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轉頭一看,隻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跟自己差不多高,一頭亂蓬蓬油膩膩的黑發,梳著兩個鋥亮小鬏兒,全身包在補丁厚衣服裏,胳膊上也挎著個籃兒,正笑得開心,往武大的擔子裏指指點點呢。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正值變聲期,聲音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臉上又還沒褪去稚嫩,一笑,兩個酒窩兒。


    武大顯然認識這孩子,嘿嘿嘿的搓著手,笑道:“鄆哥兒!今日又出來賣什麽啦?”


    潘小園一個激靈,登時對這孩子肅然起敬。鄆哥兒,不就是後來智鬥王婆,幫著武大捉西門慶奸的那個小猴子嗎?本身姓喬,因為是在山東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這孩子聰明伶俐,每日隻在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養活老爹。


    鄆哥聽了武大問話,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昂首挺胸,揚著下巴,伸手抹平了鬢角幾根不聽話的頭發,腦袋一甩,抬頭凝望著風吹雲動,變幻出各種形狀。


    半晌,才煞有介事地說:“天色寒冷,適宜蒸梨。”


    然後手指頭一拂,胳膊上的籃子蓋兒微微掀開一條縫,露出裏麵三四個圓滾滾的雪梨。他立刻又把籃子蓋兒扣了回去,擋住了那白得耀眼的柔光,仿佛裏麵裝著王母娘娘的蟠桃。


    明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猴子,這一刻,卻有著武林高手的風範。


    一個衣著華貴的員外匆匆走過。鄆哥雙眼一亮,收了氣場,拔腿就跟過去,哈巴狗兒一般黏在人家身邊,弓起腰,仰起臉,笑嘻嘻地賣弄他的破鑼嗓子:“張員外今日氣色不是一般的好!上好的雪梨,補氣潤肺,止咳化痰,甜不過東街那個賣飴糖的小姐姐,鄆哥兒跟你姓張!員外,來一個瞧瞧?”一麵說,一麵神秘兮兮地掀開一點點籃子蓋兒,雙手護著,生怕那雪梨著涼漏風,“剛賣出去倆,收了人家李員外十文錢,倒也不貴,可眼下我要回家看老爹,這一籃子二十文全賣你,怎麽樣……”


    那張員外不為所動,任鄆哥黏了幾十步,目不斜視地走遠了。鄆哥也不氣餒,正好走到一家茶鋪前麵,放慢了腳步,伸長脖子往裏麵一張,立刻又發現了新目標,破鑼嗓子立刻又開工:“孫大官人,點茶怎的不配些果子!……什麽,不要雪梨?你要什麽,我去給你尋……”一麵碎碎念叨,一麵腳不點地,一陣風般出去了,也不知往哪兒轉了一圈,即刻便尋來了三四種果子,笑嘻嘻地給那孫大官人擺桌上,順帶把自己的梨也賣了兩個給鄰桌。拋著錢袋,哼著小曲兒,笑眯眯地回來了。一路上東張西望,還在尋第三個買主呢。


    潘小園看看鄆哥,又看看武大,不好露出太嫌棄的神情。


    武大對此顯然已經習以為常,笑嗬嗬地看著鄆哥回到縣衙廣場。方才鄆哥搶生意,也就沒來得及跟武大正式打招呼。這孩子卻還算有禮貌,眼下閑了,朝武大大方一拱手:“大郎早!”那語氣,跟武大儼然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武大不以為忤,嘿嘿笑了笑。鄆哥這才又看到潘小園立在旁邊。大概很少見到這個年紀的女人出門上街,愣了一愣,才故作熟稔地作揖笑道:“原來是嫂子,少見,少見。”


    這聲“嫂子”,比武鬆的“嫂嫂”叫得可隨便多了,明顯就是為了占武大便宜,給自己硬生生拔高一個輩分。孰不知幾個月後,“嫂子”和西門慶的奸`情,他可毫不猶豫地給武大告密了。


    潘小園也不點破,朝這小猴子露出一個唐僧般的笑容,中規中矩地還了個平輩的禮。鄆哥那雙大眼睛裏立刻藏不住開心,笑嘻嘻地搓著籃子柄。


    潘小園忍不住微笑。再精細,也終究是個孩子。


    這時候又有幾個人湊過來買炊餅。武大這回可熟練多了,加之鄆哥在場,更不願意被這孩子比下去,挺著胸脯,將自家豬油炊餅的好處一一介紹起來。鄆哥聽著,也覺得稀奇,在旁邊插科打諢地幫腔,伸手從擔子裏掏出一個,煞有介事地嚼了一口,隨即大驚失色:“大郎大哥!你快回家收拾收拾,明日可要吃官司了!”


    武大一個哆嗦,剛收的幾文錢滾在了地下,趕緊蹲下去撿。旁邊幾個客人也嚇了一跳,紛紛問:“怎麽了?”


