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墨白靜靜靠在她身上,並未言話,僅是歎息一聲。


    鳳瑤瞳孔一縮,麵色越發一沉,卻也正這時,顏墨白那嘶啞頹然的嗓音再度響起,“我並非是關心於她,而是,這些日子你我設計於她,她心中定有恨意,保不準何時會尋仇。是以,微臣之意,是當時離開那院子之際,便該對那農女,斬草除根。”


    是嗎?


    鳳瑤神色越發幽遠,“那農女好歹對你有情,你還想對她斬草除根?甚至,她明知金剛紗衣之事有詭,卻不曾怪罪於你,反倒是全然怪我慫恿你去害她。那農女如此之心……”


    “但若當真如此,那農女有意怪罪於你,那農女便絕不可饒過了。攖”


    不待鳳瑤後話道出,顏墨白已嘶啞孱弱的出了聲。


    這話一落,全然不待鳳瑤反應,他已強行扯聲而喚,“伏鬼。償”


    短促的二字一落,他似如氣息不勻,忍不住咳嗽起來,卻也同時之間,車外陡然揚來了伏鬼恭敬之至的嗓音,“皇上,屬下在。”


    顏墨白強行止咳,蒼白的麵容終是憋出了幾許不正常的紅暈,隨即正要開口,鳳瑤已適時抬手捂住了他的嘴,而後轉眸朝伏鬼所在的方向低沉而道:“無事,伏侍衛,繼續往前而行,不得停留。”眾。


    這話落下半晌,車外才揚來伏鬼略微懷疑的妥協應聲,“是。”


    卻也待這短促的一字剛落,車內的氣氛,才再度恢複了沉寂與厚重。


    頭頂的明珠,依舊熠熠生輝,光影明亮,如此之狀,倒也襯得矮桌上的燭台略顯暗淡無用。


    馬車依舊馳騁往前,顛簸搖曳得厲害,鳳瑤神色微動,終是拂滅了矮桌上的燭台,而後又順勢垂眸掃了一眼矮桌上的糕點,才緩緩鬆下捂在顏墨白唇上的手,低沉而問:“餓了嗎?”


    這話落下,車內沉寂,無人應話。


    鳳瑤眉頭微皺,心緒也搖曳四起,複雜與悵惘感層層交織,一時之間,並未言話。


    心緒大起大落過後,本以為此番顏墨白醒來,她能全然的驚喜與釋然,卻是不料,那般驚喜之感,並未持續太久,而後整個人便又開始情緒低迷起來。


    她的確不喜這種狀態,也不喜諸事縈繞在心的複雜與厚重感。


    自打當初從道行山上下來,她便再無往日的嬌然靈動,似是那些所有本該屬於女兒家的溫柔與嬌俏,在她身上,都全數被那些所有的殘忍命運給抹殺與改變,而待此番突然回首而望,才覺,她姑蘇鳳瑤,已從頭到腳全數改變,如今的她,在對待一個人或是一件事時,會習慣性的往壞的方麵想,甚至敏感得會因旁人的一句話便心緒低落,厚重難遣。


    這樣的她啊,時刻都生存在陰沉與低迷裏,雖顏墨白強行剝去了她的偽裝與抵觸,但她姑蘇鳳瑤,終還是活得太過沉重,太過沉重了。


    思緒搖曳四起,越想,各種思緒便越發的有些跑邊了。


    而心底的悵惘與複雜,卻不曾消缺減散,反倒是越發的濃烈無奈,則待沉默半晌後,鳳瑤低低而喚,“顏墨白?”


    這話一出,顏墨白不若方才那般沉默,反倒是嘶啞不堪的應了聲,“嗯。”


    鳳瑤瞳孔一縮,“你可是覺得,如今的我,早已不如尋常女子那般欣喜靈動,而是,沉寂壓抑得如同個陰暗之人?”


