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到海天台下的時候,靜海上府將軍和水師提督已經到了,正由人帶領著,小心翼翼穿越刀岩陣,刀岩窄,他們隻能側身從縫隙裏擠過去,動作很有些滑稽。


    水師提督還好些,一直在陸上駐守,又生著個大肚子的上府將軍莫林,挪動得十分淒慘,不停地縮著肚子如一隻一鼓一鼓的青蛙,好容易擠到海天台下,滿身大汗,肚子上的衣服也被刮掉了一塊。


    遠處的士紳百姓在竊笑,莫林臉上青一塊白一塊,靜海的上府軍和其餘行省的不同,在靜海這處靠海省份發揮不了多少作用,再加上本地豪強林立,武裝勢力遍地都是,上府軍不能幹涉也不能參與,閑得快養虱子。


    莫林在海天台下尷尬了一陣,忽然明白了總督將宴席設在這裏的用意,不僅是讓大家都放心,也是讓他明白,他本身就是在夾縫中生存,早已鈍得失了作用,不趁機尋一把快刀磨一磨,將來就是炮灰的命。


    莫林在心裏重重地歎口氣。


    太史闌命人將轎子停在海邊的樹林裏,前麵一段路是沙灘,轎子很難過去,所有人都隻能步行。


    她沒有立即下轎,在轎子裏靜靜地等。


    這種公開赴宴,到來的早遲也是一門學問,更是彼此間的較勁。除了地位較低的必須先到之外,其餘大佬都會盡量瞧著別人的速度前進,絕不要到得比人早,但也不能到得太遲。


    到得早的,那就是眾目睽睽之下在台上恭候,折威元帥不願意,紀連城當然更不樂意。


    時辰一點一滴過去,果然三家都沒動靜,白花花的太陽曬在光禿禿的巨大海邊平台上,胖子莫林已經冒出油來。


    太史闌在轎子裏冷笑一聲。


    賴到天黑是嗎?


    她轉頭對蘇亞囑咐幾句,蘇亞揮揮手,另外一頂一模一樣的空轎子被抬了出來,蘇亞親自陪著,帶著一隊護衛,護著那頂空轎走上沙灘


    。


    遠處百姓遙遙歡呼起來,太史闌就任雖短,已經在百姓之中建立了良好的口碑,因為她已經出布告表示要把海鯊的部分財產贈予百姓,海鯊家財富可敵國,不僅充實了靜海行省的省庫,下發給百姓的那一部分,也會讓他們有立身之本。


    蘇亞護著轎子堪堪到達刀岩林的這一端,忽然一聲長笑遙遙響起,一人道:“總督大人來了麽?紀連城這番見禮了!”


    聲到人到,幾條黑影從那邊林中嗖嗖地飛出,跨越長空,從轎子上頭掠過,其中最前麵那條人影,腳尖還在轎頂上惡狠狠一踩,借力再次飛身而起,進入刀岩林,他並沒有老老實實落下去,而是在空中花俏而優美地翻了個身,輕輕巧巧地落在刀岩林正中的一片尖尖的石頭上,居高臨下對轎子笑道:“太史大人,躲在轎子裏做什麽?要不要本元帥扶你一把?”


    百姓有憤然之色,海天台上往下看的那兩位神情複雜,一臉的看好戲。


    蘇亞抬頭對高高在上的紀連城瞧了瞧,隨隨便便施了個禮,道:“少帥,我家大人問你,這轎子瞧著可好看麽?剛試過了是不是很結實?我家大人說了,等會你若喝醉了,她便用這轎子抬你回去。”


    說完將轎簾一掀,給他瞧那空空蕩蕩的轎子。


    紀連城微帶青白的俊臉,瞬間扯扁了……


    蘇亞的話運足中氣,遠遠傳了開去,遠處士紳百姓聽見,忍不住低低竊笑。


    紀連城原本威風凜凜站在石片上,此刻倒像在尷尬示眾,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色青紅白轉了半晌,終於狠狠一轉身,飛身上台。


