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安頓從墨淵那裏剛救出來的人,秦若勳到青城山的時間倒比魏嵐還晚些。得到溫寧被擄走的消息後,他很快追上了司徒崇明一行人,卻沒有直接現身。


    天已經暗了下去,月亮卻尚未升起。初秋的樹林仍十分茂密,秦若勳借著枝葉的遮掩在黑暗中掩藏自己的身形,麵無表情地看著董博從一個斜坡上連滾帶爬地衝了下來,拉住司徒崇明的衣服在說些什麽。


    雖有魏嵐的幫助,但董博在逃出來的路上還是很吃了些苦頭。


    他的衣服被勾破了好幾處,身上沾滿塵土,臉上甚至還被樹枝給劃了一條口子。若是平時,董博絕不願意以這副樣子出現在司徒崇明麵前,可現在他根本顧不得自己的狼狽,連氣也沒喘勻,便開口說道:“快去救溫寧,她現在正跟魏嵐在一起。抓我們的人跟墨淵有關,魏嵐有心幫忙,但他身邊也有人監視,所以不能做得太過明顯。那些人知道你們來了,所以打算更換藏身的地方。趁這個時候魏嵐幫著我逃了出來,還叫我來找你們。他留在那裏,沿途會留下記號,我們跟著那些記號就能找到他們新的藏身之處!”


    司徒崇明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收緊,他臉上沒有露出什麽表情,侯青倬卻突然上前一步,將董博跟他隔開,想了想,問道:“墨閣主無緣無故沒必要為難你,更別說溫姑娘還是他的徒弟。他為何要抓你們?”


    董博呸了一聲:“他可不是什麽好人,你知道嘛,他居然要拿溫寧來煉劍!”


    侯青倬皺眉,將這句話放在嘴裏又細細咀嚼了一遍:“煉劍……煉什麽劍?”


    “我跟你說,就是…………”


    “這些都不重要。”司徒崇明突兀地打斷了董博的解釋,淡淡說道:“我們先去救溫寧。”


    他不打算繼續問下去,然而“煉劍”二字,卻在一旁的秦若勳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墨淵想做什麽,這些年來他大概也知道了一些。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墨淵會冷血至此,為了一把劍,為了一個死人,就將親手養大的弟子推向死地!


    秦若勳根本不相信魏嵐的話。


    他在墨淵身邊多年,對墨淵也算有所了解。在他看來,墨淵心思縝密,不會把這樣一個不確定因素放到溫寧身邊。既然如此,魏嵐特意放回董博一定有什麽目的,在那所謂的新的藏身地點裏,不知道有什麽在等著司徒崇明一行人。


    然而墨淵既然訂下了這樣的計劃,就不會讓司徒崇明他們再有脫身的機會。他此刻現身提醒,說不定會一起陷進危機之中。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墨淵還不知道他在這裏。為今之計,隻有他獨自去救溫寧,殺魏嵐一個措手不及!


    秦若勳不能確定溫寧到底被困在什麽地方,然而青城山後的墓地卻是最為可疑的地方。


    一年前,雨水衝毀了前代青城派掌門的墓碑。劍閣和青城派向來親善,墨淵便派了工匠前來,幫忙修繕墓碑。這是件小事,記得的人恐怕不多,不過…………


    想到這裏,秦若勳利落轉身,將司徒崇明一行人遠遠丟在了身後,朝著墓地而去。


    若非清明一類的重要時節,這個地方平日裏很少有人踏足,一處連著柵欄的木門將兩個世界隔絕開來,月光將墓碑的影子拉長扭曲,映在黑色的土地上,顯得陰森而恐怖。柵欄旁有個小土屋,是給守墓人住的,窗戶裏透出點黯淡的燈光來。夜已經深了,那瘸腿的中年男人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睡得正香。


    秦若勳心中微動,穿過窗戶躍進房中,將手指搭在對方的脖子上。脈搏尚在,此人沒死。他心裏有些失望,卻又不知為何輕輕地鬆了口氣,心神一時不穩,動作便大了些,竟不小心將對方推到了地上。


    中年男人的額頭狠狠地撞上地麵,發出咚的一聲。秦若勳的都已經搭上了他的脖子,等了片刻,卻發現這人根本沒有一點要醒過來的傾向。


    “他被人下了藥?”


    秦若勳愣了一下,立刻站了起來,開始仔細環視這個簡陋的小屋。


    屋裏沒有多餘的擺設,正中間一張桌子,一跟凳子,再加上角落裏那張破,就是這男子所有的家當。這個中年男人一看就不怎麽講究,住處裏到處落著灰塵,門旁居然還有一個好大的蛛網。


    秦若勳四處都看了看,眼睛微微一亮。


    三個腳都灰撲撲的,唯有一個少了個角的腳十分幹淨。他快步走過去,抓著腳試探著往外麵一掰。隻聽機關啟動的哢噠聲傳來,下一塊石板自己移開,下頭緩緩地現出一個黑洞來。


    握著的手緊了緊,秦若勳鑽進了黑洞之中。裏麵並不如想象中那麽逼仄,再前行幾步,更是豁然開朗。一股熱浪夾著叮叮當當的大鐵聲撲麵而來,秦若勳不適應地閉了閉眼睛。等他將擋在眼前的手移開,看到的便是溫寧被反綁雙手、堵住了嘴,快要跌下劍爐的場景。


    “住手!”


