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這裏工作已經兩年了。


    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空手來、空手回,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看著對方涕泗橫流已是常事,偶爾遇上幾個膽小的,我不得不親手逮住他們,讓同事盡快下手,哀嚎聲、求饒聲、慘叫聲、後悔聲,這就是我的工作,我自認什麽都見過了,當然也對現在的情形不陌生。


    對麵男人的手一直在抖,連帶頂在我頭上的□□也跟著一點一點,我還是坐在自己辦公的地方,仰頭望著他。


    他太緊張了,臉上的汗就快落到地上,額角的青筋一跳一跳,很顯然,他已經意識到拿槍抵我的頭是個蠢辦法,因為他沒得到他期待的回應,我不害怕,反而比他還鎮定。


    現在店裏隻有我一個人,至少表麵上看是這樣,他緊了緊握槍的手,大聲吼著:“把我爹的眼睛還給我!王八羔子說話不算數!把眼睛還給我!”


    我看他一眼,微微搖頭,“不能還。”


    我的話還沒說完,前麵抵著我的力氣大了好幾分,我感覺到有點疼,身子也不由自主向後仰,這個男人顯然沒有耐性了,說話帶著顫音、也帶著狠戾,“是你們說的,拿眼睛換命,我把我爹的眼睛給你們了,可我女兒還在醫院躺著!根本沒用!你們這群騙子!把眼睛還我,還我!”


    我最討厭吵鬧,最討厭有人對我大聲吼,他的聲音像刀片一樣搔刮著我的耳膜,讓我心裏忍不住的難受,我皺起眉,也不想再和他廢話,一個隻會威脅恐嚇的男人,不足為懼。


    “說了不能還,你女兒早就該死了,現在還能活半年,就是因為你父親的眼睛,除非你用自己的十年命來換,我就把你爹的眼睛還你,或者,你把自己的眼睛留下,我也能讓你女兒再活十年。”


    男人顫了一下,他的手更抖了,我索性站起來,和這個人平視,他和我一樣高,不到一米七,小平頭,衣服上有幾道口子,全身灰撲撲的,散發著貧窮的味道,他似乎被我的行為嚇住了,瞳孔緊縮,又佯裝鎮定,“當初你沒說過隻是半年!我要的是我女兒能一直活下去,像正常人一樣!她現在每天都要待在重症監護室,連床都起不來,我求你了……求你再想想辦法,你們這裏什麽都能換,我就想要我女兒活下去,求你了……”


    說到最後一句,他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一個男人哭得死去活來,扯住我的腿,隻求我能可憐可憐他,這種情況,我已經不記得見過多少次,但我隻是一個工作人員,我會做的隻有接待,還有冷眼旁觀。


    當初說好一雙眼睛換一條命,他卻挖了自己父親的雙眼來代替,那我們也沒辦法,隻能用半年代替十年,殘居就是這樣,一物換一物,沒有任何折扣和情麵可言,來過殘居的人,絕對不會完整的出去。


    他也明白,卻妄想著耍小聰明,他哭得那麽慘、那麽可憐,卻隻字不提我剛剛給他的建議,不舍得自己的眼睛,也不舍得自己的壽命,父親和女兒都比不過他的一部分,殘居招待所有客人,唯獨不招待膽小的人。


    我的話已經說完了,他手中的□□早已掉在地上,我轉過身,撩開深紅色的幕簾,離開了這個房間,在我身後,有驚恐的嗚咽聲,還有腳踢木桌的聲音,我頓了一下,腳步不停,走到我最喜歡的那張沙發上休息。


    “沒什麽可生氣的,你應該習慣。”


    “我已經習慣了,隻不過還有些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這種小人,既然舍不得,一開始又何必來。”


    他輕笑一聲,似乎覺得我講了個笑話,我抬起眼皮,不解的看向他,他也看著我,溫柔的笑意一直都在,“殘居殘人身、毀人心,隻要來了,就必須留下自己的一部分,他逃不了。”


    我知道這個規矩,但我還是覺得不高興,可在他麵前,我不得不聽話,他就像罌粟,讓我著迷、讓我上癮、讓我沉溺,我垂下眸子,沉默的點了點頭,他傾過身子,摸了摸我的頭,溫聲說道:“阿琅,別讓他們殘了你的心。”


    說完,他又笑了一聲,然後站起離開。


    他已經離開了很久,我還倚在沙發上,右手摸著自己的胸口,感受裏麵心髒的微弱跳動。


    他叮囑的太晚,我的心啊,早就殘了。


    2.


    “陰曹地府忘憂路,三生石旁塵與緣,尋此生,盼來生,與卿長生生……”


    來殘居的人千奇百怪,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但我從來不問,因為這不是我的工作。在我對麵的先生,他從進來後就一言不發,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愁苦,我隻抬了抬眼皮,然後問道:“您想換什麽?”


