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盟很有錢,所以侯青倬很會花錢。他準備的那艘船外表普通,內裏卻極盡奢華,單說司徒崇明眼前的這個房間,簾幕珠墜,一派寶氣逼人,仿古雞足銀燈將房間映得通明,翠釉雙耳三足爐上方青煙嫋嫋,熏香裹挾著雕花窗格中透進的習習涼風吹拂而下,醇厚而通透,令人不自覺便沉迷於這雍容華貴的幻境之中。


    這樣一艘船的主人,卻會出現在荒郊野嶺之中,向一個陌生人討要一隻烤兔子,怎麽想都十分可疑。然而侯青倬可疑得如此坦蕩,反而讓任何想要懷疑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陷入困惑之中。伸手替司徒崇明斟了一杯酒,侯青倬舉手投足間有著不經意流露出的貴氣:“這是上好的千秋歲,取秋露百花釀造,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


    受到了對方這麽多的照顧,怎麽還能讓人給他倒酒?


    司徒崇明徑自拿過酒壺,自覺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抬頭用自己最溫和的語氣開口說道:“你我之間的關係,不必如此。”


    他們之間能有什麽關係,敵人的關係嗎?嗬,這般拒人於千裏之外,司徒崇明果然是隱隱猜到了他的身份,劍閣大弟子看來不是這麽好對付的啊。


    “是我唐突了。”


    侯青倬微微斂目掩下眼底的深思,先行退讓了一步,十分自然地將執杯的手收了回來,不動聲色地飲了一口酒,這才淡淡笑道:“說來我還不曾向司徒兄正式介紹過自己,在下侯青倬,江湖籍籍無名之輩,因家父與鐵骨舫孟前輩有些交情,所以此次才會千裏迢迢前來參加這次的滿月酒。我家住關外,久不曾下江南,對此地的風土人情皆有些陌生,聽說碧城河畔景色宜人,不知司徒兄可否賞臉,替我做一回向導?”


    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行為似乎有些不妥,司徒崇明正覺得悔恨交加,這會兒聽到侯青倬的最後一句話,立馬來了精神。


    相處到現在,處處都是侯青倬在幫助他包容他,現在,此時,此刻,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可以報答對方!


    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因為太過緊張,司徒男神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足足半柱香時間後,他終於開口,硬邦邦地吐出一個字來:“好。”


    侯青倬:…………不想竟猶豫至此,看來司徒崇明對他的厭惡之情簡直就是溢於言表啊。


    司徒崇明:侯青倬表情一瞬間僵硬了,怎麽辦一定是因為我的語氣太生硬了,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補救啊!


    內心戲十足然而完全對不起來的兩隻,就這麽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這頓晚飯。


    回到自己的住所,司徒崇明越想越不對,特別焦慮地在房間裏繞了幾圈,忽然靈光一閃。


    侯青倬家在關外,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北方人,俗話說南船北馬,侯青倬一定是不習慣坐船的,說起來剛才晚飯的時候,侯青倬確實是食不下咽,隻吃了小半碗飯的樣子。


    想到這裏,司徒崇明立刻開始翻找隨身攜帶的藥包,很快就把那瓶壓箱底的暈船藥給挖了出來。


    因為一時之間找不到侯青倬,他就把藥瓶放在了對方房間的桌子上,還體貼地留了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我不曾泄露此事。望珍重。”


    沒錯,雖然身體不舒服卻在他和那些手下麵前死撐著什麽都不說,侯青倬一定是一個很要麵子的人。為了照顧新朋友的自尊心,司徒崇明決定將侯青倬會暈船這件事情靜靜地放在心底,決不向侯青倬的那些手下吐露一絲一毫。


    於是當侯青倬回房的時候,第一時間就看到了司徒男神提供的愛心藥瓶一個、貼心紙條一張。


    泄露,泄露什麽?


    侯青倬看著那一行筆力逎勁的小字,心中微動,自言自語道:“這藥,似乎是專治暈船的?”


    原來如此——


    挑了挑眉,侯青倬心下了然。


    他編造了自己的身世,這身世本該無懈可擊,哪怕仔細調查,也沒有人能找到丁點問題。可司徒崇明卻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破綻,一個關外之人,為何乘船時卻沒顯露出一絲不適?


    然而這人分明識破了他的謊言,卻又不點破,隻用這一小瓶藥來不動聲色地提醒他。望珍重……哼,司徒崇明是不是想勸他懸崖勒馬、好自為之?不可能,此人可不是什麽會對敵人手下留情的蠢貨,司徒崇明冷酷無情的性格,與他那高超卓絕的劍法一樣,在武林之中可是出了名的。


    既然如此,司徒崇明又為什麽要與他虛與委蛇?嗬嗬,有趣,當真是有趣,他竟看不明白司徒崇明究竟想做什麽。不錯,也隻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做他堂堂紫月盟左護法的對手。


    完全不知道自己送了瓶藥,侯青倬就能一個人默默腦補出一場大戲,鋪好床打算睡覺的司徒崇明不由地打了個寒戰,有些疑惑地看了眼窗戶。


    窗明明已經關了啊,為什麽會突然覺得有一絲涼風吹過後背?


