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五更天了。”留著小撮胡子的中年男人弓著腰站在床尾處,刻意壓低了嗓音。


    黑綢錦緞裁成的帳簾自雕花大床頂端傾瀉而下,微微漏了一道細縫,他等了好半晌依舊不見任何回應,猶豫半晌,這才硬著頭皮朝裏看了一眼……


    玉枕軟榻都在,唯獨少了主人,被褥平整,未有絲毫翻動痕跡。


    他歎口氣,對門外端著銅盆等候的兩個婢女抬了抬下巴:“水涼了,去換一盆來,留下一人,取了大人的朝服,隨我去景明苑。”


    景明苑,地處相府最偏僻的西邊角落,說白了其實便是書房,外頭有小片竹林圍繞其四周,翠葉染綠灰瓦,平添幾分清雅。此時因著時辰還早,透出門窗的光亮在黑夜籠罩下格外明顯。


    姚守義在那緊閉的門前站定,不發一語。


    見其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身後跟著的丫鬟忍不住小聲問道:“姚總管,少爺是不是昨夜未曾就寢?”


    姚守義回過頭,不悅的皺眉:“你這沒分寸的丫頭,主子的事情哪裏輪得到你這個做下人的多嘴,一會兒進去可要機靈點兒,若是忍怒了大人任誰都救不了你。”


    “奴婢知錯,奴婢知錯。”小丫頭低著腦袋,誠惶誠恐。


    “罷了,先隨我進去。”抬高手腕就著木門正中輕敲兩記,他還未來得及開口,裏頭便傳出微微沙啞的嗓音——


    “進來吧。”


    鵝蛋大小的夜明珠代替了搖曳燭火,嵌在彩漆如意燈座上,映得整間屋子熠熠生輝。案桌上疊著書卷,文房四寶擺放得有條不絮,硯台內墨跡未幹,宣紙上可見綿密字跡,至於筆架上唯一空缺的那支狼毫,眼下正被夾在某人纖長手指間,反複把玩。


    “少爺,到時辰了。”姚守義畢恭畢敬的彎下腰。


    “嗯。”嚴子湛淡淡應一聲。


    姚守義小心翼翼的打量他,見其長睫下的眼窩泛出淡淡青色,顯而易見是一夜未睡的模樣……於是湊過去輕聲道:“少爺,不如先喝杯參茶提提神,再用早膳可好?”


    嚴子湛丟開狼毫筆,按了按眉心:“不必,早膳也不用準備,替我更衣。”


    “是。”一旁等候的丫鬟隨即展開藏青朝服,細心繞到他背後,盡管心中不斷念念有詞提醒自己要謹慎,可替對方扣上頸部盤扣時依然閃了神……


    嚴子湛本就未披外袍,中衣領口有些敞開,膚色白皙,鎖骨微露,襯著那張稍嫌冷漠的絕色麵孔,竟莫名讓她看傻了眼。要知道,她們老家可都是些虎背熊腰的粗魯漢子,哪裏見得到這般……好看的男人。


    “咳咳。”姚守義察覺出不妥,開始旁敲側擊。


    小丫頭慌了神,立馬低下頭,手指不受控製的顫抖,替他整理袖口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觸及了其手背處的皮膚,那細膩溫暖的感覺很快就在指腹處彌漫開來。


    幾乎是同一時間,嫌惡滑過嚴子湛眼底,身體反射性退開一步,他涼颼颼看一眼姚守正,後者很快心領神會的點點頭。


    下一刻,清脆巴掌聲響起。


    姚守義厲聲罵道:“不長眼的賤婢,連個小事都做不好,該把你關進柴房好好餓上幾日!”盡管心中對這剛進府沒幾月的丫頭有所憐憫,可是萬一自己手下留情惹惱了少爺恐怕這丫頭受的苦還要再多上兩倍,真到到時就麻煩了……一念及此,姚守正便不再顧忌的加重了手勁,左右開弓,生生打得她唇角都滲出血來。


    可憐那小丫鬟跪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哭,雙頰高高的腫著,還要一動不動的被迫承受掌摑,看得後頭端水來的少女驚恐萬分,隻能選擇匆匆避過,抬手將銅盆放至桌上,哆哆嗦嗦道:“少、少爺,水。”


    嚴子湛麵無表情的將手浸入溫水中,繼而取過婢女遞來的皂角清洗,動作優雅且慢條斯理,絲毫不受身邊那兩人的影響。


    而那一廂,直到姚守義打得氣喘籲籲手掌發麻之際,才等來不鹹不淡的喝止——


    “夠了。”


    “少爺想怎麽處理這賤婢?”姚守義搓著手,心裏忐忑不安。


    “怎麽姚總管連這種管教下人的事情都要丟到我頭上了?”嚴子湛皮笑肉不笑的扯開嘴角,“看來你的薪餉是該減一些了。”


    姚守義哽住,摸了摸滲出冷汗的額頭:“老奴會處理好的,少爺放心。”如果交給自己處理的話,至少能保證這丫頭不被逐出府吧。於是又覺稍稍安慰一些,他轉頭瞅瞅外頭的天色,低聲道:“天亮了,少爺是不是該去上早朝了?”


