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曆九年十二月初三,金陵瑞雪霏霏,銀裝素裹。


    又到了一年的年末時節,商人們開始忙著回銀軋賬,以期這一年的忙碌最終能夠獲得個豐厚回報。


    農人們早已種下了冬小麥,看著這瑞雪,期待著來年能夠多收那麽三五鬥。至於過年……不過是貼上兩幅大紅對聯,桌上多添三兩個菜罷了。


    金陵的百姓們依然如昨,隻是臉上流露出的表情有的喜悅,有的戚戚——孩子們盼著過年,今年收獲頗豐的百姓家自然會給孩子們舔上兩件新衣裳,再置辦一份相對不錯的年貨。


    可今年未曾落下倆子兒的家庭未免就有些發愁,年總是得要過的,無論如何得想點法子,至少得做做樣子,免得在街坊鄰居的眼裏落了自家的麵皮。


    金陵城的外城,有一片貧民區,就在昨兒傍晚,發生了一起慘案。


    這裏的街道狹窄而淩亂,房舍低矮,就連那門,都比別的地方更窄那麽一些。


    因為今年黃河再次泛濫,黃河兩岸逃往金陵的人就更多了一些,他們絕大部分就落腳在貧民區,租借著這裏的某個小屋,在上京城謀求著一份能夠果腹的營生。


    所以這地方並不冷清。


    呂小東一家三口就住在這裏,他們就是今歲從黃河東道而來。


    原本想著去西山尋個生計,可聽聞西山的傅家少爺死在了武朝的大雪山下,這自然是個噩耗,也斷絕了他們這一批人原本的夢想——去歲時候西山傅少爺可是接收了足足四萬多的難民,那些曾經的難民們而今成了西山的人,他們與家鄉的親戚朋友取得了聯係,這些親戚朋友自然知道了他們在西山過得很好。


    西山傅少爺這個名字,而今在黃河兩岸特別響亮,卻不是因為他的詩詞文章,而是傅少爺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


    可傅少爺這樣的人兒去了天上侍候神仙去了,他們的日子卻還得過下去,於是他們跋涉得更遠,來到了金陵這個傳說中遍地都是黃金的地方。


    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


    上京居,大不易。


    這裏的工作很難找,這裏的物價很高,就連這一小間烏漆嘛黑的小房子,一個月的租借費用都要六百文!


    六百文錢,這在黃河兩道可以買到四十斤細糧或者百來斤粗糧了。


    可是位於黃河邊上的家已經沒了,再也回不去了,那隻有在這上京頑強的生存下去。


    呂小東此刻很是惆悵,青鸞巷子的那兩處大樓已經建好月餘,他已經失業了月餘。在那地方幹了三個月的活,賺到了五千四百文錢,付出去了三個月的房租一千八百文,剩下三千六百文,再除去三個月的用度共計兩千文,手裏就隻剩下了一千六百文。


    眼見著又得支出六百文的房租了,那就隻有一千文錢……莫要說過年,如果再找不到活計,這日子都沒法過下去了。


    他的妻子趙氏端來了一碗高粱粥,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說道:“當家的,先吃飯吧。”


    旁邊是他們才六歲的女兒呂招娣,她看了一眼那一晚高粱粥,咽了一口唾沫,懂事的走了出去,外麵下著雪,她穿的很單薄,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我看……咱們是不是還是去西山?傅少爺福大命大沒有死,他那西山恐怕是需要人的。”


    趙氏沉默了片刻,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肚子,“傅少爺而今在這金陵城成親安家了,聽說還當上了朝廷的大官,也不知道西山那地方現在究竟需要不需要人了,萬一不要……當家的,你說這來回再一折騰,豈不是更要命了?”


    “……”呂小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看了看門外的女兒,終究還是說了這麽一句:“如果我還是找不到一個營生……招娣,恐怕就得給她找個好人家了。”


    趙氏一驚,這話的意思是要賣女兒!


    可她的嘴剛剛張開卻又閉上,默默的垂下了頭,又去盛了一小碗的高粱粥,向門外喊了一嗓子:“招娣,進來吃早飯了。”


    “娘親,我不餓。”


    小姑娘的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她站在門口,卻依然露出了一張燦爛的笑臉。


    “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呂小東說了這麽一嘴,對招娣招了招手,“過來,娘叫你吃你就吃。”


    招娣終究沒忍住肚子裏咕嚕咕嚕的催促聲,她走了過去,端起那一小碗的高粱粥,小口的喝了起來,真香!


    她雖然才六歲,可她卻已經懂事。


    這一路來到上京,她見到了太多賣兒賣女的事情。


    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父母再苦再難,都沒有將她賣了。


    她很珍惜這樣的日子,雖然苦難,但她覺得隻要一家子在一起,這日子總是會好起來的。


    “呆會我想去傅府一趟。”


    趙氏一愣,“你可千萬別,傅公子是何等樣的人!他怎可能見你?萬一、萬一那凶奴將你傷了,我們可怎麽辦?”


    呂小東咬了咬嘴唇,那雙濃眉緊蹙,“我想過了,與其這樣等死,莫如去求一求。傅少爺是菩薩心腸,堂兄曾經來信說他就是老天爺派來拯救我們的,他和別的那些官不一樣,所以……我得去求求他。”


    趙氏緊緊的捏著圍裙,沒有再說。


    像他們這樣的貧苦人家,莫要說傅少爺那樣的大官,就連縣令,他們也極少見到。


    僅僅在戲文裏聽過,說當官的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們手下的奴才可是猛如惡狗,當家的去傅府……可千萬不要有個三長兩短啊!


    在這偌大的貧民區,像呂小東這樣的家庭極多。


    今歲黃河水患,朝廷自然是有賑災的,可因為東部戰事耗費了大量的糧食,所以這賑災幾乎就是一個名頭。


    他們在領取了微薄的賑災糧食之後,僅僅堅持了三天時間,所屬縣郡的糧倉居然就空了,莫要說放糧,據說縣太老爺都沒吃的了。


    這還能怎麽辦?


    那就又跑唄!


    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一個頭?


    呂小東兩口喝完了高粱粥,就在趙氏忐忑的視線中,他走了出去,向傅府而行,去尋求一份生存的希望。


    而此刻,傅小官一行正好出門,他當然不會是去迎接夷國太子。


    他帶著三個夫人和一群家丁傭人,浩浩蕩蕩的向南山別院而去——


    那地方是老太後送給虞問筠的大宅子,他想要去瞧瞧,也想將那地方給利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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