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進了朝陽宮一事令其他幾個皇子頗為訝異。他們不明白,父皇怎麽會允許小七子接近寶貝孫兒,他不是最忌憚那兩人接觸的嗎?


    其實自那日周棠殿上答出“定北”之略,皇上便對他稍加留心。


    他派人去太學院問了周棠的課業情況,得知周棠從未在那得到過正統教育,一道聖旨下去,怒斥了太學院的太傅,但並沒有實質性的懲罰,也沒有勒令他叫周棠來上課。


    太傅是何等人,一下子就明白,皇上罵他不過是做做樣子,並不真的想栽培周棠,於是領了責罵後,太學院一切照舊。


    皇上確實是那樣想的。


    七個兒子一個長孫,幾乎所有人都在太子之位的考慮範圍內,惟獨周棠,不在其中。


    不是天賦與能力的問題,而是他不想。


    說是迷信也好,說是偏心也罷,總之他絕對不會讓一個詛咒周家斷子絕孫的惡毒女人的孩子登上皇位,那不等同於親手斷送周家王朝麽!


    這次周棠跑到了朝陽宮,皇上本想找個名頭把他趕出去,去看了之後卻改變了主意。


    他覺得這樣更方便觀察和監視周棠,若是那孩子真有什麽不軌心思,一旦暴露出來,他便可以將他徹底除去。


    周棠獲準出入朝陽宮之後,每日中午時分會過來串串門。皇上特意讓周衡的夫子和武師去試探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聰慧過人,並且誌在社稷。


    夫子幾番詢問套話,回複皇上說:“七殿下確實不笨,但心不向學,四書五經都沒有讀全,國策兵法更是一竅不通,隻對一些閑雜書籍感興趣。各地有哪些珠寶玉器,有哪些吃喝玩樂的地方他都很清楚,最喜歡一些誌怪故事,也不知道是哪個下人講給他聽的。”


    聯想到周棠在賞春宴和那次考試中的表現,皇上對這話信了大半。


    周棠連一篇短短的《牧誓》都背不全,偏偏能答得出什麽躑躅玉什麽寒玄鐵,想來是從哪本閑書上看到的,或者從哪個閑人口中聽說的,多半是湊巧。


    武師也對皇上說,周衡在練武的時候,周棠不是趴桌上畫烏龜,就是跌跌爬爬地騎驢子,沒見他幹過一件正經事,就玩耍的時候最開心。


    於是皇上暫且放下心來。


    文不成武不就的一個小皇子,能憑什麽去爭皇位?


    周棠的烏龜圖已經鋪了滿桌子,還在繼續窮極無聊地畫著。


    夫子搖了搖頭,歎了聲“孺子不可教”,便去讀自己的書了。


    他一走,周棠就換了一張紙,對著門外正在給周衡做演示的武師畫了起來。


    紙上全是一個個的小人,擺著各種各樣的姿勢,細看,竟全都是武師所傳授的招式。


    武師領著周衡去馬場練習騎射,他便牽上那頭小驢子,在離他們不遠不近的地方晃悠,騎在驢子上,聽著武師對周衡的教導,慢慢學著平衡自己的身體。


    等到基本能騎起來後,他就開始觀察武師是怎樣拉弓射箭的。有時看得入了神,從驢子上摔下來,被那些奴才嘲笑也不管。


    周衡有專用的劍和弓用,他沒有,於是他從浮冬殿後麵的竹林中砍了根竹子,又偷了衡兒玩壞的弓弦,那兩天就總琢磨著自己給自己做一個。


    實踐證明他實在不擅長幹這種活,拿小刀削竹篾把手給削破了,上弓弦也把手給劃破了,搞得兩手都是傷口,他卻不敢找太醫,自己用水洗了包上綢子就算完事,結果小傷口發炎,疼得他握筆都握不了。


    他齜牙咧嘴地默寫完一篇《過秦論》,洛平拿過來看了眼,淡淡道:“殿下,這是你新練的狗爬體嗎?”


    周棠嘴硬道:“能看懂就行了!”


    見他還在強撐,洛平歎了口氣:“手伸出來吧,要真等到皮肉都爛了才肯跟我說麽。”


    周棠麵上一紅,不甘不願地把兩隻手攤開在他麵前,囁嚅著說:“不就是一點小破口嘛,過幾天就會好了。”


    洛平不聽他這些廢話,拆開包著的綢緞,眉頭就皺了起來:“怎麽弄傷的?”


    “小刀劃的……”


    “你用小刀做什麽?”


    本來周棠沒覺得怎樣,可不知怎麽搞的,被小夫子一問就覺得特別委屈,脾氣也上來了。


    “我想練習射箭!沒有弓沒有箭,我什麽都沒有!父皇明擺著不想讓我有出息,他對我根本沒有期待!我能怎麽辦?去偷去搶嗎?去求周衡那小子嗎!我周棠不做這種下賤的事!我不求他們,我自己做還不行嗎?”


    他吼完了,喉嚨裏梗著,扭過頭去不看洛平。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丟人。


    洛平沒說什麽,從自己的裏袖上撕下一塊幹淨的綢布,重新給他包上,之後就要起身離開。周棠一愣,下意識地拽住他的手說:“你去哪裏?”


