“老三他一定要跟你換,因為他得了那口蒼龍劍,回到家裏就病了。他聽鐵別恨說過,那蒼龍劍是口凶劍,誰得到手裏誰就倒黴。鐵別恨配帶那口劍十幾年,結果是喪了性命。這口白龍劍才是吉劍呢!聽說得了的人準發財。”


    龐二得意笑著說:“那我可不能跟他換,到臘月我就娶我們這嫂子,我還要討個吉利呢!”說著他跟那胖婦人作出種種醜態,並大口的喝酒。


    鐵薔薇在旁聽著,心中極為氣憤,並且悲痛,暗想,原來他們都是仇人赤焰宇文化及的朋友呀!


    這一定是宇文化及告訴他們我家尚有一口白龍劍,他們才來打劫。


    因此暗暗咬牙痛恨,恨不得立時奪過劍來,先把這些人都殺死,然後再找宇文化及去複仇。


    可是自己此時卻沒有那力量,她並且怕被賊人們看出她臉上的悲痛之色,所以就轉過臉去。


    不想有個賊人就用手拉她說:“小妹子,你也來喝一口,我們恨的是你爹爹、你叔父,並不恨你。你跟著我們到汝州,給你找個好女婿,咱們按親戚走!”


    鐵薔薇真是忍耐不住了,將要翻臉跟這幾個人拚命,卻見餘五把這個賊人拉回去,他說:“老七你這可不對,姑娘是為送給大爺的,你不準沒規矩!”


    那賊人立刻就老實著坐下。鐵薔薇又猜不出他們的“大爺”是誰,可是心裏也略略明白,知道這些人一定是要把自己送到一個更壞的地方去,便更是著急悲痛。同時想法子應當怎樣脫身。


    少時賊人們都已酒足飯飽,便亂哄哄地出去備馬。又待了一會,見火眼龐二腰掛白龍劍進來,向那胖婦人說:“快換衣裳,咱們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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