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悲劇,艱苦並且荒涼的年代。[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


    就在方候淳剛到小興安嶺那會,這裏四周還是茂密的林子,未經人工開墾的荒涼地。土地上,植被很厚,剛好是夏天,他們喜歡就著幹草鋪成的床躺上去,感覺酥酥軟軟,像是整理大自然的脈絡。


    而現在這一片當初的林子已經被知青們集體開發了,大家發揮自己的腦力和勞動力,用林子裏伐下來的巨木建成了自己的營地,冬天時分會有大雪,他們用厚厚的氈子把房梁包裹起來,圍成一個圈,一個個氈頂就這樣立在叢林之中,秋天時分幹枯的樹枝也留下來,堆在柴木房裏,供寒冬時節燒水取暖之用。


    他們也為每年新來的知青們搭好了大個帳篷,帳篷裏用木頭坐成床,同樣鋪上幹草,被褥是老舊的,男女住在一起,但中間用木頭隔成兩半,分成兩邊來睡。方候淳記得,做這玩意可費了自己不少的力氣。


    那天一群新下鄉的年輕知青們終於到來。


    按道理說,他們一路乘坐軍用的大卡車顛簸而來,到這裏應該隻剩下狼狽,但方候淳卻看到所有人的眼裏都是興奮的。這一群年輕人還不懂得鄉下勞作的苦,他們的流動就像是攪動在革命鮮血裏麵那些毫無目的的造血細胞,在被需要的時候一呼而出,洶湧而至,像一腔熱血那樣,撒到了這幹冷而又貧瘠的偏遠之地。


    方候淳聽說,他們一路經過了肥沃的三江平原,那些豐腴的土地像新世界那樣躍進了所有人的眼睛。固然是――他們以為所有的勞作都是這樣的,那些北大荒開發成熟的田野是何等壯觀,白雲藍天之下就像一副被徐徐展開的畫卷,這是醉人的美景,田野裏那些晶瑩剔透的池塘,點綴的各色各樣的野花,星星點點把景色擦得透亮。這些年輕的熱血青年們便好比從書外找到了一處更為壯麗的世界,相比之下城市的生活是如何羊圈一般地不值得一提。


    當晚他們舉行了聯誼活動。


    方候淳不會表演,他作為最老資格的前輩,卻坐在人群的後頭,聽那些姑娘們用甜美的聲音唱那些革命之歌,有板有眼,聲如鈴鐺。他望著夜晚黑麻麻的叢林,還有幾聲鳥叫構成山林的夜曲,倒也聽得入神。


    “前輩,你不上去跟大家相互認識一下嗎?”小夥子出現在方候淳身邊,他叫林青,是去年到北方插隊,安排過來的。性格開朗,見人就笑,做事情上一絲不苟,從來沒有什麽值得挑剔的地方。一開始他也是住在大帳篷裏的,後來和方候淳聊得來,方候淳又是這裏最老的前輩之一,跟他同一批的知青們大多回城了。[.超多好看小說]他一來沒什麽人際關係,二來有喜歡研究物理學方麵的東西,這些書其中有一部分是禁書,有些東西被沒收了,因為有點反組織的前科和小把柄,回城時間遙遙無期,所幸打算長住。他給自己搭了一個小帳篷,不大不小,一個人睡倒是寬敞了些,於是他把林青一起叫過去了,兩個人有伴,住的也幹淨,林青自然也樂得如此。


    “臭小子。”方候淳罵了他一句,“你要想著姑娘就自己看去,我上去攙和什麽勁?”


    林青嘿嘿笑著,也不置可否,他骨子裏其實隨和的,和外表的才氣外漏倒是對比鮮明。他很快在方候淳身邊坐下,也看著那邊聯誼其樂融融的景象。


    方候淳又看了他一眼,這個年輕人總有別人身上所沒有的一股幹勁,這不說是壞事,但也沒有什麽好的地方,在這種貧瘠得一無所有的叢林之處,一腔熱血輕而易舉就會被寒風所擊倒,打倒一個人的內心比砍下一顆參天的巨木要容易,森林用它的浩瀚無垠藐視這群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無畏,除了那幽深中不知有何物的靜謐之外,它本來就一無所有。


    聯誼會最後的節目終於到來,大家紛紛起立,一起高聲歌唱《國際歌》和《中華人名共和國國歌》,方候淳注意到林青的眼睛一跳一跳的,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個光點,在黑暗中微微閃光。


