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被廢棄的廟宇,佛像布滿塵灰,紅燭隻燃了一半,地麵上鋪了幾堆幹草,興許是來往路人夜宿所留下的痕跡。環顧四周,角落裏結著蛛絲網,紙糊的窗破破爛爛,怎麽看都是一副老舊不堪的景象。


    照理說,處在這般惡劣的環境裏,心情是不該太好的。


    但錦夜卻是自唇角到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她撿了根長木條隨意攪了攪中間燃的正旺的火堆,隻覺那裏頭劈裏啪啦四濺的火星正如她此刻澎湃的情緒一般,是止都止不住的熱情激昂。


    長長裙擺曳地,沾染上些許草灰,她都懶得去拍,不以為意的就地坐下,目光片刻不離麵前雙手被反綁在木製窗框上的男子。


    “真不好意思,委屈嚴大人了,不過我已經解了你的穴,應該不會太難受吧。”錦夜歪著頭,眼神格外明亮,片刻又實在忍不住的偷笑出聲。怎麽辦,看到仇人成為階下囚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這種滋味實在太過美妙……


    “你是否有打算要殺我?”略嫌冷冽的嗓音打斷了她的縱意。


    錦夜眉一挑:“怎麽,你開始怕死了?如果你求我的話我會考慮放你一馬。”她涼涼的拍了拍手,繼而從地上站起來,緩緩走近他。


    月色就從嚴子湛身後的窗口映射進來,眷戀在其秀致側臉落下迷蒙色澤。五官中最出彩的眼睛被蒙住,卻反倒使得那弧度美好的薄唇愈加誘人,因著雙手被縛於身後,他的身姿微微傾瀉,墨發從半敞開的領口滑落,莫名添出一股妖嬈來。


    錦夜眯著眸,忽而就有些不是滋味,美貌也好,家世也罷,好事都叫他一個人占去了,老天爺何其不公,甚至還放著殘忍暴戾的那家夥胡作非為。


    這般想來,她更覺鬱卒,湊到他耳邊恨恨咬牙:“讓我仔細地想一想,到底該如何處置你。”


    嚴子湛倏然輕笑:“小人物,膽小怕事,不成氣候。”


    錦夜瞪眼:“你說什麽!”


    嚴子湛撇撇唇,不欲多言,徑自側過臉去。


    錦夜用力拽著衣袖,片刻又鬆開,慢條斯理的道:“我不殺你,卻不是因為我膽小怕事,隻不過是認為,比起死,還有更多的折磨方法能夠更讓人痛不欲生。”


    “有理。”他慢不經心的應一句,頃刻又抿緊了唇,意味深長的笑:“希望你不會後悔。”笑容深刻,聲線卻是不搭調的緊繃,似乎能聽得出隱忍和戾氣。


    “我在想……你心裏必然氣瘋了吧。”錦夜退後一步打量他,“你下巴繃太緊,眉心又有摺痕,聲音聽起來都沒有之前動聽,嘖嘖,你是不是眼下恨不能將我千刀萬剮?”


    嚴子湛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錦夜走回供桌旁,開始翻找原先置放在上頭的大包裹,素手靈活的將裏頭的物品一樣楊取出,繼而平鋪在桌麵。


    鐵劍、短刀、峨嵋刺……都是些輕便的武器。


    她手上動作未停,紅唇喋喋不休,像是在自言自語:“其實我最不喜歡大刀長劍,又重又不靈活,刺進去還容易攪得腸穿肚爛,一點兒美感都沒有。”指尖滑過某件兵器,她笑笑,繼續道:“相比之下,長鞭才是我擅使的武器,沾了鹽撒了辣椒水,即便是一鞭都足以令人生不如死。”


    啪——清脆的甩鞭聲在夜空裏格外淒厲。


    錦夜纖指纏著鞭尾,惡意道:“聽說嚴大人嗜甜?”


    嚴子湛不答,從頭到尾都是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閑散淡定一如往常。


    錦夜捧出兩拳來寬的陶瓷盅,“幸而有商行未關門,我特地買了些蜂蜜燕窩過來給大人嚐嚐。”隨手將鞭尾探入盅口,撈出來之後就變得有些黏糊糊的……她眨眨眼,口氣無辜:“我是第一次嚐試,不曉得是不是比辣椒水之類的還要厲害一些。”


    嚴子湛臉色微變,沾了蜂蜜燕窩的鞭子,心想她一定是瘋了。


    錦夜揚高手:“二十鞭,我與你的仇從此一筆勾銷。”


    下一瞬,鞭子揮動時帶起的風從耳畔呼嘯而過,幾乎是同一時間,他胸口處的衣襟就開了花,長鞭上帶著的倒刺紮入肉裏,拔出時是難以忍受的痛楚,頃刻間那一處的皮肉支離破碎,鮮血爭先恐後的從傷處湧出。


    “那鏢局的大姐可真是給了把好武器。”錦夜冷眼瞅著那道長長的血痕,淡淡道:“還剩十九鞭。”


    “若你數不清,我也可以代勞。”嚴子湛半靠著牆,唇畔已無血色。


    “這怎麽好意思。”錦夜輕輕柔柔的低語,揮鞭的力道卻是一下比一下狠厲。


    待得十鞭過去,他半敞的外袍都濺上血跡,上半身所著內衫盡數破損,胸腹處衣不蔽體,不過也瞧不出什麽□□便是了,即便美人再傾城,可若變成了皮開肉綻的樣子那也是毫無任何美感可言的。