    他起身時腳下石片無聲碎裂,可見怒氣之深,蘇亞卻眼尖地瞧見,他那厚底靴子,出現了一條裂縫。


    這刀岩當真片片如利刃。


    紀連城給太史闌詐上了海天台,隻剩一個黃萬兩。


    太史闌聽著屬下傳來的信息——據說黃元帥每天起床都很遲,這會兒剛剛出府


    。


    太史闌才不信這個邪,黃萬兩此刻要不是也在這林中觀望,她寧願送他黃金萬兩。


    那就送他黃金萬兩,看他出不出來?


    蘇亞在刀岩林前仔細瞧了瞧,朗聲道:“各位大人,我是即將陪同總督大人進入的隨從,可否我先給我們總督大人探探路?”


    上頭沒人說話,隻有紀連城冷然道:“甚好,不然你家大人殺戮過重,萬一栽倒在白骨堆裏起不來,這宴也不必擺了。”


    他身邊三個隨從沉默佇立,最左邊身子似乎微微動了動。


    蘇亞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譏諷,小心地走進刀岩林,四麵尋找一條稍微寬敞些的路,台上莫林等人瞧著她的動作,都遺憾自己怎麽沒想到派人先來探路,又暗恨自己的屬下沒這麽貼心忠誠,忍不住都狠狠瞪了身邊人一眼。


    蘇亞專心地將地上散落的白骨踢開,以免刺傷了人,忽然“啊”地一聲,站起身來。


    她舉著手,手心裏一枚碩大的金剛寶石光芒流轉。


    眾人都一驚,隨即想起這刀岩林以前是海鯊懲罰叛徒或者對付敵人的,海鯊那些屬下幹的是殺人劫貨的生意,難免會有黑吃黑的情形,那些被私吞的財物,有的被搜出來了,有的從此卻沒了下落,這些年也有傳說說刀岩林中有寶,一些亡命之徒喜歡將重寶縫在肚皮裏,最後被扔進了刀岩林,但此地太危險太瘮人,少有人敢來。如今瞧著蘇亞走了一截就撿到寶石,眾人都不禁想起這個說法。


    台上幾人還好些,頂多覺得這寶石確實大而珍貴,這護衛算是賺到了,有個天生愛財的卻瞧不得了。


    “啊哈哈,諸位老兄們都到了?”林子西北角有人嗬嗬笑著,慢慢踱出來,嘴上在遙遙和台上將軍們打招呼,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卻骨碌碌在蘇亞掌心寶石上打轉。


    黃萬兩看見寶貝就腿癢,終於竄了出來。


    蘇亞收了寶石,退出刀岩陣,經過黃萬兩身邊時,這家夥笑眯眯地問:“小姑娘,你這塊石頭在哪裏撿的呀


    。賣給我成不?我出千兩銀子。”


    蘇亞攥著寶石的拳頭在他麵前晃了晃,等他眼睛亮出錢幣的光芒時,走了過去。


    和他擦身而過時她在他耳邊道:“大帥,這不是撿的,是我自己兜裏的。另外,這寶石市麵上價值是一千兩,但卻是黃金。”


    黃萬兩咳嗽,“嗬嗬,嗬嗬……”


    太史闌遠遠瞧著,“嗬嗬!”