    有點睡不著,他索性起身,把墨淵交給他的那份賀禮拿出來又檢查了一遍。


    那是一柄劍,通體漆黑,樣式古樸,劍身上隱隱可見複雜的暗紋,角度一變,便是流光溢彩。


    這毫無疑問是一柄好劍,然而作為殺器,它卻並不適合作為滿月酒的禮物。司徒崇明當初就提出了異議,墨淵卻隻是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語氣微妙地說道:“十年前我和孟夏川有一個約定,而這把劍則是一個見證。”


    頓了頓,墨淵又補充道:“而且萬一孟夏川真不高興了,你被人追著砍時,這把劍拿來防身,多好啊。”


    …………閣下何不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司徒崇明一臉冷漠。


    別人家的師父都是師父,隻有他家的師父是蛇精病。但師父就是師父,尊師重道三觀正的四有青年司徒崇明隻能抱著一柄劍,跑去參加人家孩子的滿月酒,並暗中祈禱不要被主人家給掃地出門。


    至於那個約定……


    在劍閣這麽多年,司徒崇明很清楚不該問的事情就不要問,墨淵大部分時候都很好說話,但一旦他不想說出什麽事,那就一個有用的字也別想從他的嘴裏問出來。


    撫著劍身,司徒崇明陷入了沉思。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騷亂起來。司徒崇明立刻起身,便見侯青倬推門而入。


    “司徒兄不必在意。”侯青倬彎起唇角,興味盎然道:“不過是一個小賊罷了。”


    “小賊?”司徒崇明微微蹙眉,正待細問,就看到一個蓬頭亂發的女子被押了進來。


    那女子囁喏一聲,不肯抬頭,臉上滿是羞愧(激動)的紅暈。看清了她的臉,司徒崇明微微皺眉。


    侯青倬在一邊冷眼旁觀。


    此人身手過人,附在船底一路跟著他們,若不是出來尋找吃食,還真未必會被抓到。想來,說不定就是司徒崇明暗中派遣監視他的後手。


    故意裝作不知把人抓出來,侯青倬便是想看看,司徒崇明在這種情況下會有什麽反應。果然司徒崇明眉頭越皺越緊,臉色越來越沉。


    良久之後,司徒崇明開口,語氣一脈冰涼:“溫寧,私自離開師門,你知錯了嗎?”


    那女子垂著頭悄無聲息地瞪了侯青倬一眼,隨即抹了抹眼角,楚楚可憐地說道:“大師兄,可我們已經三天零兩個時辰不曾見過麵了,溫寧隻想見見你。”


    司徒崇明:…………


    他離開劍閣,溫寧找不到其他可以捉弄的人,所以就巴巴地追過來了嗎,小師妹到底是有多恨他啊!


    “竟是司徒兄的師妹?”侯青倬露出些許歉意的表情:“這可真是……溫姑娘,在下侯青倬,是司徒兄的朋友。是我招待不周,船上有熱水,不如先請溫姑娘沐浴更衣,再用些吃食,兩位再敘如何?”


    溫寧站起身來,在情敵麵前瞬間進入了戰鬥狀態,盈盈一拜,縱然衣著狼狽,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卻端的是弱柳扶風,儀態萬千:“多謝侯公子。”


    司徒崇明輕輕頜首,同意了侯青倬的提議,然後對溫寧叮囑道:“既然來了,就住下吧。出門在外,切勿太過任性。”


    溫寧柔順地應了,跟在侯青倬身後出了門。


    侯青倬似笑非笑地掃了那關閉的房門一眼,心中卻是暗暗感佩。


    布下的暗棋被人發現,司徒崇明絲毫沒有驚慌恐惑,竟在短短時間之內,麵不改色地就編出了一個無法立時查證的謊言,真是不可小覷。


    “喂。”快到船尾的時候,溫寧忽然開口,臉上早就沒了那柔柔弱弱的神情,陰霾的臉色簡直令人不寒而栗:“侯青倬是吧,我勸你最好牢牢記住自己是什麽身份,不要再試圖接近我大師兄。你以為你做了這種事,中原武林會放過你嗎?”


    果然如此,司徒崇明將自己是紫月盟中人的猜想告訴了這個叫溫寧的女子,然後為了不打草驚蛇,一麵自己出麵穩住他,一麵又派這個女子暗中跟著這艘船嗎?


    “我不明白溫姑娘是什麽意思。”唇角彎起一個不屑的弧度,侯青倬淡淡道:“無憑無據的事情,可不能亂說啊。”


    溫寧冷笑一聲:“看來你是不打算回頭了,也好,我們就走著瞧吧。”


    扔下這句狠話,溫寧轉頭就走,心中已經下了決定。


    她要讓這個敢於覬覦大師兄的人死無葬身之地,具體怎麽做呢——


    嗬,不如就栽贓他是魔教紫月盟的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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