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平回到竹林中,把那隻木匣葬了下去。他點上三炷香,靜靜地立在在這個墳塚前,聽了會兒風起風落。


    會為這個無辜的人難過,但已經不會因愧疚而疼痛。


    前世今生,這樣的事情看得多了,心就麻木了。


    收拾好情緒,他去浮冬殿看了一眼周棠。


    周棠剛喝過太醫開的安神藥,正睡得香甜。


    洛平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是有些燙,思忖著這場病大概還得耗幾天,可他卻不能一直在這兒守著他了。


    幫他掖好被角,洛平就要離開。


    芸香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問:“洛大人,皇上沒有為難您吧?您、您還會過來嗎?”


    洛平安撫地笑了笑:“放心吧,我沒事的,隻是最近不能來看望他了。要是殿下問起來,你就說我要忙著應付大理寺的考核,請他恕罪。”


    “嗯,奴婢知道了。”


    芸香送走了洛平,望著熟睡的主子歎了口氣。


    之前醒著時他就嚷著要見洛平,燒得糊塗了,怎麽勸也不聽。


    現在睡著了也不安分,口中反反複複就念叨兩個詞,要麽是“小夫子”,要麽是“色鬼小夫子”。這要跟他說洛大人不過來,指不定要發多大的脾氣。


    隔天,洛平奉命去三皇子府上送一卷文書。通報之後,說是三皇子正在招待六皇子,要他稍等片刻。


    他在偏廳裏喝茶喝了兩盞,仍然不見三皇子出現,便起身去尋。


    三皇子周樸和六皇子周楊為同母所出,兩人關係很是親密,他們的母親餘貴妃是左丞相的獨生女,在朝中頗有勢力,因而這兩兄弟都有著同一個毛病:仗勢欺人。


    周棠小時候沒少受他們的排擠和□□,不敢去太學院也是因為三皇子當初放狗嚇他。對於其他幾個兄弟,周棠隻是沒什麽感情,對於周樸和周楊,他卻是極為厭惡的。


    洛平穿過九曲廊橋,聽見不遠處傳來犬吠聲,便知道六皇子和三皇子在那裏。


    左丞相一家都是愛犬之人,餘貴妃在宮裏養了七八隻小狗,三皇子府上更多,而且大都是訓練過的狼犬。六皇子倒是沒養,他怕皇上說他玩物喪誌,但他也十分喜愛狗,時常到三哥這兒來玩耍。


    轉過圓拱門便是周樸養狗的園子,洛平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行禮,忽然聽見他們所說的話,生生停下了腳步。


    “三哥,你就把那條瘋狗借我吧,我會小心的!”


    “不成!都跟你說了,那狗有病,咬上一口都會死人的。我正要找人殺了它,你別在這兒瞎搗亂。”


    “哼,那小雜種現在本來就病怏怏的,多個咬傷有什麽大不了的,到時候就說他自己生病死掉的,父皇根本不會在意。”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是怕他怎麽樣,我是怕你被咬到了。楊兒你不知道,那狗發起瘋來三個人都拉不住。”


    “那就先給它吃點什麽蒙汗藥啊,先讓我帶回宮裏去,我找個合適的時間放去浮冬殿。”


    “楊兒你不要任性……”


    “你就把它給我吧,我保證不把事情鬧大。”六皇子拉著他哥的衣袖央求道,“三哥,你不覺得周棠那小子最近越來越囂張了嗎?不說上次在殿上回答父皇問題的事,就說他如今天天跑去朝陽宮賴著。衡兒還小不懂事,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就是想巴結大哥和衡兒,三哥,他這樣不要臉的人,就不應該姑息!”


    說白了,他還記著上回周棠甩他一臉墨水的仇。在他的認知裏,周棠就是下賤的,不配做他兄弟,更不配與他們爭皇位。


    周樸被他求得煩了,其實他也覺得周棠欠教訓,再說,楊兒小孩子脾氣,不把狗給他,他能在貴妃娘娘那裏鬧騰好久,到時候他還要被自己娘親數落……


    想了想,他還是同意了:“好了好了,給你就是了。不過楊兒你聽著,我會再給你幾隻好的狼犬,你把它們一起帶進宮裏,要真出了事,你就說自己不知道哪隻狗瘋了,把罪責都推到狗的身上,聽見了沒有?”


    “嗯,我知道了,謝謝三哥!還是三哥想得周全。”


    ……


    洛平退回了偏殿,手心裏都是汗。


    他沒有預料到會有這樣的變故。他一心想讓周棠少走一些彎路、少受一些委屈,所以給他鋪了一條自以為順遂的路。誰知正是這樣的安排,居然給他帶來性命之憂。


    這樣不行,他不能讓周棠止步於此。


    洛平攥緊了拳,在心裏思考著應對之策。


    *******


    把文書送給三皇子後,洛平回翰林院找了個名頭入宮。


    聽周樸的說法,好像蒙汗藥的效用對那隻瘋狗也不大,說不準六皇子今日就會行動了。而周棠還臥在病榻上,哪裏有還手之力?