    根本來不及多想,秦若勳快步上前,一刀割斷了溫寧身邊那老人的脖子,抱著溫寧將她拖到了安全的地方,將她上上下下看了一回,確定她沒受什麽傷,這才鬆了口氣:“太好了……”


    他顫著雙手將溫寧抱在懷裏,輕聲道:“太好了,你沒事…………”


    這時劍爐旁傳來老人粗重的喘息聲。他捂著脖子的豁口,略一動指縫裏便漏出血沫來,眼看是不成了,一雙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溫寧不放:“她得死,小畜生答應我的,劍鑄成了,就放若勳走,就放若勳走…………”


    這老人須發皆白,慘不忍睹的臉上滿是溝壑,整個人沒有絲毫的生氣,眼中卻爆出可怕的光芒,看著真如厲鬼一般。秦若勳側頭看過去,卻覺得對方無端有些熟悉,隻這一眼,腦海中瞬間便有什麽炸了開來。


    溫寧此刻終於想法子吐掉了口中的布團,失聲喊道:“秦叔,那是你爹,那是你爹啊!”


    “秦叔?是若勳?”


    此時福泉眼中已沒了什麽神采,聽到這兩個字,忽然長大了嘴,露出一個仿佛大笑的神情來:“你來了,你來了…………”


    聲音越來越低,他混濁的雙眼轉動了一下,嘴邊噙著一抹笑,眼角卻緩緩滲出幾滴淚水來,順著橘皮一般的臉滑下。


    秦若勳終於醒過神來一般,將溫寧丟在一邊,手腳並用跪著爬了過去,拉著福泉舉起來的手,驚慌失措地問道:“爹,爹?”


    可福泉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眼中亮光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秦若勳的臉色也跟著一分一分的灰敗下來。


    “我應該已經將爹救出來了。”秦若勳喃喃自語,像是在對誰解釋些什麽:“我已經把人救出來了,雖然他被墨淵折磨得不成樣子,還毀了容,可到底還是活著的,我把他活著救出來了。”


    “你沒有。”魏嵐不知從什麽地方走了出來,語氣平淡地說道:“你看看你手上的血,那是你爹的血。你不光沒救出他,剛剛還親手殺了他。”


    秦若勳抬起頭,直瞪瞪地望著魏嵐,全身都顫了一下,牙縫中泄出極力隱忍的嗚咽之聲。


    魏嵐繼續道:“福泉一直很掛念你,他有一回用廢料偷偷鑄了個小人,當做是你放在枕頭底下,每天晚上都要看一眼才能睡得著。他覺得自己從前待你不好,總想著要補償你,跟你說句對不起,可如今再也沒有機會了。”


    “為什麽?”秦若勳的眼中沁出血色來:“墨淵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


    “為了讓你恨,你越恨,情緒越是激烈,這把劍鑄得就越是成功。”


    魏嵐彎起唇角,拍了拍手,對圍上來的手下說道:“還差最後一步了,把他丟進劍爐。”


    “住手!”溫寧目眥欲裂:“魏嵐你住手!”


    魏嵐走了過來,在溫寧麵前蹲下。


    他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摸了摸溫寧的頭頂,身後是一場血戰。


    溫寧越過他的肩膀,看著秦若勳身上多出一道又一道的傷口,頓了頓,臉色蒼白地哀求道:“魏嵐,叫他們住手,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別怕,我之前不是同你說過了嗎,師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拿你祭劍。”魏嵐柔聲道:“大師兄也被我用計引走了,他不會看到這一幕的。”


    溫寧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那是秦叔,小時候抱過我們的,還分糖給我們吃。”


    “那又怎麽樣。”魏嵐不怎麽在乎地說道:“他又不是我的同門,真算起來不過是個下人。當初你知道了真相,其實也就傷心了那麽一會,所謂真正的大悲大喜之人哪裏是那麽好找的,為了今天,師父可是準備了許久。”


    見溫寧眼中露出厭惡之色,魏嵐撇了撇嘴,有些無趣地站起身來。秦若勳已經被人擒住,他走過去,扯著秦若勳的頭發就要將他丟進劍爐。


    溫寧瞪大眼睛望著這一幕,忽然顫聲吼道:“魏嵐,你做這些喪盡天良的事,就不怕燈久知道嗎?”


    魏嵐身形一僵,隨即輕輕一推。爐中火焰一下大盛,火光明滅,映出魏嵐半邊臉孔。半晌,他轉過頭來,對著溫寧輕輕笑了笑,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開口道:“那就不要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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