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貞姐,潘小園關上房門,在屋裏美美的睡了個午覺。下午起來,洗手下廚,炸了一盆豬油菜丸子——昨天武大沒吃上熱乎的,今天補給他,再另加三個雞蛋。


    如今的生活漸漸寬裕,每天也至少能有百十來文的盈餘。夥食上也逐步升級換代。像雞蛋、瘦肉這些吃食,過去武大從來舍不得加入日常食譜當中。潘小園曾經在廚房角落裏挖掘出一小罐醃過的鹹蛋,不知是猴年馬月誰送的,武大舍不得打開,早就長成了綠毛龜,散發著一股子發酵鯡魚罐頭的氣味。


    當然眼下的收入水平,離三個月三十貫的目標還差得遠,但潘小園琢磨著,等過了年,再鼓搗些新花樣兒,最好能承接諸如獅子樓主食供應的大生意,或是給武大的炊餅填上餡兒,或是把鄆哥培養成更可靠的生意夥伴……


    腦子裏一頁頁的翻著企劃運營書,躊躇滿誌,一顆心就像油鍋裏的丸子,蹦蹦跳跳的。她甚至滿懷憧憬地想,等到時自己成了富婆,離婚時一定好好留給武大一筆“贍養費”,最好再給他安排幾場門當戶對的相親,這年頭娶個媳婦不容易……王婆不靠譜,最好托薛嫂……


    丸子剛炸好,就聽到外麵街上歡聲笑語,一路進門。竟是武大和鄆哥勾肩搭背,鄆哥替他挑著空擔子,一起順手順腳的回來了。


    武大撲進門,激動地手舞足蹈,一麵喊:“娘子,娘子!今天發財了!全、全賣光了!那個、你看,錢……”


    鄆哥淡定地站在門口,慢慢放下手裏籃子,拱手叫道:“嫂子拜揖。”


    潘小園心裏也按捺不住喜悅。請兩個人坐下,端出炸丸子和幾樣小菜,意思就是讓鄆哥留下來吃晚飯了。鄆哥謝過,大大方方的開動起來。


    還沒決定好先問哪個,武大已經忍不得,語無倫次地開口:“大家都問我那個銀絲卷兒是誰家裏學的!晌午剛過就賣光了!還有回頭來買的!……還有、還有前街周守備家裏,一下子買了三十個……說有銀絲卷兒做早點,配菜都可以省兩份。嘖嘖,你看人家大戶人家,早點都有飯有菜的……”


    原來古代副食不多,老百姓一日三餐,都是主食麵點為主,配上少許下飯菜,就成一餐。至於電視劇裏看到的一桌子琳琅滿目盤碗盆罐,一頓飯幾十道菜的,隻有鍾鳴鼎食之家才有資格享受。而花卷本身帶有鹹味,且有蔥油香味,可以省菜。譬如大戶人家裏大鍋吃飯,倘若隻吃麵片湯、炊餅一類主食,則必須要配兩三樣下飯菜,大家才滿意。而倘若主食換成了有蔥油堿味的銀絲卷,則隻需配一兩種下飯菜。如此以來,每頓便可以儉省不少。歪打正著,這種廉價的風味點心竟成了風靡全縣的暢銷貨。


    五扇籠蔥油椒鹽白麵花卷,賣得一個不剩,連武大自己中途餓了,都沒舍得吃一個,隻是揭開蓋子聞聞香氣。除了有七個賒賬的——都明明白白的記在那新式賬本上呢——還有就是周家一下子買走三十個,便給打了折,饒了五個,其餘一律是五文一個賣出的。再加上另一擔茶合麵豬油炊餅,一共拿回來五百九十六文錢。


    武大自從上街賣炊餅以來,從沒感覺錢袋這麽沉過。直興奮得喃喃念叨:“發財了,發財了……”


    潘小園少不得跟他解釋:“銀絲卷兒賣價貴,可原料錢也多啊,雪花麵多少錢一升?蔥花、香油、花椒,可都是另外花錢買的。費的豬油也多。蒸的時候火候也要旺,多用兩成柴火呢。”


    看不得武大一副財迷樣兒,趕緊朝旁邊使個眼色,意思是客人在呢,別丟人現眼。鄆哥卻沒笑,而是認認真真的聽潘小園一樣樣算賬。


    好容易安撫了武大,朝鄆哥看了一眼。小夥子不慌不忙地揭開籃子蓋兒,一麵把裏麵的錢一把把抓出來,一麵報賬:“嫂子給我的四籃子那個什麽黃金酥餅,一籃子讓我拿回家給老爹嚐鮮——嫂子說送我的,是不是?另外三籃子,茶樓裏賣了一遭,獅子樓裏賣了一遭,縣衙門口賣了一遭,又蹲在橋底下,賣了一遭。有時候叫一文三枚,碰上有錢大官人時,便宰一把,賣了一文一枚,總之是見機行事,我也記不得這許多。所有的收成都在這兒了,嫂子數一數。”


    潘小園忍不住嘴角抿出笑來,讓武大去泡茶給鄆哥喝。這孩子,果然上道!


    已經說好了炊餅片兒是隨他處置,又沒有製定績效目標,就算他全部私吞,也是在約定的條款之內。有什麽可騙人的?


