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詹姆斯沒能留在哈佛,最終收到了寒酸的米德伍德學院的聘書,但他還是如釋重負地接受了聘用。俄亥俄的小鎮取代了波士頓。婚禮取代了醫學院。計劃不如變化快。


    “孩子,”瑪麗琳對詹姆斯不停地重複著,“我們的孩子,真是太好了。”他們結婚的時候,胎兒隻有三個月,外人不會看出來。她也安慰自己:等孩子長大一些,你可以卷土重來,完成最後一年的學業。然而瑪麗琳不知道的是,幾乎要到八年以後,她才會重新踏足校園。她向院長請了無限期的長假,堅信自己的人生夢想——進醫學院,成為醫生——都在等待著她的回歸,好比一隻訓練有素的狗等待它的主人。然而,當瑪麗琳坐在宿舍門廳的電話旁,告訴長途接線員她母親的電話號碼時,每說一個數字,她的嗓音都會顫抖。母親的聲音終於從電話那頭傳來,瑪麗琳忘記了問好,隻是含糊地說:“我要結婚了。六月份。”


    她母親頓了一下,然後問:“他是誰?”


    “他叫詹姆斯·李。”


    “是學生嗎?”


    瑪麗琳覺得臉上有了溫度。“他剛讀完博士,美國曆史專業。”她遲疑了一下,決定撒個小謊,“哈佛打算雇用他,秋天的時候。”


    “這麽說,他是個教授,”母親的語調突然變得歡快起來,“親愛的,我真為你高興,我等不及要見他了。”


    瑪麗琳如釋重負,既然母親都沒有因為她提早離校而生氣,她又為什麽要介意呢?難道她不正好是滿足了母親的心願——認識了一位優秀的哈佛男人嗎?她讀著備忘錄上的信息:星期五,六月十三日,十一點半,由治安法官證婚,然後在帕克餐廳吃午餐。“婚禮派對不大,隻有我們、你,還有我們的幾個朋友。詹姆斯的父母都去世了。”


    “李,”她母親若有所思地說,“他和我們認識的人有親戚關係嗎?”


    瑪麗琳突然意識到母親在想什麽。當時是1958年,在弗吉尼亞的一些鄉村地區,他們的婚禮是違反法律的。甚至在波士頓,有時候她也會看到路人不以為然的目光。雖然她頭發的顏色比童年時代深了許多,但在電影院裏、公園長椅上、沃爾多夫餐廳內和黑頭發的詹姆斯坐在一起時,還是會招來別人的注意。這時,拉德克利夫學院的一幫女孩從宿舍樓上下來,其中一個等著用電話,其他人圍在門廳的鏡子旁邊補妝。有個女孩一周前聽說瑪麗琳準備結婚了,甚至特地去了她的宿舍,為了“看看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瑪麗琳一手捏著聽筒,一隻手按著肚子,盡量保持愉快的語調。“我不知道,媽媽,”她說,“你為什麽不當麵問問他呢?”


    於是,她母親從弗吉尼亞趕來,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弗吉尼亞州。詹姆斯的畢業典禮才結束幾個小時,瑪麗琳就和他站在月台上,等待母親的火車進站。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母親都會來的,哪怕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她。她母親來到站台,看到瑪麗琳,臉上迅速掠過一絲笑意——同時還摻雜著驕傲——那一刻,瑪麗琳覺得自己的推測完全是正確的。當然是這樣的。然而,她母親的微笑如電光火石,轉瞬即逝,她的目光很快便在女兒左邊的金發女人和右邊瘦削的東方男人之間掃射,尋找傳說中的詹姆斯,卻不敢確定。終於,她明白了。幾秒鍾後,她就握住詹姆斯的手,告訴他,她非常非常高興見到他,還允許他幫她拿包。


    那天,瑪麗琳和母親單獨吃了晚餐,直到上甜點的時候,她母親才提起詹姆斯。她知道母親會問什麽——你為什麽愛他?——她已經做好了回答的準備。然而,母親根本沒問,沒有提到“愛”這個詞,她隻是咽下嘴裏的蛋糕,打量桌子對麵的女兒。“你確定,”她說,“他不隻是為了綠卡?”


    瑪麗琳不敢直視她,隻好盯著她的手和叉子看,雖然有手套和檸檬味護膚液的保護,那雙手已經生了斑點,叉子尖上沾了一些麵包屑。她母親的眉毛附近有一條短短的皺紋,好像有人拿刀在她臉上劃過一下。多年後,漢娜發現,當她的母親憂心忡忡的時候,臉上也會出現相同的紋路,盡管她並不知道這條紋路是怎麽來的,瑪麗琳也不會承認她和母親的這點肖似之處。“他生在加州,媽媽。”她說。她母親不再看她,拿手絹擦了擦嘴,亞麻質料上出現兩道紅痕。


    婚禮當天早晨,他們都在法院裏等著的時候,瑪麗琳的母親一直在擺弄她提包上的扣環。他們早到了近一個小時——因為擔心交通堵塞、無處停車、臨時找不到治安法官等等問題。詹姆斯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藏藍色羊毛西裝,不停地拍打胸前的口袋,確保裏麵的兩枚戒指沒有丟失。他那個緊張羞怯的樣子,讓瑪麗琳很想在眾人麵前吻他。再過二十五分鍾,她就是他的妻子了。這時,她母親靠過來,手像鐵鉗一樣緊扣住瑪麗琳的手肘。