    鄆哥舉著那炊餅,有板有眼地說:“他這炊餅是偷的!一個月前,周守備家裏頭設宴招待東京來的欽差,那宴席裏的炊餅就跟這個一模一樣!我聽周守備府上的小廝說,是請了東京來的名廚,一貫錢一扇籠做出來的呢!後來那宴席結束,炊餅還剩了許多,就都散給街上的小廝閑人了,我也搶得兩個,供在家裏,一天舍不得吃一口呢!大郎你實說,你這炊餅,是不是偷的周守備家的!”


    他搖頭晃腦的話音未落,周圍幾個客人已經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個胖裁縫捂著肚子笑道:“真是孩子話,就算是偷來的炊餅,放了一個月,還能吃?早就硬成石頭啦!這擔子裏的軟炊餅,明明是大郎今日新做得的。”


    武大在旁邊忙不迭點頭確認,一臉被冤枉的神情,不明白這個跟他關係不錯的小孩子為什麽突然翻臉不認人了。


    鄆哥眼中閃過一絲不信,還嘴硬:“那想來是我記錯了,也許是半個月前……總之,這炊餅絕對是周守備府上偷出來的……不信,你們嚐嚐,嚐嚐!”一麵說,一麵把那個油腦袋晃來晃去的。


    其餘的幾個大人哪能像他一樣隨便抓人家的東西吃,都謙遜地笑了笑,搖搖頭,表示自己明白了。一個瘦秀才笑著給他糾正錯誤:“吃食這東西,又不是天下獨一份,隻要原料用量對得上,哪兒做出來的,不都一樣?你小猴子別在這現眼啦。”


    鄆哥這才半信半疑地住了口,似乎是要找回些麵子,指著那擔子又問:“那你的炊餅,一個賣多少錢?”


    明明方才叫賣的時候他都聽到了。但武大心想小孩子大概忘性大,於是又耐心提醒了一句,說不漲價,還是兩文錢,如果賒賬的話,就是三文。


    鄆哥不說話了,找場子一般笑了幾聲,踱開步去,繼續找人買雪梨了。


    而圍著武大的這幾個客人,相互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同時掏出了錢袋。那胖裁縫本來猶豫,這時候爽快來了三個。那瘦秀才本來隻要一個嚐鮮,這下甩出一串錢,一下子要了半扇籠,讓武大一會兒直接給他挑回家去。武大隻喜得連聲答應。


    小孩子童言無忌。鄆哥方才這番話等於是告訴大家:武大做出的豬油炊餅,和他一個月前吃到的、東京名廚一貫錢一扇籠做出來的、招待欽差的炊餅,味道不相上下!


    自古百姓趨炎附勢,民間若有什麽東西被官家用過,被大官讚過,那便是立刻身價百倍。而眼下,兩文錢買個炊餅回去,就能模擬欽差大人的口福!


    雖然都知道這孩子平日裏滿嘴跑馬,吹牛慣了,也未必吃過什麽周守備家的殘羹剩飯。但這番話擠出七成水分,折中一下,仍然是一則頗有誘惑力的軟廣告。


    潘小園看著鄆哥那瘦瘦的背影,心中不知感歎了多少句孺子可教。難怪武大縱容他白吃炊餅。這小子簡直就是個行走著的安利!


    兩擔炊餅,被他這麽一吹,不一會兒已經賣出去將近一半了。武大從來沒一下子數過這麽多錢,手忙腳亂的,錢袋掉到地上。潘小園看不過去,上去幫忙:“我來數錢,你繼續去賣!”完美的分工合作。


    身為妙齡婦女而出門做生意,潘小園自己覺得沒什麽,但無意中已經是打了個可憐牌,賺夠了路人的同情分。而武大自然不知道,賣出去的十個炊餅裏,倒有三四個是看在他娘子的麵子上的。


    一文文錢流水般從她手裏經過。在博物館裏看到的古錢大多鏽蝕風化,古樸稚拙;眼下手裏拿著的,卻是色澤圓潤的精美銅片,仿佛是放大了的現代硬幣一般——大多是銅錢,也有一部分鐵錢。有稍微磨損舊了的至和通寶、元豐通寶,邊緣的花紋依舊精致整齊,錢文的字體則篆、隸、行、真不等,好些她都不認識;而還有些顯然是新鮮出爐的新錢——大觀通寶、政和重寶、宣和通寶,摸起來手感格外舒服,而那錢麵上鑄的字……好生眼熟……


    瘦金體!


    偉大的小資行動派、慷慨的藝術讚助者、流芳百世的書法家、繪畫家、美學評論家、中國史上最差皇帝之一,就這樣親力親為,親筆題字,把優雅發行到全國各地。


    穿越過來之後的頭一次,潘小園才忽然意識到“皇帝”兩個字離自己有多近。而這個不靠譜的世界,就是由這樣一個不靠譜的皇帝領導著。


    在錢眼兒裏陶醉了好久,腰間的錢袋眼看著越來越鼓,那嘩啦啦的聲音熨帖得耳朵舒坦。以至於她絲毫沒有察覺,人群裏一隻偷雞摸狗的手,正暗搓搓地朝她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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