    寒冬很快來臨了。


    每次出去作業之前,腳趾頭凍得像一塊堅冰,集體住的大帳篷裏麵也冷得像是一個冰窟。那些新來的知青們,尤其是女知青,她們開始忍受不住這種嚴寒,偏南方城市過來的一個個都感冒,嚴重的都發高燒,臥床不起。


    方候淳作為前輩,他每天伐木回來,都要去那裏看望所有新來的年輕人們,他捎帶上林青,把柴火搬進去,把火爐燒旺。


    木床是做不成炕的,大家裹著杯子就著火爐取暖,冷得縮成一團。


    可一來二去,方候淳沒啥事,林青倒是和一個女知青好上了。


    那是個南方姑娘,長得清秀可人,秋林一樣的馬尾辮落下來,一蹦一跳的,像是樹林間喝水的鹿,深深抓住了林青那顆躁動不已的心。


    方候淳問他什麽時候看上的,他嘿嘿一笑,說是聯誼會上,姑娘吹得一手好口琴。


    冬日裏在山嶺上是一道奇觀。


    那些年輕一輩的知青們沒有見過這等景色,宛若被雪擦亮了眼睛,他們站在山頂上,看到鬆林裏那每一棵鬆樹的鬆尖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晶瑩剔透,好像水晶王國裏的色彩。從山頂淌下去的溪流結了冰,好像銀河從天上傾瀉下來,不小心掛上山間,一片青綠一片白都被凍結在一片晶瑩的玻璃裏,隔著玻璃看世界,精美無比,巧奪天工。


    林青和姑娘就經常在勞作的間隙,跑到這山林裏約會。他們念著那些不知道從哪裏流傳出來的地下情詩,渲染眼前的一片美景,他們相擁在這山巒之上,依依不舍,念念不忘。


    方候淳對於林青的戀愛從不過問,他知曉這是別人的自由。更何況自己寂寥時候有書本相伴,有林青暢談,可林青大概也需要一個寄托,內心空曠長年累月地麵對一片山林,精神會比身體更先崩潰。他依舊慰問那些凍傷的新人們,依舊繼續自己的勞作,依舊在每個晚上做自己的功課和研究,記在一本發黃的本上,有時候一個問題不理解,徹夜無眠,而林青每每在床榻上翻個身,鼾聲四起。


    直到這一天,組織裏突然來人,抄了方候淳的帳篷。


    各種各式各樣的物理書,幾本地下流傳的小說被洗劫一空,方候淳愕然,來不及解釋。當晚,林青也沒有回來。


    翌日,有人來帶領方候淳,讓他到組織裏走一趟。


    方候淳一開始不解,直到他看到了被吊在樹上鞭撻,皮開肉綻叫苦連天的林青。


    是林青告發的。


    方候淳在大夥當中人緣尚可,後來那些人告訴他,林青和姑娘在草叢裏抱成一團,做了些難以啟齒的事情,如此行徑本來就上不得台麵,卻被組織裏的人抓個正著,避無可避。


    這種事情影響極其惡劣,嚴重危害組織的生產革命。林青本來就因為對外性格剛硬,一張嘴說遍天下,得理不饒人,暗中得罪了不少人,這一次現場抓包更是讓他徒然間四麵楚歌,無人幫手。幾天後通報下來,直接被批鬥,關過緊閉。後來又因為本來和生產隊長關係調節不好,經常被為難。


    當然,這些都是後麵的事情了。


    當日林青被抓之後,心中慌亂,卻徒然間想到方候淳或許可以救他。他謊稱是受了方候淳的影響,因為其學術不正,走的是資本主義道路,研究資本主義科學,又散播地下書籍,是因為他,才讓自己走上這條不歸路。


    可方候淳這個冤啊!


