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輕微地顫了一下, 在窗紙上映出瞬間的黯淡。洛平下意識抬起頭來,看著那盞燈, 心裏也是一顫。


    挑了挑燈芯,見燈火還是不旺, 他又添了點燈油。


    這盞燈已經燃了三天三夜了,他一直沒讓它熄滅,即使自己事務纏身要離開,也會讓仆役幫著照看。大概是心理作用,他總覺得這盞燈滅了會是什麽不好的征兆。


    周棠他們一去數日,每日都會有人回來稟報情況,讓洛平也大致了解了方晉修改後的作戰方案。這一點倒是讓洛平很欣慰, 不管怎麽說, 周棠知道有人擔心他,也會更加注意自己的安危。


    這幾天王府那邊一直宣稱王爺到勾涼出遊去了,所有事情由程管家一手接下,再轉交給身在南山的洛平處理。


    再一次瀏覽了麵前的卷宗, 洛平的眉頭蹙了起來。


    昨夜, 程管家送來一份有關姚鵬飛姚副使的動向匯報,說他已於昨日動身往京城去了,要為前段時間越王府插手的一件貪汙案平反。


    告禦狀麽……看來楊知州終於忍無可忍,派出了自己的心腹,要出手自救了。


    那姚鵬飛本是楊旗雲的門生,後入仕為官,便一直追隨著他, 為人剛正不阿,幾年來頗得百姓讚譽。隻不過姚鵬飛是個認死理的人,他覺得楊知州是恩人,不管別人拿出什麽樣的證據來揭露楊知州的醜行,他一概不信。這次更是為了給恩師出頭,不惜千裏進京,要去聖上麵前參越王一本。


    洛平隨意地在卷宗上勾勾畫畫,忽然舒展了眉頭。


    對什麽人就要用什麽計策,對這樣重情重義的人,便要用情義收服。


    次日,洛平先聽了關於周棠那邊進展的報告,心算一下,然後給程管家布置了一個任務:派人攔住姚鵬飛。


    “洛先生,你的意思是,要把他抓回來禁足嗎?”程管家從來都很在意細節。


    “不,不要與他正麵衝突。”洛平道,“後天之前,隻要截住他往小井村的去路,讓他改道岷山就行了。”


    “岷山?那不是王爺……”


    “正是。”一陣清風吹開了半掩的軒窗,洛平攏著衣袖護住搖曳的燈火,“就看我們的越王,是不是真的能一舉多得,收服百姓的心了。”


    往日,小夫子給的回複總是很短,譬如“甚慰”、“戒驕”、“祝勝”,但是周棠今日收到的回複長了很多很多,長得讓周棠心花怒放:“方晉你看見沒有,小夫子願意跟我多說幾句了!”


    方晉瞟一眼回信,裝模作樣地掰著手指頭數了一遍:“岷、山、救、姚。還請王爺告訴我,他跟你多說什麽了,你所說的那幾句在哪裏?”


    周棠理直氣壯:“多了兩個字,這就是進步。你沒看出來嗎?小夫子有事情托付給我,表明他信任我,隻要我好好把事情辦妥,回去後他定會誇獎我的,到那時我就可以趁熱打鐵讓他消氣。”


    方晉懶得理他這種無賴式的樂觀,拈起周棠留存下來的一遝回信道:“他的話也太少了些,他是因為跟你生氣,還是一向這樣?”


    周棠撇了撇嘴:“他一向這樣。以前給我的留書什麽的,都是能短則短,也從來不會把自己的心情寄於筆下傳達給我。方晉,你有句話說得很對,他太淡漠了,好像把什麽心思都壓抑住了,你說他這是為什麽呢?”


    “……”方晉不知怎麽回答。


    他驀地想起洛平所說的那個故事中,那人被三項重罪逼死的情節,雖然現在看來,若是套用在周棠和洛平身上,非常難以置信,但是:“我想,他不是沒有熱情,而是不敢輕易交付出來吧。”


    飛蛾撲火。因為知道會被那團火焰燒死,所以把自己藏在黑暗中,一直遠遠地繞著火焰旋轉又旋轉。


    “我會讓他交付出來的,我也決不會辜負他的熱情。”


    方晉望著周棠認真的側臉,沒有接話。畢竟誰也不能斷言,那隻飛蛾最後會不會再次紮入其中,心不由己,義無反顧。


    “小夫子果然神算,時間真是剛剛好。”周棠闔上密報,誌得意滿。


    這幾日進展十分順利,南山匪與紅巾寨統領下的小隊盜匪經過幾次摩擦與交手,已然到了一觸即發的境地。


    今夜便是那批安排好的“貨物”路過岷山之時,也是他們最終一決勝負之時。


    而小夫子那邊也把姚鵬飛誘到了岷山腳下的村莊留宿,這一出“回程的越王挺身而出,勇救村民於水火,還不計前嫌救下政敵”的戲碼,就此上演。


    周棠招手叫來廷廷:“就照我們之前安排好的做吧,你與我身量相當,就先代替我做方寨主的跟班嘍羅,我現在要恢複王爺身份,去好好地招攬人心了!”