    她嗓音極為緩慢,脫口之言,也如一字一句緩緩道出,然而脫口的嗓音卻極其的悵惘幽遠,也給人一種頭皮發麻的厚重與壓抑感。


    顏墨白終是皺了眉,幹裂的薄唇再度而啟,“你不必覺得自己性子有何陰暗與不妥,真該陰暗的,是這個世界,是世上的世人。你我,皆不過是命運雕琢下的強烈想要生存著的人罷了,無關什麽陰暗不陰暗,隻有上進不上進。”


    說著,嗓音稍稍一沉,“倘若你覺得這等狀態並非你所喜,也覺瑣事纏身,不得解脫的話,那我顏墨白,為你撐起一切便是。隻要你信我,願意將一切交由我去處理,無論是天下江山,人心與祥和,我,定會為你辦到。”


    是嗎?


    每番聽他這些允諾似的話,她都會覺得心顫,甚至心口發緊。


    便是往日與司徒夙在一起時,雖也恩愛兩合,但那時候,大抵是因年紀尚淺,崇尚情愛,是以僅覺愛情是讓人愉悅寬樂之事,但卻是不料,而後命途陡變,命運無情,待被起伏的命運全數雕琢與磨練過後,心智全然而熟,才也突然發覺,原來那所謂的愛情,竟也可如此的厚重,厚重得似如高山闊海一般,給人一種衝擊,甚至顫抖的緊張感。


    而這一切的一切,恰巧,是顏墨白帶給她的感受,且深切得入骨入髓,仿佛與她整個身心融為了一起。


    鳳瑤滿目複雜幽遠,思緒交織,一時之間,並未言話。


    則是半晌,沉寂壓抑的氣氛裏,顏墨白突然出聲,“鳳瑤,可否為我倒杯茶?”


    嘶啞的嗓音,驟然打破了周遭沉寂。


    鳳瑤應聲回神,轉下意識垂眸望他,卻恰巧對上了他那雙深邃厚重的瞳孔。


    那瞳孔,太深太深,似要將人吸入,且瞳孔深處縈繞集聚著的情緒,也極是濃烈厚重,竟讓她有些不敢去太過直視。


    她心口越發而今,故作自然的回頭過來,隨即稍稍伸手至麵前的矮桌上倒了杯茶,待得茶盞握於掌心,才覺茶水早已涼透。


    “天寒,你喝這冷茶許是不妥……”


    她眉頭一皺,低聲而道。


    “無妨。”顏墨白則努力的扯著唇角,孱弱的笑。


    鳳瑤猶豫片刻,終還是將茶水遞至他唇邊,本是要讓他潤潤唇,奈何他卻是就著她手中的茶盞竟將茶水全數飲盡。


    許是茶水入腹,涼意刺激,他麵色與神色竟越發清明,則待得鳳瑤剛剛將茶盞放回矮桌,還未來得及縮手回來,他便已再度嘶啞而道:“那農女之事,我不願與你多言,是擔憂你會多想什麽。我顏墨白此生如何生長,你自是清楚,是以,本是無情之人,又何來多情。且我一直認為,所有人,皆有平步青雲的可能,無論是流浪的乞丐,亦或是尋常百姓,境遇這東西,誰都說不準,許是突然之間,那些鄙陋之人便會因一個機會而突然崛起。是以,別看那農女如今並無事處,但她也有翻身的可能。再者,心有仇恨之人,最會不顧一切的往上攀爬,如此,那農女,自是得斬草除根才是。”


    他嗓音嘶啞斷續,似是已然疲憊虛弱之至,但卻仍是將話題繞了回來。


    鳳瑤神色一沉,“農女要翻身,何其之難……”


    “鳳瑤莫要忘了,我顏墨白,便是從乞丐翻身而起的。”


    這話入耳,瞬時之際,鳳瑤被堵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顏墨白再度歎息一聲,“凡事皆有可能,但如你我這般人,行事之中,定是不可留得後患才是。”


    他這話,層層入耳,卻也並非是沒有道理。


    是了,她與他都不是幼稚之人,行事自當步步為贏,縝密嚴謹才是,是以,此番離開那小院,留得農女活口,自也不是心思嚴謹之人能做出之事。


    隻奈何,心軟就是心軟,何能真正逼著自己成為殺人魔頭,更何況,那農女母女本也無辜,此番已遭了滅頂之災,若再殺其性命,這等無情無義之事,她姑蘇鳳瑤,又如何心狠的辦到。


