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寒氣驟襲,有白衣身影靜立窗前,風吹漣漪,擾亂一池心湖。


    坦白說,錦夜鮮少有這般夜不能寐的時候,隻是,待得一切重回寧靜之時再來回想今晚的一切,她才真真覺得從頭到尾都是場古怪的鬧劇。先是毫無征兆的官兵查房,繼而那些人匆匆忙忙繪了畫像便走,也不曾交代任何來由,甚至詢問周遭的住客,都無一人能略懂內情,均是一頭霧水……


    總而言之,怎麽看都蹊蹺。此刻,即便涼意撲麵而來,錦夜依然無法平複心情,內心隱隱的火灼感,使得她坐立難安。


    “小姐,再不睡天都快亮了……”房門被推開,初晴一臉倦容,口氣帶著淡淡無奈。


    “睡不著。”錦夜輕歎一聲,緩緩移步坐至床頭,頓了頓又低聲問道:“爹就寢了麽?有沒有追問什麽?”


    初晴搖搖頭:“老爺眼下已經入睡了,方才查房時我騙他說是有仇家尋上門來,本以為還需多費一番唇舌才能讓他相信,誰知道老爺聽完這句話臉都綠了,急急忙忙奔到小姐房裏,一邊嚷嚷著要搬回瑤州城一邊不斷四處尋找小姐,後來我隻好搪塞說是阿楚先行帶走了小姐,他才肯和我去隔壁街尾暫避。”


    一陣沉默。


    錦夜不接話,單手扶著傷臂,側頭靠在床柱上。


    見狀初晴反而焦急起來:“怎麽了?傷口又裂開了?大夫說過小姐萬萬不能隨意下床,可你倒好,拖著傷腿四處亂走。”她垮著臉,喋喋不休的小聲嘮叨,語調是掩不住的心疼。


    “腿上不過是些皮肉傷,又不影響行走;至於手,估計也是廢不了的。”錦夜淡淡的笑:“我隻是在想,照我爹的反應,這京城裏或許真有什麽仇家也說不定。”


    初晴一愣:“是指那個嚴大人?”早些時候小姐把那晚的遭遇詳細敘述了一遍,在她聽來,那美麗殘忍的男人應該是最大的仇家才對。


    “不。”錦夜眯眸:“該是與我們蘇家更宿怨綿長的人家才對。”


    聞言初晴不解:“那會是誰?”


    錦夜笑而不答,半晌又道:“我困了,你也早些歇著吧,明日就要搬去新宅子,該養足精神才是。”語畢,她配合的打了個哈欠,半垂著眸靠到枕上。


    “你可不準再偷偷起來。”見對方刻意回避,即便心裏百般疑惑,初晴也不好多問,替她拉好被子就旋身離去。


    燭火熄滅,月光很快透進屋內,斑駁樹影投在紙糊的窗扇上,不時順著風勢搖曳,發出悉悉索索的響聲。


    很快,有黑影一掠而過。


    幾乎是同一時刻,錦夜迅速起身抓過外袍,也顧不得腳傷,兀自提氣躍出窗口。無奈待得追出去時,那人影早就消失不見,她倒也不見慌張,慢吞吞轉回身一瘸一拐的往房裏走。


    步入門檻時,她刻意踉蹌了下,身形不穩,眼看就要摔個頭破血流——


    電光石火間,倏然出現一雙手,輕輕扶住她的腰,帶她脫離了險境。


    “大小姐站穩了。”溫潤男音,漾在夜色裏,別樣動聽。


    錦夜抬高下頷,淺淺的笑:“阿楚,你倒是來得及時。”


    “巧合而已。”他守禮的退開一步距離,不留痕跡的將手背到身後。


    錦夜扯了下嘴角:“不巧,我正是在等你。”目光停留在他的衣衫上,一襲黑色勁裝,蒙麵布巾都未完全摘下,這種裝扮……顯然有鬼。


    阿楚抬眸,對上她異常明亮的眸子,猶豫片刻便沉聲坦白:“我去處理了一些事情。”


    錦夜挑高眉:“然後呢?”


