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勞埃德待了十二年,從來沒覺得這裏是自己的家。勞埃德的學生似乎都是清教徒、參議員或者石油大亨的子女,班上搞家譜調查的時候,他會假裝忘記這項作業,不願畫出自己的複雜家譜。“不要問我問題。”老師在他的名字旁邊記下紅色的零分時,他在心中這樣默禱。他自己起草了一份“美國文化學習計劃”——聽廣播,看漫畫,省下零花錢看兩部連映的電影,了解新棋牌遊戲的規則——以防人家問他“嘿,昨天聽雷德·斯克爾頓的節目了沒”或者“想玩‘大富翁’嗎”。不過,從沒有人這麽問過他。長大一點之後,他從來不去跳舞,不參加動員大會,或者低年級、高年級的舞會。運氣好的話,女孩們會在走廊裏朝他微笑;運氣不好,她們會在他經過時盯著他,還會在他轉彎的時候竊笑。詹姆斯的畢業年鑒上印了一張他和大人物的“合影”:當時他站在學生隊伍中歡迎杜魯門總統,他的頭出現在生活委員和一個女孩的肩膀之間,這個女孩後來嫁給了比利時王子。雖然他的耳朵平時經常會因為害羞而變得紅通通的,但從照片上看,卻是不自然的灰色,他的嘴巴微微張著,一副擅闖禁地被人逮住的樣子。上大學後,他希望情況能有所改善,然而,在哈佛讀了七年書——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情況卻絲毫沒變。他鬼使神差地研究起了最典型的美國文化課題——牛仔——卻始終沒告訴父母或者親戚。他隻認識幾個熟人,沒有朋友,在椅子上坐不穩當的習慣依舊沒改,就好像隨時會有人過來攆他走一樣。


    所以在1957年秋天,當那個蜜黃色頭發的美麗女孩瑪麗琳隔著辦公桌親他、投入他的懷抱並且上了他的床之後,詹姆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始終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兩人在他白色塗料粉刷的單間小公寓一起度過第一個下午後,他驚歎不已地發現,他們的身體是如此的相配。她的鼻尖恰好可以埋在他鎖骨之間的小坑裏,她顴骨的曲線與他脖頸側麵的線條完全契合,仿佛一個模子裏壓鑄出來的兩個半球。他以雕塑家的眼光審視她臀部和小腿的輪廓,指尖輕輕掠過她的皮膚。做愛時,她連頭發似乎都是活的,會從金黃的小麥色變成深沉的琥珀色,那扭結卷曲的形狀有如蕨類植物。他驚訝於自己竟然能對另一個人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窩在他懷裏打瞌睡的時候,她的頭發會慢慢放鬆,等她醒來,又會恢複原有的波瀾起伏,然後,她活潑的笑聲就會在布置簡單的白色房間裏回蕩。她喋喋不休或者氣喘籲籲的時候,雙手會來回撲騰,直到他抓住它們,和她像歸巢的倦鳥般安靜暖和地依偎在一起時,才會消停下來。過一會兒,她會再次把他拉到懷裏,讓他恍然覺得,是美利堅這個國家對他敞開了懷抱,所以,他是何其有幸。他甚至害怕,有一天,宇宙之神會認為他們不應該在一起而把她奪走,抑或是她意識到愛上他是不對的,於是就像突然闖進他的生活一樣突然消失。時間一久,這種擔驚受怕竟然變成了習慣。


    他開始猜測她的心意,做出她可能會喜歡的改變:修剪頭發;在她讚揚過某個路人身上穿的藍色條紋牛津襯衫後,他也買了一件。(但他的那撮頭發卻一直頑強地挺立著,多年以後,內斯和漢娜也會繼承這個特色。)一個星期六,他在瑪麗琳的建議下買來兩加侖淺黃色塗料,把家具推到公寓中間,拿舊衣服遮蓋好鑲木地板,開始粉刷牆壁。整個房間逐漸變得像陽光照耀的窗玻璃一樣明亮。幹完活兒,他們打開所有的窗戶,躺在房間中央的床上。公寓太小了,牆壁距離他們隻有幾英尺,周圍還環繞著桌椅櫥櫃和沙發,他覺得兩人仿佛置身島嶼,又像漂浮在海上。瑪麗琳趴在他的肩窩裏任他親吻,她的手臂繞著他的脖子,身體緊貼著他。每次這樣的相聚,都不啻於小小的奇跡。


    傍晚的時候,他從逐漸黯淡的天光中醒來,發現瑪麗琳的腳趾上有一塊黃色的斑點,他掃視了下房間,在床腳附近的牆壁上找到一點擦痕——原來,他們做愛時,瑪麗琳的腳觸到牆壁,蹭下一塊硬幣大小的塗料。他沒有告訴瑪麗琳。等他們把家具推回原位之後,衣櫃恰好擋住了牆上的擦痕。所以,每當他看到那個衣櫃,都會心情愉悅,他的目光仿佛能夠穿透鬆木抽屜和裏麵疊好的衣服,看到她的身體在他的空間留下的印記。