    想到這裏,他顧不上許多,帶上浸過足量□□的醬牛肉就進宮了。


    他在浮冬殿附近等著,果然,兩個時辰後六皇子帶了幾隻狗晃了過來,好像是要去中廄監要幾根栓狗的皮繩。


    其中有一隻狗被鎖在籠子裏,被兩個太監抬著,由於藥力,那狗看起來有些昏昏沉沉,齜著牙低低地吠著,口水拖遝。


    周楊讓人把那隻籠子放在地上,領著那兩個太監抱著三隻狼犬進了中廄監。


    洛平見機不可失,來到那隻籠子前,往醬牛肉上抹了許多□□,蹲下身丟給了那隻得了瘋病的狼犬。


    狗兒聞到肉香,掙紮了幾下抬起頭,鼻子湊到醬牛肉上嗅了嗅,又看了看洛平。


    洛平伸手撫了撫它的脖頸,狗兒的眼睛很混沌,神誌不清醒,口水滴答落到地上,吠叫聲很低但充滿威脅,看得出來確實已經瘋了。


    洛平連忙撤回手,把醬牛肉又朝它嘴邊推了推:“乖,吃吧。”


    狗兒張嘴把醬牛肉叼進嘴裏,撕扯著吃掉了。


    此時洛平忽然被一股大力拉開:“大膽奴才,你在做什麽!”


    聞聲望去,原來是六皇子領著他的人和狗出來了。


    洛平行了揖禮:“洛平參見六殿下。此狗得了瘋病,留在宮裏恐怕是個禍患。”


    周楊先是一愣,隨即笑道:“誰說這狗有病了?這是我剛從三哥府上帶回來的好狗,我見七弟最近精神不太好,就想送他一隻狗解解悶,關你什麽事了?”


    洛平正色:“殿下,萬萬不可,這狗咬人一口就會把人害死啊。”


    “哼,你說有病就有病了嗎?本殿就說他是好的!”


    “殿下,明知這是條瘋狗您還要送給七殿下,難道你是要去害他嗎?”


    “你!”


    被說中了心事,周楊怒不可遏,同時心裏又有些害怕,這個洛平,莫不是知道什麽了?正猶疑不定,驟見那條瘋狗大聲吠叫了幾聲,隨即口吐白沫,抽搐著死了。


    看見那籠子裏剩下的醬牛肉,又看了看洛平手上的汙漬,他一下慌了——這人下毒毒死了這條狗,他定是什麽都知道了!


    周楊心煩意亂,頭腦一昏,把手裏的狗繩解了,指著洛平大喊道:“你這奴才當真放肆,竟敢殺了本殿的狗!”


    那幾條狼犬都是受過訓練的,一看主人發了指令,便一擁而上,對洛平發起了攻擊。


    洛平躲閃不及,一下被撲倒在地。衣裳瞬間被撕扯碎了,身上添了好幾處傷口,鮮紅的血滲了出來。


    周楊見他渾身是血,更加慌了神,竟一時呆住了。


    幸好此時一陣哨聲傳來,那幾隻狗立刻離開了洛平,跑回了吹哨人的身邊。


    周楊白著一張臉,結巴道:“三、三哥!他……我……怎麽辦!”


    周樸怒斥:“什麽怎麽辦!救人啊!你知道他是誰嗎!他現在是父皇身邊的大紅人!你得罪誰不好非要得罪他!”


    洛平聽著他們兄弟吵鬧,慢慢移開了護在頭上的胳膊,牽動到滿身的傷口,頓時感到一陣劇痛。


    “唔……”


    他緩緩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映著血痕,卻仿佛毫不在意般,恭敬地說道:“無妨,不過是幾隻狗發了瘋,與兩位皇子無關。”


    聽他這樣說,周楊這才稍微平靜下來。周樸早已命人去請了太醫,他本不想把事情鬧大,如今見洛平這麽識趣,倒省了他不少事。


    “洛大人,今日之事都是誤會,現下最重要的,是盡快給你醫治。”


    “多謝三殿下。”


    洛平說完這句話,人已經倒了下去,周樸連忙上前去扶。


    他訝然發現,這人所站之處已經聚了一灘血水,破碎的衣裳中隱約可見單薄的胸口,上麵有著幾處深深的犬齒印。


    他一個習武之人看了都覺得疼,這文弱瘦削的人卻愣是一聲喊叫都沒有,還硬撐著與他們說話。群狗齧咬,也不見這人如何慌張畏懼,隻在扶起他時,才感覺到細細的顫抖。


    周樸心中震撼,這人精明隱忍又知進退,難怪聽說他深得父皇的信任,昨日還被破格提拔,是新晉官吏中風頭最盛的。若是能拉攏到自己麾下,想必能有不少助力吧。


    此刻洛平痛得快要暈過去,神智卻異常清醒。


    他有些好笑地想,自己總不會就這樣死去吧,那豈不是要被大判官打入無間地獄。


    眼簾中是澄澈青碧的天空,仿佛有神明在俯視著他。


    那侍衛替他擋了皇上的懲罰,他替周棠擋了這一場災難……


    大概冥冥之中,真的有業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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