    阿楚撇開頭,麵上浮現掙紮神色,而後微微歎了口氣:“他知道你還活著,所以我便又去了那別業一趟,尋了新入亂葬崗的女囚屍首,敷上□□來代替你。”知道對方定會不依不饒,他幹脆一次解釋清楚。


    “你可真是忠心耿耿,讓我聽了感動不已。”她說話的語速不急不緩,一如此刻毫無表情的麵容,叫人難以窺得其內心情緒。


    阿楚低下頭:“我是仆而你是主,應該的。”


    “是麽?”錦夜涼涼的道:“隻可惜我拍不了手,真是遺憾。”不等對方回應,她又忽而上前一步,眼睛直盯著他胸口處的衣襟,狀似不經意的道:“阿楚,你是不是順路帶了什麽糕餅點心回來?”


    “沒有。”他矢口否認,悄悄朝後挪了些許位置。


    錦夜半掩著口,語氣困惑:“可是我瞧你的懷裏好像是藏了什麽東西,莫非是我眼花了?”話音未落,她深吸一口氣,並指為手刀,直直往他身上探去。


    阿楚輕鬆避過,一掌截住她的攻勢,低聲道:“大小姐,莫要再鬧了。”


    因著舉動過大扯動了傷口,錦夜痛得呼吸都不穩,慘白著臉,勉強維持微笑:“必要時我可以同你在這裏打一場。”


    見她不像是在開玩笑,阿楚終於妥協,咬牙道:“是一幅畫像。”


    又是畫?


    錦夜皺著眉:“誰的畫像?”


    阿楚不吭聲,木頭一般杵在原地。


    錦夜冷冷道:“你不說也行,明兒個我便去那別業門口,讓守衛瞅瞅死而複生的人是怎生模樣。”雖然不知道他出於什麽原因處處保護自己的安危,但是既然這個弱點被她掌握了,那麽不拿來利用一下實在太對不起自己了……


    果然,不到半刻,畫軸就呈現在她眼前。


    錦夜心滿意足的接過,抬高手臂指尖一抖,那半人多高的卷軸就全部展開來,畫上所繪的是個男子背影,姿態清雅孤傲,瞅不見麵容,惟有如墨長發傾瀉在身後。她細細看了一遍,忽而大驚,男子所處的庭院景色好生熟悉,竟同她前日晚上去過的那處噩夢之地如此相像……


    心猛然一頓,錦夜擰著眉,厲聲:“阿楚,你拿這個人的畫像做什麽!”


    “不做什麽。”輕飄飄的四個字。


    錦夜五指漸漸收攏,冷笑一聲:“那麽毀了也不要緊。”她倒要看看,這畫是不是真如他口裏所說的這般無關緊要。


    “就隨大小姐的意思吧。”阿楚眼都不眨,看著原本華美的卷軸變為一團廢紙,他素來溫文爾雅的麵容竟然莫名浮現快意,不過隻是一瞬,又很快被微笑掩去:“夜露寒重,還望大小姐早些就寢。”語畢緩步離去,黑衣很快消失在房門後。


    就……這樣?


    錦夜反倒愣住,手中攥著皺巴巴的畫紙,盯了那扇緊閉的房門好一會兒,良久,才稍稍釋懷,唇畔微勾,醞開耐人尋味的弧度。


    .


    天色蒙蒙亮,雞鳴剛過。


    青石板鋪成的街巷,各色衣著的小販或挑扁擔行色匆匆,或坐立一旁大聲招攬客人,偶有插科打諢的,三三兩兩圍攏在一起,放著貨擔子,大聲嬉笑。


    喧鬧間,有馬車平緩馳過,陳舊車廂搭著幾匹老馬,踢踏踢踏的繞過零散攤販。趕車的中年男子一臉謹慎,四處張望後又轉頭同裏頭的人詢問意見,大約是後者不想引起過多注意,馬車兜了兩圈後不緊不慢的停在街尾處的小茶館外。


    “小姐,到了。”車夫瞅了瞅車門外略顯泥濘的小水坑,尋思片刻就曲著膝蓋趴在地上,同時盡可能的壓低身子,用自己的背好做對方下車時的塌墊。


    眾人哪裏見過這種陣仗,紛紛停下手邊動作,目光齊刷刷的看過來。


    “我記得說過讓你低調處事。”略顯惱怒的女子嗓音自裏麵傳出,伴隨著清脆的嗓調,淺粉色的羅裙先行漾出。


    車夫惶恐,連連道歉:“怕汙了宋小姐的鞋,所以才出此下策,還望小姐莫要怪罪小人。”