    人終於齊了,太史闌也就出來了,她下了轎子由花尋歡護著走向沙灘時,黃萬兩和紀連城眼睛都藍了。


    末了黃萬兩嗬嗬一笑,道:“這丫頭還是這麽壞。”紀連城卻麵沉如水,冷哼一聲。


    太史闌一到,宴席也就正式開始,上菜並不從刀陣上過,太史闌安排一艘小船,從海那一麵搖櫓過來,船上滿是早已準備好的各式大菜,還有瓶口上凝著晶瑩水珠的南洋葡萄酒。


    每人麵前一個小幾,采取分食製,花尋歡在石邊用繩子將菜吊上來,所有的菜都用銀盤裝著,以示可以放心。


    搖船的船娘抬頭對花尋歡一笑,花尋歡忽然覺得這人有點臉熟,還沒來得及看仔細,那船娘已經又搖船離開了。


    太史闌在三人護持下過了刀陣,銅麵龍王始終安靜地呆在她身側,一言不發,卻給她指出了一條相對較寬的路,看樣子對這裏很熟悉。


    太史闌身影一出現在海天台上,水師提督烏凱和上府總將莫林都站起身來。


    兩人眼光微微驚異,驚訝這傳說中的女殺神如此年輕,甚至還有點瘦弱的模樣。


    太史闌原本是絕不瘦弱的,可惜現在情況特殊,此刻她立於台上,披風翻飛,寬大的袍子越發襯出苗條的身姿,竟立出了幾分楚楚的韻致來。


    她身後三人瞧著她背影,都在感歎太史闌越來越像個女人,銅麵龍王的眼神尤其深邃,似碎了一天的星光。


    紀連城身後一人,身子又動了動,隨即低下頭


    。


    他垂下的鬢發掩著眸子,看不清臉上表情,一抹高挺的鼻尖,忽然微微滲出了汗珠。


    太史闌眼神平平靜靜從場中掠過,看誰都一樣,沒有什麽特別之色。


    海天台高達一丈許,台麵平整,台下是雪白嶙峋的岩刀之林,另一麵則對著大海,一色湛藍的海水緞子般從遠處滾滾而來,最近處深藍深邃,再遠點淺藍晶瑩,到了地平線處則是一色雪白,點綴點點風帆。日色正中那極白處亮起,金光渡波而來,渲染海天之色如極致絢爛的油畫,漸漸海麵又起了霧氣,油畫便多了幾分靈動飄渺的意境,人在畫裏,而畫在夢中。


    吸一口帶著海腥氣的潮濕的風,人心都似被洗亮。


    黃萬兩笑嘻嘻懶洋洋地對太史闌招了招手,道:“丫頭,最近瘦得厲害,別舍不得吃,女人嘛,胖些才好看。”


    太史闌瞟他一眼,這家夥假做親熱,其實倚老賣老,欠揍。


    “元帥說的是。”她笑道,對向她見禮的烏凱和莫林回了禮,也不謙讓,自坐了主位,“如元帥這般心寬體胖,看起來確實順眼得很。”


    “我哪有莫將軍心寬體胖喲。”黃萬兩大笑,“我那攤子亂七八糟的事兒忙個不住,整天愁得我掉頭發,也就是我還能照應著,不然早翻了天。”


    太史闌又瞟他一眼,這家夥,這麽快就暗示上了,警告她別插手嗎?


    “既然事多心煩,晚輩自然可以為元帥分憂。”太史闌一笑,“您那三大營是主力,一旦撥到盟軍旗下,您就可以省許多力氣了。”


    黃萬兩開始打嗬嗬,喝酒,不接話。


    太史闌也不繼續,抬手,“各位嚐嚐這牙鮃和鏡魚,剛從海裏打來的稀罕物兒,不加調料也鮮美無比,最是要趁熱吃,請,請。”


    眾人卯足勁等她開口要軍隊,算準了宴無好宴,必然吃不下也不敢吃,都吃飽了肚子來的,沒料到她竟然真的一開席什麽話都不說就勸菜,一幅誠心請客的樣子,都有些發愣,隨即便拿起筷子,象征性嚐嚐,讚得倒比吃的多


    。


    太史闌就好像沒看見,儼然一個熱情的主人,自己猛吃,不停勸菜。


    不過她的勸菜和她的說話方式一樣,說得好聽叫簡潔,說得不好聽叫幹巴巴的,聽得人越聽越沒胃口。


    “這是綠鮑,綠瑩瑩的顏色,有點像蒼蠅來著。”


    “這是紅加吉,海底最矜貴的魚,有個漁民送我一條,我曬幹了寄到京城,那頭又寄回來,也不知道一路上折騰壞了沒有?”