    感恩節的時候,瑪麗琳決定不回弗吉尼亞。她給詹姆斯和自己的理由是,對於一個短暫的假期來說,回家的路途太遠,可實際上,她是害怕母親詢問她的前途,而這一次,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於是,她選擇在詹姆斯的小廚房裏把一隻雞、土豆塊和去皮山藥放在小托盤裏一起烤,做了一頓微型的感恩節大餐。詹姆斯從來沒自己做過飯,吃慣了查理餐廳的漢堡和海斯-比克弗德的英式鬆餅的他,隻能敬畏地觀摩瑪麗琳下廚。瑪麗琳把抹好油的雞塞進烤箱,關上門,摘下手套。


    “我母親是家政課老師,”她說,“貝蒂·克羅克4是她的女神。”這是她第一次和他談起母親,語氣就像在說一個秘密——原本深埋已久,現在終於可以把它告訴自己信任的人了。


    詹姆斯很想回報她的信任——這是一份私密的禮物。他曾經含糊地提到自己的父母在一所學校工作,希望她會覺得他們是老師。他沒向瑪麗琳描述過學校的廚房是什麽樣子的——好比走進了巨人的房子,所有東西都是龐然大物:成排的錫紙卷足有半英裏長,蛋黃醬的瓶子裝得下他的腦袋。他母親的職責是把巨大的東西分成小塊,比如切甜瓜,把黃油分進小碟子裏等等。他也沒有告訴過別人,母親舍不得扔掉剩菜、把它們帶回家的舉動,遭到其他廚娘的一致嘲笑。回到家裏,父母會一邊等著飯菜熱好,一邊向他提問:你在地理課上學了什麽?數學課上學了什麽?他會回答:“蒙哥馬利是亞拉巴馬州的首府”“質數隻有兩個因數”。雖然聽不懂兒子在說什麽,但父母都會點頭,為兒子學到了他們不會的東西而感到高興。趁著說話的工夫,他會把餅幹壓碎扔進芹菜湯,或者揭下奶酪三明治上的蠟紙,同時回想自己在學校度過的一天。五年級時,因為害怕講英文有口音,他不再和父母說中文,而在此之前,他早就不和父母在學校裏講話了。他害怕告訴瑪麗琳這些事,擔心一旦和盤托出,她就會像他一直以來看待自己那樣看待他——瘦骨嶙峋的棄兒,吃剩飯長大,隻會背誦課文和考試,還是冒名頂替的騙子。他怕她形成了這個印象之後,就再也不會改變對他的看法。


    “我父母都不在了,”他說,“我上大學後他們就過世了。”


    他大二那年,母親死於腦瘤,六個月後,父親也去世了,醫生說死因是肺炎並發症,但詹姆斯清楚事實,他的父親隻是不想獨活而已。


    瑪麗琳什麽也沒說,但她伸出雙手,把他的臉捧在手心,詹姆斯恍惚覺得,她柔軟的手掌有著當年剩菜加熱後的溫度。雖然烤箱的定時器很快響起,瑪麗琳不得不過去查看,但剛才的瞬間足以溫暖詹姆斯的心。他想起母親的雙手——上麵有蒸汽燙出的瘢痕、擦洗鍋具磨出的老繭——他想要親吻瑪麗琳掌心生命線和感情線交匯處柔軟的凹陷。他暗自發誓,決不會讓這雙手變粗變硬。瑪麗琳把油光閃亮的烤雞從爐子裏拿出來的時候,他完全被她的靈巧迷住了,醬汁厚度均勻,恰到好處,土豆烹製得如同棉花般鬆軟,這在他眼中簡直像變魔術一樣。幾個月後兩人結婚時,他們達成了一條約定:讓過去的事情過去,停止問問題,向前看,決不向後看。


    那年春天,瑪麗琳在給她的大四生活做計劃;詹姆斯完成了博士課程,期待著能被本校的曆史係錄用——係裏有個職位空缺,他已經提出了申請。而且係主任卡爾森教授暗示過,迄今為止,詹姆斯是他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也在到處參加麵試——紐黑文、普羅維登斯。但內心深處,他堅信自己會被哈佛錄用。“卡爾森幾乎是明著告訴我,我一定會留在這裏的。”每當談起這個話題,他就對瑪麗琳這樣說,瑪麗琳會點點頭,親親他,然後拒絕去想自己明年畢業後會怎麽樣,誰知道她會去哪裏的醫學院。哈佛,她邊想邊用手指打著對勾。哥倫比亞。約翰·霍普金斯。斯坦福。一所比一所沒有可能。


    接著,四月份的時候,發生了兩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卡爾森教授告訴詹姆斯,他非常非常遺憾地通知他,係裏決定錄用他的同學威廉·麥克弗森。當然,他們知道詹姆斯會在其他地方找到很多機會。“他們解釋原因沒有?”瑪麗琳問。詹姆斯回答:“他們說,我不是最合適的人選。”於是,瑪麗琳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四天後,一個更大的驚喜降臨了:瑪麗琳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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