    而他也坦坦蕩蕩地貪了一籃,兩人心知肚明,這便算是代理費了。要是他兩袖清風,一片也不多拿,潘小園反倒會奇怪了。


    鄆哥還要數錢,讓她殷勤地攔下了——總覺得那錢經了他手,多少會沾上點積年頭油。


    一共是二百三十一文錢。潘小園伸手在桌子上一劃拉,把錢分成兩堆,將那稍大的一堆往鄆哥的方向一推,“喏,許你的報酬,收好吧。”


    鄆哥微微搓著手,將那堆錢看了又看。他人雖然機靈,但家中赤貧,從來拿不出什麽本錢,因此日常自己買賣,也不過是一天百十文進帳。而桌子上的這一堆錢,名義上是外快,數量卻抵得上他平時一天的收入。


    小猴子咽了咽口水,忽然伸手把錢推了回去,將那小些的錢堆攬到自己身前。


    “本錢都是大郎和嫂子給的,我不過是順手出力,拿小頭便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也會做長遠打算。武大娘子看起來像是個不錯的合作夥伴。


    武大連聲叫道:“客氣什麽,客氣什麽?來來,你拿那一堆……”


    他倒開始借花獻佛了。潘小園忍俊不禁,大錢堆裏又撥出十幾文,推給鄆哥,兩堆錢差不多高了。


    “好啦,一半一半,公平合理,你總不會還要我一文文的數吧?”


    鄆哥抿嘴笑了,臉微微一紅,這才透出些大男孩的羞澀,把錢掃進衣帶,緊緊紮好,又問:“那,我明天再來?”


    積壓的雪花麵炊餅太多,炸成片兒,體積不減,一天賣不掉。


    潘小園點點頭,盯著他微笑,說出了一個在內心咆哮多時的要求:“來之前給我洗個頭。”


    *


    鄆哥果然是個合格的代理經銷商,自己琢磨出若幹創收法門,比如第二天上街叫賣的時候,就打上了武大郎的招牌,說自己手裏是“特地向大郎討要的頭一籠雪花麵餅,新鮮的!”


    第二天,又琢磨出了捆綁銷售:“加上一勺子腐乳才好吃呐!小的給員外抹一片嚐嚐?”


    再過一天,又腆著臉加上:“這可是都是大郎娘子親手一片片炸出來的!”


    這些都是晚飯桌上,武大當笑話說出來的。鄆哥隻是在旁邊雲淡風輕地聽著,不時流露出一種“雕蟲小技,何足掛齒”的神情。


    每天鄆哥前來上繳營業額,順理成章的就留下來吃晚飯。潘小園自然是歡迎之至,巴不得這電燈泡多亮一陣子,有時候還變著花樣兒跟他聊聊生意經。她覺得,像鄆哥這種璞玉,沒經曆過任何現代商業社會浸染,就無中生有地進化出一身營銷細胞,絕對是超越時代的人才。


    到了第四天,鄆哥卻一反平日的淡定,剛一進門,就急著叫:‘嫂子,嫂子!’


    武大跟在他後麵,也是一臉喜氣,放下擔子,深情呼喚:“娘子,娘子!”


    鄆哥接著叫:“嫂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娘子快出來,有好事兒!”


    相聲似的一唱一和,潘小園把倆人按在飯桌前麵,當家作主地下令:“邊吃邊說。”


    鄆哥立刻正色道:“嫂子不是一直在提,想要做大戶人家的供應商,做大生意不是?今日我在街上買賣的時候,順帶幫你說合了這麽一單子生意。大街坊大官人家,據說有個什麽喜事兒,要宴請賓客,約定明日定做十六扇籠銀絲千層卷兒,卯時送進去。”


    十六扇籠,那可是三天多的銷量!潘小園心裏慢慢開出一朵花兒來。這是傳說中的大客戶!趕緊說:“那、那咱們答應……”


    鄆哥給自己夾了一筷子菜,不緊不慢地繼續匯報:“價錢已經講好了。十六扇籠銀絲卷兒,一共三百二十個,市價一千六百文。這裏是三百文定金,剩下一千三百錢,明日去他們賬房支……”


    潘小園簡直想把桌子上所有的肉都夾給這孩子,“那,有沒有給折扣什麽的……”不成文的規矩,買十個以上的炊餅,就可以跟武大郎還價了。


    武大好不容易瞅個空兒,興衝衝接話:“沒有,沒有!不打折!他們人傻錢多!一千六百文原價!那是、那是兩貫錢哪!咱們一個月的房租!”


    鄆哥抿出一個“何足道哉”的笑容,筷子撥了撥碗裏的菜心兒,繼續道:“隻是有一樣,因為銀絲卷兒既供男賓,也供女客,內宅人家不好讓大郎進去,再說十六扇籠,大郎一個人也挑不動,還得麻煩你們兩口子一塊兒走一遭……”


    潘小園心花怒放,連聲道:“沒問題!到底是哪一家,地址細說給我。”


    鄆哥微笑:“大街坊東頭第一家便是,嫂子平日想必也曾路過。人家說,卯時光景,會派個小廝叫玳安的,在門口迎。等嫂子送完了貨,跟著他去賬房領錢就行了。”說完,一雙猴眼睛眨眨,笑出一副人畜無害:“小弟都答應了,擅自做主,嫂子莫怪。”


    ……


    飯桌上還盛著半盆湯、幾個熱騰騰的炊餅、一小碟雞蛋丸子。潘小園坐著主位,雙手還撐在桌子沿兒。武大一臉敬愛地看著她,一麵把一個炊餅往嘴裏送;鄆哥則靠著椅子背,剛洗過的頭發飄逸順滑,晃一晃,一副等待表揚的三好學生模樣兒。


    潘小園覺得現在自己就差頭頂上一圈聖光,然後就可以配合著開口說:“我們當中有個叛徒!”


    鄆哥還在得意洋洋。這個精明得過分的小猴子,給他根棒槌玩,他還真把自己當孫悟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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