    “這是金槍,在我們那以前很多,一條條密密麻麻,一窩一窩的。”


    ……


    黃萬兩歎氣,放下筷子。


    東西都是好東西,給這麽一介紹誰也吃不下東西。


    太史闌正好大快朵頤,最近她改胃口了,以前不喜歡吃魚,懷孕初期也是聞魚味就吐,但忽然就覺得魚是天下最美味的東西,而且帶點臭臭的鹹魚更好。


    所以當她不怕醜地命人端上一盤連本地乞丐都不肯吃的臭鹹魚時,所有人都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這哪是請客,這明明是釋放毒氣,有這麽一盤臭烘烘的東西在,所有菜都頓時失了顏色。


    紀連城第一個忍不住,冷冷將筷子一擲。


    太史闌瞧也沒瞧他一眼,她自上海天台,就好像沒看見這個人,紀連城憋著氣一心想發作,卻又不願意搶先說話失了身份,一張臉已經憋成了豬肝色。


    太史闌風卷殘雲,把那條可怕的鹹魚吃掉一半,舒服地吐了口長氣,就著蘇亞端上的水喝了幾口。


    平日她雖想吃這些東西,但蘇亞等人卻堅持鹹魚對身體不好,堅持不給,今日大快朵頤,吃飽飽心情好,有力氣折騰了。


    她擦了擦嘴,抬眼看對麵紀連城。


    “少帥嫌菜不好?如何將筷子摔了?”


    “下裏巴人的東西,我吃不慣


    。”紀連城冷冷答。


    太史闌“哦”一聲,並無怒色,轉頭看身後海景,海天一色,地平線是天地間抿緊的唇。


    “此地備有釣具。諸位如果不喜歡我的菜色,也可以自己釣魚吃新鮮的。這是我為諸位準備的活動。”她指指一旁準備的釣具。


    眾人都不說話,不明白她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太史闌站起身,負手在石上走了幾步,“諸位真是太緊張了。兵,我要,卻不會勒著諸位脖子要,也不會用菜中下毒這樣的伎倆要。”


    她回眸一笑,眼眸深黑,目光睥睨,身後霞光重錦般鋪展。


    眾人瞧著她坦蕩的眼神,忽覺羞愧。


    這一群大男人在這女子麵前,當真是緊張太過,失了氣度。


    “我是大男人,還是個商人,商人愛計較,我沒什麽好在乎的。”黃萬兩悠悠道,“太史大人,既然你把話說開,我也說個明白。這兵,不是那麽容易借的,我折威三大營主力是我軍根本所在,向來陸地作戰,難以適應海上戰爭,你要想我軍陸地配合沒有問題,看在你當初的救命之恩,我給你調兵權,但是如果你想的是抽調我三大營主力去重組海軍的話,抱歉,我不能讓我精心**多年的兒郎,死在這片陌生的大海上。”


    “黃元帥的話就是我的話。”紀連城冷哼一聲,“太史闌,你如果不是太蠢的話,就該知道,想從我手上調兵,就是與虎謀皮!我天紀兒郎,憑什麽被你指使!”


    水師提督苦笑不語,別人是借調部分,他卻是全軍拔起交權於別人,性質又不同。


    “末將隻是不知如何向眾從屬交代。”他半晌道,“請大人賜下良策。”


    隻有最不相幹的上府將軍莫林,呼哧呼哧扇著風道:“一切聽憑大人安排。”


    太史闌靜靜聽完,唇角一扯。


    “諸位果然都是聰明人,我還沒開口,就知道我要怎麽調兵


    。”她一指海麵,“確實,我要重組靜海水師,我已經從麗京帶了專門的海上軍事行家,待擴建海軍之後進行密集強化訓練,當然,想要訓練,先得有人。”


    眾人沉默,唇角緊抿,一副“我已猜著,你說奈何”模樣。


    “諸位雖然都猜著了,但話卻都說錯了。”太史闌冷笑,“折威天紀,口口聲聲,你家兒郎,怎麽卻忘記,外三家軍雖然一直由三家把持,但卻並非三家所有。外三家軍,從來屬於朝廷,屬於陛下!”