    他那幾本兢兢業業積累下來的學術研究,幾本發黃的手寫本全部是自己的心血!那些所謂資本主義科學的書籍付之一炬,通通在大火之中葬身。他心裏恨得發緊,好比握了半天的金子企圖走出叢林,等到曙光來臨之前,卻發現自己手裏緊緊攥著的,是一顆棱角分明卻一文不值的石子。


    他人緣好,作業上也沒什麽毛病,雖說通報批評,有點不幹淨的前科,但也不曾被刁難。可個人的小帳篷是不能住了,他搬到集體的大帳篷中,床鋪冰冷,到夜裏手腳冰寒,翻來覆去,一想到那些被燒毀的筆記就心痛難忍,他如此熱愛的東西被他人踐踏腳下,變得如此一文不值。在現實的束縛下任何理想性的東西都這樣砰然墜地了。每每他想起那些徹夜研究的物理公式,那些美如畫的物理規則,他深感自己的理想就好比身首異處的將軍,半生戎馬,踏雪無痕。


    他再見到林青的時候,眼裏隻有冷漠。


    他不恨時代的悲苦,他恨不起整個曆史的變遷,他恨的是眼前這個人,這個好友,這個青年。他痛恨他葬送了自己的寄托,他在把自己的心愛之物摧毀同時,也把別人的心頭肉切下來了。


    他恨他,恨得咬牙切齒。


    寒冬過去之後,夏天很快來臨。


    氣候的溫暖帶給人勞作上的愉悅。方候淳和林青兩人就住在一個大帳篷裏,他們每天相見,前者怒氣逼人,後者愧疚不已,他們從來沒有實質性的交流。


    每個晚上,在帳篷的空地前都有知青舉行的聯誼會。


    在晚間山林裏吹來的涼風裏,小夥子吉他彈唱,那些地下流傳,膾炙人口的歌曲就這樣出現在所有人眼前,偶爾夾雜的,是蘇聯的民謠,它們和風一樣地吹拂過這一片邊陲之地,相伴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詩人們站在人群中間,伴著這種歌曲大聲朗誦普希金的詩歌,節奏輕快,敲打人心。


    災難降臨之前的那個晚上,月光還像往常那樣皎潔,照耀著清風們前去幽會的山林小徑,探往幽深而未知的海底。


    那晚大家聯誼散會,三三兩兩都回到大帳篷中去了,因勞累而筋疲力盡,一倒下去,黏著鋪位就睡著了。點起來的篝火被人撲滅,可哪裏還有人顧著那一兩點火星?


    幾顆火星燃了幾下,山林間的夏風一吹,落到那頭一捆捆幹草堆上,劈裏啪啦地燃了起來。那是一個不算燥熱的夏夜,大夥都睡得格外舒坦。新鋪的幹草床墊像棉花一樣,往上一躺感覺能直接陷到地麵上去。沒有人注意到外麵的動靜。山林裏來的風輕輕地吹著,跟以往一樣靜謐。


    可方候淳沒有睡著。事實上,從那一次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之後,他從來就輾轉反側,未曾有過一個心醉的夜晚。那些物理公式,定律和知識,在每個晚上像毒蛇一樣鑽進腦袋,迫使他去想,他心心念念地難以入眠。他睜著眼睛,渴望仰望夜空,那裏埋藏著無盡宇宙最終的哲學和真相。同時,他依舊恨著林青。


    可等到方候淳也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時間已經晚了。他看見有火光在外麵跳動,他翻身起床,到外頭一看,卻瞬間驚呆了,煙囪上的鐵皮已經通紅,而圍著房梁的氈子上開始有火光跳動,他身前望出去,在那片聯誼的空地上,已經是大夥一片,炙烤著原本有的一切東西。他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瘋狂地搖醒所有人:“著火了!著火了!”


    火勢已經開始不斷蔓延,大夥醒來,亦為眼前之景而震驚,一下去全部亂了陣腳,哄搶著要跑出帳篷。整個營地的所有人都醒了,有些人醒來已經被困在火海裏,絕望地喊叫,卻始終沒有人顧忌到這群岌岌可危的人們。大家都瘋了一樣地到處亂竄,在火海麵前,所有人失去了該有的秩序,對於生命的敬畏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有些人拿桶接水來滅火,杯水車薪,該逃的全都逃了,方候淳想到葬送自己心血的那一抹火花,跟這個是何等相像。他跟著人群要跑,耳邊卻傳來一聲呼救。


    是林青。


    他回頭望去的時候,林青被塌下來的一個房梁壓住了,下半身在火海裏痛苦地煎熬,看到方候淳,他像是湧起了一股希望,極力呼救。


    方候淳站住了,他看著林青,想到這個讓他痛恨,讓他長夜漫漫,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人,念頭像是一條吐著猩子的蛇,纏繞進大腦深處。


    然後是輕輕地啪啦一聲清響。氈頂在大火之中垮了下來,關於林清的眼神,眼前的一切淹沒在火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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