    思緒嘈雜蜿蜒,鳳瑤垂頭凝在地麵,神色幽遠起伏,仍未言話。


    待得沉默半晌,她才強行按捺心緒,低沉嘶啞而道:“此番放過那農女,也僅是可能留得禍患罷了,而其餘一半的可能,則是並無禍患,甚至,那農女許是會在某個偏僻之地,生存終老。”


    顏墨白眼角微挑,歎息一聲,疲憊孱弱的道:“你如此心慈,那農女,許是並不會感激你。再者,心有仇恨且走投無路之人,日後行事,定也容易孤注一擲,大肆複仇,而不是,尋個偏僻之地,安然終老。”


    “你也僅說的是‘許是’罷了。”鳳瑤眼角微挑,嗓音複雜而又厚重,卻是這話一出,也不待顏墨白再度出聲委婉反對,她瞳孔一縮,深邃悵惘的目光再度凝向前方角落,繼續道:“再者,她終歸是喪了母,我也隻是,想讓她有命去將她娘親的屍首埋葬。”


    顏墨白神色微動,蒼白得麵上,頓時通透了然過來。


    鳳瑤也不朝他觀望,兀自沉默,縱是心底不願承認,但她終歸還是或多或少受那農女亡了母親的事實所影響,從而,抑製不住的心軟。


    遙想她姑蘇鳳瑤,當日從道行山上歸來,也是亡了母後,甚至於,她還來不及為母後斂屍或是哭送,卻不得不將此等大事放於一邊,而後領著自家幼弟去爭大旭的王位。


    那般心如刀絞卻又必須得強自鎮定的感覺,無疑是疼痛入骨,甚至記憶猶新,而今突然見得龐玉芳為她的母親大哭甚至癡傻,一時,隻覺一種莫名的同病相憐之感在觸及她的神經,震動著她心底壓製著的那些悲酸記憶,是以,此番心軟,不是為了放過龐玉芳,而是為了,成全自己那起伏波動的心。


    思緒纏纏繞繞,鳳瑤僵然而坐,突然之間,也全然無心言話。


    許是察覺到了她心境的低落,顏墨白神色微沉,開始強行用力抬手,一點一點的朝鳳瑤探來。


    他渾身是傷,血肉猙獰,縱是此番不過是稍稍抬手,竟也扯動到了胳膊的傷口,瞬時,劇痛層層揪心而來,他也隻是緊咬牙關,未曾溢出半聲。


    待得伸手握住了鳳瑤的手,他才嘶啞厚重的道:“是我之過,不曾料那農女喪母之事會引起你心底的那些記憶。你若不願對那農女斬草除根,那便不除吧,想必那農女區區一人,且有滿身卑微鄙陋,便是心有仇怨,定也翻不得身。”


    這話,已然夾雜了幾許寬慰,卻是依舊顫抖不堪。


    鳳瑤強行按捺心緒,應付似的點頭。


    顏墨白凝她兩眼,猶豫片刻,終是不再言話。


    二人相互依偎,互相陪伴,莫名心安。


    車內氣氛,也依舊沉寂得厲害,但卻並非尷尬,也似不再沉重,倒是四方之中,似有一股淺淡的釋然與清寧在蔓延著,恍如,二人相依,時光靜止。


    許是身子骨著實虛弱得緊,顏墨白極是困頓,極想合眼,奈何每次待得他雙眼即將合上之際,鳳瑤皆會適時將他搖醒。


    雖不讓他兀自睡覺極為不妥,但比起顏墨白一睡不起,她自是願意讓他多堅持堅持,待抵達楚京後,便可由悟淨好生診治,而後再安然休息。


    畢竟,他身上的傷勢極為嚴峻,皮肉模糊,且失血也是極多,伏鬼身上除了幾枚還魂丹與尋常傷藥外,別無有效之藥來救治於他,再加之待得銀針拔除,顏墨白的脈搏也恢複了緩慢,甚至緩慢得似是無力,儼然是病懨之症,如此之境,倘若他當真全然睡了過去,許是下次,她用銀針都不一定能喚得醒他。


    鳳瑤心底發緊,雖一聲不吭,但眼風則時常將其盯著,不敢掉以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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