    洛平道:“我去給你拿些傷藥,你疼成這樣,我還怎麽給你授課?我會盡快回來的,你先自己。”


    周棠哦了一聲,這才放開他的手。


    洛平走幾步又回頭看他一眼,看見他翻書時都疼得直吸氣。可見方才在他麵前是硬忍著不肯吭聲。


    他無奈歎息。


    這個人,身體裏流著驕傲的血,無論如何不肯對別人低頭。


    即使是他最親近的人,即使是他洛平。


    *******


    洛平不久就回到了掃荷軒,與他一同來的,還有一盒金瘡藥、一把烏木弓和一個箭袋。


    周棠見狀蹭地一下就跳起來,拿過弓箭興奮地說:“這是給我的嗎?小夫子你從哪裏弄來的?”


    洛平回答:“前幾日我請人做的,本想等你熟練些再拿給你,如今見你這麽迫不及待,還是先讓你用著吧。隻是在宮裏你千萬要小心,不要讓人看見,更不要傷到人……”


    “小夫子你太好了!”


    周棠開心得不行,在屋裏就要作勢拉弓射箭。結果不小心扯到傷口,哎喲一聲痛呼,箭矢掉到了地上。


    洛平看他急吼吼的樣子覺得好笑,調侃道:“殿下,就你這技術,能射中的就隻有自己的腳背吧。”


    周棠紅了臉:“那是因為我的手……”


    “你的手?你若不逞強要自己做什麽弓箭,會是這種下場嗎?”洛平擺出夫子的架子訓話,“你是皇子,應當要學會使用自己的權利、學會利用身邊的人,而不是一味去做自己不擅長的事。”


    周棠沉默著不吭聲,看樣子正在反省。


    洛平便不再多說,從他那兒接過弓箭放到一邊,把他的手攤開在自己麵前,用綢布蘸了水重新替他清洗傷口。


    傷口碰到水一陣刺痛,周棠絲絲抽著氣。


    洛平見他本能地往後縮,握住他的手腕,輕輕吹著氣,安撫道:“殿下乖啊,再忍忍,很快就不痛了,上了藥就不痛了。”


    涼涼的氣息拂過手心,周棠覺得癢癢的,好像真的一點也不痛了。但是……


    “小夫子,我、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這麽哄我的。”


    洛平挑眉:“是嗎,殿下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那就更要勇敢一點了。別怕啊,馬上就好了,乖乖的啊。”


    周棠滿臉黑線,小夫子分明還把當小孩兒哄,絕對是在耍他玩兒呢吧!偏偏給那柔和的嗓音一哄,他就什麽脾氣也沒有了。


    清涼止痛的藥膏敷在傷口上,又用幹淨的紗布包好,周棠頓時覺得雙手舒服多了。


    抬眼見到洛平殘破的袖口,他突然想到什麽,曖昧地笑起來:“上回我在書裏看見古人斷袖一說,小夫子,你現在可不就是斷袖於我了?”


    洛平聞言一愕,看了看自己的衣袖才反應過來,赧顏罵道:“殿下,你都看了些什麽東西!什麽斷袖,我這袖子……”


    “小夫子你的臉紅了,在害羞嗎?”周棠見他白皙的臉泛上一層紅暈,更覺有趣,伸手就撫在了他的麵頰上。


    指尖的溫度融進皮膚裏。


    ——洛卿,你在害羞嗎?向朕索要官職時也沒見你臉紅,怎麽這時候臉皮這麽薄?


    洛平一陣恍惚,趕緊側頭讓過,目光躲閃著說:“殿下說笑了。”


    周棠仍舊笑著:“小夫子,都說帝王無長情,可我看那漢哀帝對董賢確是有情的。小夫子你待我這樣好,以後我若真的成了帝王,給你斷百八十個袖子也甘願。”


    他小孩心性,說話口無遮攔,對情愛之事也是一知半解,這話說出口,他自己沒覺得什麽,卻讓洛平心頭巨震。


    “殿下!”洛平厲聲道,“殿下年紀尚幼,這種話不要隨便亂說,以後你慢慢會明白的,你我之間是師生情君臣情,不是需要你斷袖子的情!”


    周棠察覺洛平神色有異,有些慌了,連忙道歉:“小夫子,我就是隨便說說的,你別生氣,我知錯了。”


    說是這樣說,周棠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


    他喜歡小夫子,仰慕小夫子,這樣的情怎麽就不能斷袖子了?


    那一日洛平在掃荷軒看書睡著了,壓在了他抄書習字的紙張上,為了不吵醒他,他就把那幾張紙全都作廢了重新抄寫,這不就跟斷袖子一樣麽?


    小夫子怎麽反應這麽大……


    洛平心裏亂糟糟的。他是怕了,真怕了。


    帝王無長情,這句話一點也沒錯。


    當年他錯就錯在太信任他的長情,才把自己的命賠了進去。


    如今他一再告誡自己恪守本份,可是麵對這個人的時候,還是很容易亂了方寸。


    情之一字,是他無法教給周棠的,因為連他自己也理不清,弄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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