    當然,錦夜本就是為了欣賞他落魄的樣子,但坦白說,到了真動手的時候她反而沒了原先的期待,甚至莫名感到無趣起來。


    沒有預期中的討饒慘叫,她可以理解,但連悶哼和稍微明顯一點的麵部表情都沒有,這就讓她不由得深感挫敗了。


    錦夜低頭看看握在手裏的鞭子,尾部拖於地麵,沾染著鮮血。她沒嚐過被鞭打的苦頭,但年少時教她武藝的師父卻是在她麵前親手教訓了一個采花賊,用的是楊柳枝葉,但同樣折磨的那人滿地打滾痛苦不堪。


    相比之下——如今她用的可是結結實實的厲鞭啊!怎麽對方卻像是置身事外,難道就一點兒都不覺得疼麽?還是說老天爺讓他短時間的靈魂脫殼了……


    這、這沒道理啊。


    狐疑寫滿了臉龐,錦夜不信邪,再度凝神,真氣催入腕間,狠命揮下。


    這一鞭,總算得償所願,嚴子湛的白皙脖頸隱約綻出了青筋。錦夜這廂還未來得及笑,右邊臂膀就傳來徹骨疼痛,火辣辣的撕裂痛楚,讓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那被辟歧所傷的右手本就不曾痊愈,大動作之下自然就裂了開來。她忽而就感到哭笑不得,報仇不成反害己,事情怎會演變成如此地步……


    小心翼翼的抱著傷臂,錦夜換成左手執鞭,調整了氣息後力道卻明顯不如右手,她咂咂嘴,愈來愈覺心中不暢,而麵前的男子卻是很快回複從容,甚至還有力氣出言譏諷——


    “怎麽,沒力氣了?”


    “笑話,即便抽你百鞭都是輕而易舉。”


    “請便。”


    錦夜氣得牙癢癢,一邊是手痛,一邊是心惱。


    她從未碰到過這種人,該是錦衣玉食的出生,偏偏有那麽超乎尋常的忍耐力,大難當頭不懂得收斂,即便不是明顯的囂張跋扈,也是一副你能奈我如何的清高姿態。


    這種人,不是過於自大,便是有著十足十的把握和退路。


    錦夜心思一動,快步上前逼近他,手惡意按在他最深的鞭傷處,低聲問道:“嚴大人,你是否又藏了什麽陰謀詭計?”就如同方才在暗巷了,他獨自一人轉悠了半天,就為了引出那些想殺他的刺客餘黨,對付這男人,任何時候都不該掉以輕心。


    嚴子湛並未開口,唇畔浮現耐人尋味的淺淺笑意,因著劇痛額前沁出細密汗水,幾乎濡濕了蒙眼的腰帶,而那布料本就是天蠶絲製而成,質地輕薄,盡管是深青的色澤,也因著額際不斷落下的汗滴而漸漸呈現半透明的趨勢。


    “你在拖延時間!”錦夜大驚,後退的時候還踩到了自己的裙擺,她狼狽跌倒,手忙腳亂的爬起來,心下慌亂無比,不曉得他究竟有沒有看到自己的模樣。


    眼下再猜測也沒什麽意義,她單手抄起那盛放著蜂蜜燕窩的陶瓷盅,一股腦扣到他頭上,那綿軟甜膩的滋補品就順著嚴子湛的頭頂往下流,令他不得不緊緊閉著眼睛。


    “便宜你了。”心有不甘的跺腳,錦夜轉身推開門,迅速離去。


    外頭依舊是黑夜如漆,她的腳步略顯淩亂,傷處是叫囂般的疼痛,此處是郊外,方圓都沒有人家居住,她原先帶著嚴子湛過來時的馬車也因怕被發現貓膩而棄在了城門口。


    迎麵而來的風讓她冷靜下來,原本不曾考慮到其他的不利因素一一浮現,錦夜很快就意識到今晚的舉動有多麽荒唐,興許官兵很快就該察覺嚴子湛的失蹤,而憑自己的腳力決計不能很快回到安全處。


    搖頭苦笑了下,她終於知道後怕。


    走了老半天,還未見城門,倒見著了亂葬崗,荒墳淒淒,鬼火重重,錦夜來的時候一心念著報仇不曾注意,如今孤身一人行走時倏然感到寒意,那些鬼火仿佛就像許多冤魂的眼,陰森森的盯著她不放。


    錦夜半閉著眼,隻能低頭不斷加快腳步,拐過小路時忽而一個踉蹌,肩膀被某物給拉住,她毛骨悚然,幾乎要尖叫出聲。


    一隻手伸來,捂住了她的嘴——


    “大小姐,是我。”


    錦夜趕緊回頭,見到某張熟悉麵孔,她長長的呼一口氣,自覺從未像當下這般幹感激阿楚的存在,緊緊掐著他的衣袖,她強自鎮定:“走,我們快些離開。”


    阿楚不吭聲,一直盯著麵前麵色慘白衣衫不整的少女,猶豫半晌,正欲開口詢問,就遭她心急打斷:“你別問我之前做了什麽!先回家再說。”


    “我不是要問這個。”阿楚歎氣,指指她脖子不安道:“大小姐,你的長命鎖呢?”


    錦夜反射性的抬手,一摸光禿禿的脖子,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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