    黃萬兩和紀連城都一震。


    太史闌這句話當真狠辣,直擊軟肋。


    外三家軍由郎、黃、紀三家掌握,多年來幾乎成了世襲之軍。時日久了,這三家培植勢力,紮根發展,也就把軍隊當成了自己的軍隊,已經忘記了朝廷的真正主權。這種情況在各國很少見,那是因為先帝寬厚,從不輕易疑人,而且當時第一軍事世家容家還在,對朝廷忠心耿耿,並對三家軍有節製之權,先帝有所仗恃。才允許了這種情況的發生。


    但如今皇帝已經換了,之前宗政太後掌權,派康王滲透軍中,三家軍已經感覺到了威脅,如今宗政太後移宮,小皇帝一改之前懵懂,開始在三公輔佐下逐步掌權,那麽,新任統治者到底如何看待外三家軍?這一次的擴建海軍,是不是一次試探?


    誰都知道太史闌是新帝親信,雖然不知道她是如何令新帝信任的,但她受到的重視和寵愛瞎子都瞧得見,她所表示的態度,是不是就是朝廷的態度?


    一旦朝廷真的要收歸三家軍權,改世襲為選任,三家的榮華便散了。


    “朝廷信任外三家軍,外三家軍是否一定要辜負這樣的信任?”太史闌淡淡地道,“今日諸位言語,自有專人記錄,一旦傳到眾臣耳中,本就對外三家軍世襲製表示反對的大臣們會如何想?到時候外三家軍,會不會變成‘外散架軍’?”


    “太史闌你有什麽資格說這些話?”紀連城冷笑,“外三家軍立軍百年,對皇朝忠心耿耿,是南齊永世不替的江山屏障,陛下對我等的倚重和信任,不會因為我等一句失言而減,也不會因為你一句讒言而失。散架?隻怕我未散你已經隻剩骨架!危言聳聽,恐嚇大將,言語設套,暗示誣陷忠心大臣,你等著我先參你!”


    “你去參


    !”太史闌頭也不回,“看誰的本子先到京城!”


    “你參便有何用?”紀連城獰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天紀軍原本駐地遠離靜海,自拔軍來此後多數人水土不服,難以應對水上作戰,兒郎受損事小,耽誤戰局事大!太史闌,你也就隻有和朝廷嚎哭的本事,去哭吧,哭破了天給本少帥我聽聽!”


    “少帥想聽我哭,我卻不想聽少帥哭。”太史闌回首,唇角笑意比他還冷還惡毒,看得紀連城心中一個咯噔。


    隨即他聽見太史闌不急不忙地道:“少帥,**治好了嗎?加吉魚治外傷性**,要不要來一塊?”


    ……


    黃萬兩的臉赤了。


    烏凱和莫林的臉白了。


    紀連城的臉……


    紀連城的臉色已經無法形容了。


    無法抑製的憤怒裏還有悔恨——他就不該和太史闌鬥嘴!他就該知道,這世上沒有這女人做不出來的事,沒有她不敢說出來的話。


    花尋歡在一邊咧嘴樂著,豎起一根中指,又軟軟地耷拉下來,這個比太史闌的話還要猥瑣的動作,讓在場的男人們都默默垂下頭去。


    海天之上,波平浪靜,隻有紀連城憤怒到極點無法抑製的呼哧呼哧呼吸,越來越響。


    在他再次發作之前,太史闌發作了。


    “紀連城!”她指著紀連城鼻子,厲聲道,“你少給我冠冕堂皇扯東扯西!你就是把天紀當成了你紀家軍!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你以為便不給,朝廷能奈你何?你算著朝廷此時內憂外患,不敢逼反你是不是?”