    他躑躅了一番,右拳緊了緊,像是下了決心,他直起身子,定定的看著我,“我要換下輩子,換下輩子我和我妻子還能是夫妻,什麽代價我都願意。”


    這倒是個新鮮回答,大多數人來這都是要財、要愛、要命,要下輩子的,我還沒見過。我覺得有意思,也翹了翹唇角,他看我笑了,覺得我可以辦他的事,神情立刻緊張起來,但我又搖頭說道,“殘居隻給現世人換現世物,前世後世、都不是我們能做的,如果先生真的想換,請您下輩子再來光顧小店。”


    他神情一僵,猛地將身子探到我的辦公桌上,一雙眼睛撐大,就像溺水的人看著岸上的人一般絕望哀求,“就沒有別的辦法麽?人死了什麽也不記得,下輩子……下輩子我就不記得她了啊!能讓我記得她也行,隻要我記得她就行!求求你了!”


    我靠在真皮椅上,下巴微揚,認真的看了看他,靜了半響,才吐出兩個字,“不行。”


    我的職位是接待員,所有來殘居的人都要先和我見過,才能撩開後麵的幕簾,見到真正能幫他們的人,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把殘居建成這個樣子,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我在這裏接待所有的客人。


    無窗無畫,四個牆壁光禿禿一片,我前麵是兩扇沉重木門,後麵是一片深紅幕簾,整個空間狹□□仄,除了我自己的桌子和椅子,剩下的便隻有一張明代圈椅,客人走進來,再坐下去,任多膽大的人,也會忍不住犯嘀咕,逼仄的空間就像利爪一般伸向他們的脖頸,讓他們壓迫的呼吸不過來。


    再加上我這一張永遠沒有表情的臉,我還沒說話呢,客人就已經嚇得不敢動了。


    在我眼前的這位先生,他穿著精良,言行有禮,一看就是中上層人物,我剛說出的兩個字好像針,一下就紮破了他的氣,讓他再也提不起精神。


    “這輩子沒指望了……我隻能下輩子再還她,我把一切都賭在下輩子上,可是沒有下輩子了……”


    他低聲重複著這幾句話,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麽辦,來的人不能完整的出去,可我就算把他帶進去,也完成不了他想做的事,我正猶豫著,肩膀突然被人覆住,“阿琅,送這位先生出去吧。”


    我抬起頭,他正溫笑著看我,我雖然奇怪,但什麽也沒說,從椅子上站起來,帶著那位先生出去了。


    等我再回來,他正坐在我的椅子上,把玩著我的小獅子擺件。


    “怎麽放他走了。”


    小獅子在他手指中轉來轉去,我盯著他的手,突然發現,他其實很適合深林木,木質的深沉與芬芳,都很像他這個人。


    “不想知道他為什麽會提這種要求麽?”


    我怔愣了一瞬,隨即搖頭,“不想。”


    他笑笑,把小獅子輕放在辦公桌上,兩指輕叩桌麵,“他和他妻子結婚六年了,他為了權勢和她結婚,又為了錢和另外兩個女人有關係,現在其中一個女人有了身孕,他不能得罪那個女人,也不能得罪他現在的妻子娘家,所以他決定,殺了妻子,騙過娘家人,繼承她的所有,過一段時間再娶那個女人。”


    我沉默著,就知道他一定會講,他從來不管我是不是想聽。


    “他愛他的妻子,卻也放不下手中的權勢和錢財,所以他來這裏,想要下輩子補償她。”


    “那為什麽不這輩子補償,他妻子如果下輩子還會遇見他,那也真是倒黴到家了。”


    他又笑了一聲,“因為癮啊,他愛的是妻子,上癮的卻是錢權。他來的時候還有僥幸的心,走的時候連這最後一份僥幸也沒了,人在無後路時最容易崩潰,你猜他留下了什麽,又換了什麽?”


    不等我回答,他站起來,輕拍我的肩膀,“深林木是好東西,多帶著它。”


    因為他的一句話,我一整天都帶著小獅子,晚上躺在床上,我學著他把玩的樣子,腦海中卻還在想那個問題。


    我想,他留下的是命,換的是他妻子的命,還有他不再愧疚的心,人沒了後路,做事也不會安穩,他大概不能順利殺妻了。


    這樣想著,我的心也放下來,手裏攥著小獅子,慢慢睡了過去,隱隱約約間,我又做了那個熟悉的夢,一個旦角依舊唱著,“陰曹地府忘憂路,三生石旁塵與緣,尋此生,盼來生,與卿長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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