    廷廷衝他翻了個白眼:“看你急吼吼的樣子,是有多想在洛先生麵前邀功啊!真不想理你這個笨蛋!”


    說是這樣說,廷廷換上了周棠那身跟班裝扮,等周棠恢複成風度翩翩的越王時,拍著他的肩別扭道:“可別死了啊,那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周棠心情很好:“承你吉言!”


    *******


    那夜,岷山上火光衝天,那是南山匪的寨主率領一幹人馬燒了紅巾寨分支的營地。


    山下村莊裏的數百村民都目睹了這場山匪與山匪之間的拚殺,一時間雞飛狗跳,不知如何是好。留宿在此地的姚鵬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事端嚇得兩腿直哆嗦。


    一隊途經這裏的客商表現出了極大的恐懼,老板喳喳呼呼地讓武師守住自己的“貨物”,眼瞅著一路頭紮紅巾和一路來曆不明的匪徒都衝著他而來,頓時哭天搶地起來:“都說越州山匪橫行,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隻恨那知州為官庸碌,竟任由匪徒如此猖狂!”


    正亂著,南山匪和紅巾匪一前一後逼近村莊,就在這時,一隊人馬如從天降。當先一人騎著黑色駿馬,一襲繡金錦服,不是越王又是誰?


    村民中有人高聲喊道:“是越王!越王來救我們了!”


    也有人焦急道:“可是越王隨行隻帶了這麽點人,自保尚且不易,何談救人?”


    周棠身形敏捷,鏗鏘之聲中,颯颯英姿映入了在場所有人的眼:“大膽匪徒,竟敢擾我百姓!我周棠就算拚盡全力,也絕不讓你們得逞!”


    奔馳中的廷廷做了個欲嘔的動作:“寨主,你不覺得他演得有點過嗎?”


    方晉笑道:“無妨無妨,百姓就愛看這出。”


    周棠手中寶劍出鞘,堪堪架住廷廷砍向姚鵬飛的一刀,然後才仿佛剛發現似的,訝然道:“哎?這不是姚副使嗎?你怎會在此?”


    姚鵬飛張著嘴啞巴了,心說這下完了,遇上知州的死對頭,哪裏還有活路?


    豈料周棠朗聲道:“快躲去安全的地方吧,跟著本王的這名侍衛,他會保你平安!”


    姚鵬飛訥訥:“我……你、你為何……”


    周棠哂然一笑:“你我恩怨事小,姚大人為官清廉正直,可謂國之棟梁,實在不該命絕於此啊。”


    姚鵬飛神色複雜地看他一眼,咬牙,一邊逃命一邊涕淚兩行。


    擺平了姚鵬飛,周棠按照原計劃引誘敵人深入岷山峽穀,混亂中幾個南山匪也幫他擋了許多紅巾匪的攻擊。


    成功地把追兵攔在落石陣中後,一切基本塵埃落定。


    隻剩下方晉在前麵假意奔逃,周棠在後麵假意追擊。


    月滿峽穀,周棠回轉馬頭,欣賞著自己的首戰告捷,心中甚是暢快。


    隻待天明便得勝回山寨,再載譽回王府!


    然而與此同時——


    噗地一聲悶響,書桌周圍陷入一片黑暗,驚得洛平動作一頓。


    今夜並沒有起風,可那燈火卻莫名地滅了。


    燈芯散發出一陣殘煙氣味,洛平執筆的手腕微微抖著,滴滴濃墨落下,毀了滿篇文書。


    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重新點燃燈油,沉默著守了一會兒。


    突然他起身披衣,急急喚來仆從:“備馬!下山!”


    岷山峽穀。


    “越王好膽識!我家寨主特來送上一份大禮!”


    聲音響起在周棠最放鬆警惕的時候。


    那隻冷箭穿入他的身體時,驚愕之餘,最先浮現在腦中的不是生死由命,不是大業未成,而是洛平痛惜心疼的神情。


    劇痛帶給他片刻的失神,亂糟糟的心緒紛至遝來。


    ——這回不用裝可憐了,小夫子肯定不會再生我的氣了。


    ——隻要那盞燈為我亮著就好,我會回去找他。


    ——就好比循著火的飛蛾,死也要死在他身邊。


    ——對,我就這點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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