    “你有種反啊!”她一拍桌,手中一隻還沒啃完的烤魚骨刺亂飛,“回去翻翻外三家軍、內五衛和各地上府軍的分布圖!你瞧瞧你能不能越餘林關,下沂河,過中原三省,直取麗京!”


    黃萬兩睜大了眼睛。


    烏凱默默地揩掉了臉上的魚骨頭……


    莫林垂頭艱難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


    三人臉上的驚訝已經變成了淡定——反正太史闌嘴裏什麽話都正常。


    何況太史闌一針見血,正戳到他們的軟肋。她說出的三個地點,就是天紀軍萬一要反必須先通過的三大障礙,這些障礙對折威和天節同樣適用,隻是位置不同而已。當初先帝寬仁,認為令出一門有利於全軍一心,但也不是完全沒做防備。他聽取了容家父子的意見,對全軍做過一次大換防,外三家軍的駐地和勢力範圍,以及周圍軍隊的設置都經過精細的研究,幾乎動一發而牽全身,每一軍周圍都布置了相當的天險和軍隊,每一支外家軍要想反都得經過重重天塹和重重圍剿。為的就是以防萬一。


    這也是容氏父子在退出政壇,交出軍權之前,為朝廷和南齊,做的最後一件事。


    紀連城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漸漸平複下來,被說到痛處的人,往往都是顧不上生氣的。


    但太史闌下一句話成功地又讓他炸毛了。


    “哦,我忘記了。”太史闌輕蔑地道,“你已經沒種了。”


    “太史闌!”紀連城的咆哮聲三裏外的軍隊都能聽見,“我紀連城不殺了你,誓不為人!”


    “你還不如說誓不為男人。”太史闌句句都在往傷口上撒鹽。


    “嗆”一聲,刀光如極光一亮,在人們視野中劃過一道雪色的虹,紀連城拔刀,衝向太史闌。


    “少帥不可!”他身邊一個護衛急忙伸手拉他。


    “卑鄙!”花尋歡大罵,拉著太史闌急退,順腳一踢莫林的凳子,莫林猝不及防,控製不住身子,骨碌碌一滾,正滾在紀連城腳下,眼看那刀要往莫林肚子上招呼,紀連城急忙旋身側劈,啪一聲刀砍在石麵上,濺起的石頭碎屑落在莫林臉上,他“哎喲”一聲,覺得臉上又痛又燙。


    遠處發出了巨大的嘈雜——這一宴說好,雙方都不帶武器的。


    眾人更沒想到,這些雄霸靜海的大佬,見麵不過幾句話,居然就如匹夫一怒般,上演了全武行


    。


    紀連城一拔刀,心中便一激靈,知道又上了太史闌的當。雙方在議定原則時早已說過,有誰違反,自動退避,並答應對方的要求。


    然而刀出如水潑,再收不回。


    紀連城駐刀於地,胸口起伏,怒極之下無處發泄,反手“啪”地煽了那拉他的護衛一個耳光。


    “放肆!誰準你拉我的!”


    那少年被打得頭一偏,唇角頓時出了血,他兩個同伴都微有憤怒之色,他卻隻低了頭,跪在紀連城腳下,沉聲道:“是!卑下僭越,請少帥責罰!”


    聽見那耳光聲的太史闌霍然回首,眼底怒色一閃。


    紀連城沒看見太史闌的臉色,他恨恨盯著那少年,他發泄完,稍微清醒一點,心裏知道他拉自己是為自己好,是怕自己破誓,這一巴掌打得人有點冤枉,但他素來跋扈慣了,也不覺得什麽,煩躁地一踢少年膝蓋,道:“滾開去,別礙我的眼。”