    嚴子湛眯了眯眸,並未接過話,好一陣子才倏然道:“那個女人呢?”


    姚守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答道:“老夫人在祠堂。”


    嚴子湛冷笑一聲:“讓她乖乖把今日的藥都喝了,再敢偷偷倒掉我就找人替她灌藥。”轉身拂袖離去。


    .


    自古以來,君王早朝是必不可少的議政要項。大遲王朝的□□皇帝即位當日便頒發了朝儀令,正五品以上的文官需每日麵聖,而同品階武將三日一朝,另九品以上每逢初一、十五入宮,擅自不來者扣一季俸祿,除此之外語笑喧嘩、行立遲慢、廊下坐食、趨拜失儀都將被處以責罰。


    這等嚴苛教條之下,群臣自然是不敢放肆的,其中家住較遠者,半夜時分就睡眼朦朧的坐著轎子進宮,有些來不及用早膳,也隻好空著肚子在殿外候著,等待禦使點班完畢,才一同入殿聽朝。


    簡而言之,早朝一事需謹慎以待,若說到有誰能例外,也隻是那皇帝老子一人……


    皇城,兩儀殿。


    群臣靜立兩側,文官為左,武館為右,眾人麵朝南方,大部分麵有隱忍怨氣,間或夾雜著不耐,一看便是久候模樣。而手執孔雀翎掌扇的宮女分立在空空如也的禦座後,麵無表情的神態似是司空見怪。


    眼下正當盛夏時節,氣溫頗高,眾人久候一個時辰之多還不見皇帝身影,終是耐不住,不免有些竊竊私語聲傳出來。


    “不知道今兒個皇上會不會過來。”


    “算算都已經是是這個月的十五次了吧,我就是不明白了,為什麽……”


    “哎哎,祝太尉!切莫亂了分寸胡言亂語,小心隔牆有耳啊……”


    “是是,多謝張大人提醒,下官汗顏。”


    說話間,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常喜急匆匆的跑入,湊到到欽禮侍郎耳邊嘀咕了幾句,後者點點頭,站至眾人前高聲宣布——


    “今日皇上龍體微恙,眾臣若有國事相議可上奏內閣處,無事退朝。”


    “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人甩袖跪地,齊聲高喚,站起後均是無奈的搖搖頭,繼而魚貫離去。


    大殿內重回肅靜,餘留幾號人,圍著官拜內閣首輔的宋正青。


    “首輔大人,還望您替我在皇上麵前好好參上一本,下官為了曲洲幹旱一事焦頭爛額,如今百姓苦不堪言,賑災的銀兩又被山賊所劫,下官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知到底該如何是好。”


    宋正青捋了捋長須,笑得高深莫測:“黃知府這是想讓我勸皇上再開國庫,取銀賑災麽?”


    沒想到對方會如此直接,黃知府頓時有些尷尬,半晌又厚著臉皮訕笑:“首輔大人乃朝廷重臣,隻要您開了這口,皇上又怎會……”


    還未說完,就被宋正青厲聲喝斷:“放肆!”


    自知失言,黃知府臉色發白,雙膝一軟,幾乎要跪下去。


    宋正青冷冷瞅他一眼,繼續道:“皇上雖年幼,但貴為萬金之軀,天資過人,對待國事早有自己的見解,我等身為人臣,又豈能左右皇上的想法,黃知府方才所說之話著實荒謬。”


    “下官知罪,下官知罪。”黃知府汗涔涔的退下去,心裏依舊惶恐,新帝八歲繼位,到如今也不過短短兩年,十歲的年紀又豈會處理朝政……平日裏奏章也都是交與內閣或嚴相處幫著批閱,這都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可今日宋正青卻偏偏對著自己發火了,真叫人惴惴不安。


    小風波很快過去,片刻又有奏章呈上來,“首輔大人……”


    “且慢!”宋正青忽而轉身,看向大門處,緩緩道:“你們今日可曾看到過嚴相?”


    眾人一愣,少頃站出一人,小心翼翼道:“嚴相今日應該沒來。”


    宋正青正色道:“何以如此肯定?或許我們都疏忽了。”


    那人不回話,默默的住了嘴。


    眾人一致腹誹,首輔大人,您也有老糊塗的時候,對於嚴子湛這類人來說,所謂遲來未被注意到亦或者是埋沒在人堆裏的狀況是絕對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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