    “別跪著了,我沒有怨你的意思。”宋汀月白蔥手指攀著另一側的車門,裙擺下的金絲百鳳繡鞋毫不猶豫的踏在泥濘地麵上。芙蓉玉麵,娉婷嬌媚,她站在那裏,身姿纖細美好,麵上幾乎沒有什麽表情,可骨子裏透出來的清高和矜貴又恰到好處點出了其非富即貴的身份。


    “這是誰家的閨女,仙女兒似的。”眾人驚歎,眼神飽含讚賞之色。


    市井之輩大多目光放肆,換了脾氣火爆些的姑娘或許會當場氣怒叫罵,可宋汀月卻充耳不聞,從袖口裏摸出碎銀,交到車夫手裏,輕聲吩咐:“一個時辰後再來接我。”略微加快步子,她邁入麵前簡陋的茶舍裏。


    “姑、姑娘,喝什麽?”跑堂的夥計眼睛都直了,活了幾十年幾乎未曾見到如此絕色美人兒,更何況,這美人看起來還是個鮮少機會能拋頭露麵的大家閨秀。


    宋汀月望著窗外,淡淡道:“一杯涼茶。”


    “還需要什麽,我們這兒還有瓜果,還有上好的糕點甜品……”夥計諂笑著,死皮賴臉的不肯走。


    “什麽都不需要。”低沉的男子語調如天外來音,打斷了滔滔不絕的介紹。


    “這位爺兒,你是……”夥計看著高出自己一個頭的斯文青年,不明白怎麽一瞬間功夫他就會出現在自己眼前。


    宋汀月笑了笑:“沒事,他是同我一起的。”


    夥計悻悻的走開,摸摸鼻子道:“二位慢聊,有什麽吩咐再喚我。”


    “小姐不該擅自離府,宋大人知道了定會大發雷霆。”男人按著自己的衣袖,細心為身前的人擦幹淨桌麵。


    “爹進宮了,晚膳前不會回來。”宋汀月不知不覺絞著手絹,盯著他的眼睛易發明亮:“楚律,我讓你找的畫呢,帶來了沒有?”


    “對不住小姐。”男子不慌不忙找了椅子坐下,神色泰然的道:“本來隨身攜在身邊,但半路上忽然就沒了影,想必是讓偷兒順手牽羊取走了。”


    聞言宋汀月麵容難掩失落,仔細琢磨了一番對方的話,忽而又覺惱怒,隱忍了好半晌,終是不悅,轉身對著跟在身後的男子,冷冷開口:“你以為我是三歲孩童,街巷裏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哪裏懂得欣賞字畫,更勿論盜取,眼下你若弄丟了錢袋我姑且還能信你。”


    男子兀自站定,口氣不輕不重:“這些年我為小姐收集那人的畫像少說都有上百幅了,從未讓小姐失望過,而這次……實屬意外。”


    “怎麽個意外法?”宋汀月冷了臉色,不依不饒:“楚律,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盡管之前你都在替我偷偷的辦這件事,可你心裏卻從未情願過。”


    聞言男子愣住,低著頭一聲不吭,耳根處泛開些許窘迫色澤。


    “心虛了?”宋汀月睨他一眼,微提著裙擺站起身來,臨出門之際涼涼拋下一句話:“你真是我爹身邊最衷心的一條狗,連我吩咐的這點小事情你都想著要顧及他的麵子,你放心,今後我找別人便是了,不會再來麻煩你。”


    話音剛落,青色身影瞬間就逼近,動作極快,一把攫住她的手腕不放。


    宋汀月仰高下顎:“你好大的膽子!”


    “請小姐收回方才的話。”他緊緊盯著近在咫尺的那張美顏,斯文麵龐難得覆上了陰霾之色,“小姐可知,別人的嘴未必牢靠,此事傳出去必定遭來無妄之災,而老爺與那人不和眾所周知……”


    “那麽楚律,為了宋家的名聲,這等見不得光的醜事還是由你來替我完成吧。”她微笑著打斷,晃一晃手腕:“放手。”


    眼底有悲哀一閃而過,再抬頭他已換上一貫的溫和表情:“我從未問過小姐收集那人畫像背後究竟是何含義。”


    宋汀月端坐木椅上,輕搖著羅扇,隨口道:“那你為什麽不問?”


    他苦笑了下,並未接過話,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挫敗的像個窩囊廢。


    不問,也許就可以假裝不知道。


    這麽簡單的道理,她……卻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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