    “你的口紅需要補一下。”她說,把瑪麗琳推到了女廁所。


    她應該知道這一幕遲早要來。整個上午,她母親看什麽都不順眼——瑪麗琳的裙子不是純白,而是奶白,看著不像結婚禮服,太素,跟護士服差不多;她不明白瑪麗琳為什麽不在教堂舉行婚禮,附近就有許多教堂;她不喜歡波士頓的天氣,為什麽六月份還這麽陰冷?雛菊不是婚禮用的花;為什麽不用玫瑰?她為什麽這麽趕?為什麽現在就結婚,不能再等等?


    如果她母親能夠當麵罵出來,直接羞辱詹姆斯,挑剔他太矮、太窮、不夠有本事,事情就簡單了。可她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樣不對,瑪麗琳,這樣不對。”卻不點明“這樣”指哪樣,而且任由這個詞在她們之間的空氣中回響。


    瑪麗琳假裝沒有聽到她的嘮叨,從手袋裏拿出口紅。


    “你會改變想法的,”她母親說,“過一陣子你會後悔的。”


    瑪麗琳轉動塑料管,彎腰照鏡子。她母親突然過來,絕望地扳著她兩邊的肩膀,她眼中閃現的是恐懼,仿佛瑪麗琳即將衝向懸崖的邊緣。


    “想想你將來的孩子們,”她說,“你們要住在哪裏?你們在哪裏都不會合群。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別說了,”瑪麗琳喊道,拳頭砸在水池邊上,“這是我的人生,媽媽,我的。”她掙脫母親的鉗製,口紅被甩了出去,掉在地板瓷磚上。不知怎麽搞的,口紅在她母親的袖子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劃痕。她沒有多說便推開了盥洗室的門,把母親一個人留在裏麵。


    站在外頭的詹姆斯緊張地凝視著他的準新娘。“怎麽了?”他靠過來小聲問。她搖搖頭,自嘲地低聲回答:“哦,我母親覺得我應該嫁給一個更像我的人。”說完,她就揪著詹姆斯的衣領,把他拽過來親吻。簡直荒唐,她想,明顯荒唐,根本不用我說出來。


    就在幾天前,數百英裏之外的地方,另一對情侶也步入婚姻——一個白種男人和一個黑種女人,他們共享的是對這段婚姻來說最合適不過的姓——洛文(loving)5。結婚不到四個月他們就在弗吉尼亞被捕了,執法者提醒他們,全能的上帝從未打算讓白種人、黑種人、黃種人以及棕色人種通婚,不應該出現混血兒,也不應該丟掉種族自尊。他們為此抗爭了四年。又過了四年,法庭才承認他們的婚姻。然而,要到許多年以後,他們的關係才得到周圍的人的認可。不過有些人——比如瑪麗琳的母親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接受這種事的。


    瑪麗琳和詹姆斯一吻完畢,發現她母親已經走出盥洗室,靜靜地站在遠處看著他們。她用毛巾不知道擦了多少遍袖子都沒有去掉那道看上去像血跡一樣的紅痕。瑪麗琳抹掉詹姆斯上唇沾到的口紅印子,得意地笑了起來。他又拍拍前胸口袋,檢查戒指在不在。不過在她母親看來,這個動作就好像詹姆斯在自我祝賀一樣。


    在瑪麗琳的記憶中,後來的婚禮場麵就像一幀幀的幻燈片:證婚法官的雙光眼鏡上那條白色的細線可能是一根白發;她的捧花裏麵有一束滿天星;她曾經的室友桑德拉起來祝酒,高腳杯上霧蒙蒙的。桌子下麵,她的手握著詹姆斯的手,結婚戒指涼涼地貼在皮膚上,感覺有點怪。桌子對麵,她母親精致的發型很是費了一番工夫打理,她臉上撲著粉,為了掩蓋歪斜的門牙,隻好一直閉著嘴巴。


    這是瑪麗琳最後一次見到她母親。


    1拉德克利夫學院:位於美國馬薩諸塞州劍橋的一個女子文理學院,創建於1879年,是美國最頂尖的七所女子文理學院“七姐妹學院”之一,現已全麵整合並入了哈佛大學。


    2三人都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以西部牛仔為主角的電影中的演員,經典形象均為彈唱牛仔(the singing cowboy)。


    3埃利斯島:位於美國紐約州紐約港內的一個島嶼,與自由女神像的所在地自由島相鄰。埃利斯島在1892年1月1日到1954年11月12日期間,是移民管理局的所在地,許多來自歐洲的移民在這裏踏上美國的土地,進行身體檢查並接受移民官的詢問。


    4貝蒂·克羅克:即美國通用磨坊旗下的著名烘焙品牌貝蒂妙廚(betty crocker),產品包裝上印著的女性形象即貝蒂·克羅克。


    5英文“loving”原意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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