    語氣好了些,卻依舊生硬。


    “是。”那少年低眉垂目,恭敬應聲,姿態卑微地退到一邊。


    太史闌背對著他,身子微顫,一邊的蘇亞悄悄過來,擋住了她的背影。


    銅麵龍王一直一言不發,眼神饒有深意地看了看太史闌,又看了看那個少年將軍。


    他認得這少年是紀連城麾下五虎將之一,新近名聲大躁的邰世濤,據說這少年原先因罪打入天紀罪囚營,後來機緣巧合得了紀連城青眼,一路飛黃騰達,這人作戰勇猛,悍不畏死,更曾多次救過紀連城,為人又沉默忠誠,所以極得紀連城喜愛,短短一年,已經做到精兵營副將。


    現在看來,所謂的極為寵愛也是有限,招來揮去,直如貓狗。


    這麽一鬧,紀連城的撒潑也撒不下去。太史闌已經轉過身來,臉上恢複了平靜。


    她這一刻的靜,和先前的烈直如反比,臉上是硬的,冷的,白的,似經過浪濤長年卷過的岩石,外表巋然,內裏已經經過無數次的抗爭


    。


    “好刀。”她開口第一句,竟然是讚紀連城的刀。


    這話直如一個耳光煽在紀連城臉上,勝過怒聲控訴。


    紀連城臉色陣紅陣白,手中刀收也不是扔也不是。


    “違背了規則,就該答應我一個要求。”太史闌似忽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致,語氣直接。


    眾人立即警惕起來,黃萬兩道:“紀少帥違背規則,不過我等可沒……”


    太史闌豎起手掌,打斷了他的話。


    “不必再繞彎子了。你們不願交出主力,但也不想造反。你們想像以前很多次那樣,拖。拖到我太史闌被靜海地頭蛇吃掉或趕走。但是我太史闌很明確地告訴你們,你們做夢。”她負手看向雲天深處,“我給諸位兩個選擇。其一,是和我卯到底,今日你們不應,我會直接上書朝廷,將你們的態度說明,並請陛下取消外三家軍世襲舊例,相信會有很多大臣讚成,也會有很多人樂意接收外三家軍軍權。其二,和我在這裏釣魚。”


    眾人皺眉聽著前一句,正在心裏盤算接下來的應對,驀然聽見最後一句,都不禁一呆。


    “一局魚釣定輸贏。”太史闌道,“剛才諸位都沒吃吧?現在想必也餓了,我算著我請的客你們必然不敢吃,那就吃自己釣的。順便咱們賭一下——兩個時辰內,如果你們釣的魚加起來如果比我釣的魚多,那我就不會再和你們要一兵一卒。反之,我要什麽,你們必須立即拿出來。”


    幾個人又一呆,居然還有這樣的賭局?用釣魚來定這樣的大事?太兒戲了吧?


    “這是我對紀少帥違反規則的要求。”太史闌淡淡道,“如果這都不同意,那咱們就拚到底吧。看是你們打殺了我太史闌,還是我太史闌,讓外三家軍散架。”


    又是一陣沉默,海濤嘩啦啦地拍著礁石。


    幾個人都陷入了緊張的思索,都在思考同樣一個問題——太史闌敢提出這樣的賭注,難道她是個釣壇高手?


    但這幾人回頭將太史闌的經曆想了想,發現她這短短一年做的事,超過了很多人一輩子的總和,她的事件是連軸轉的,一件連著一件,根本沒有任何閑暇的餘地


    。而釣魚,是最需要時間和閑散心態的活動。


    怎麽看太史闌,都不可能擅長釣魚,從來就沒人見過她摸釣竿,而在場這幾位,尤其是久駐靜海的上府將軍和水師提督,釣魚真真是家常便飯,烏凱能一釣就是一整天,莫林能在最險的大坨子下釣出最金貴的魚。


    末了黃萬兩終於一拍腿,道:“行!”


    其餘幾人都點頭,連紀連城都陰沉著臉,沒有表示反對。


    這個條件實在不算過分,一方有軍權,一方有聖眷,算是各有仗恃也各有顧忌,不到迫不得已,無論哪方都不想當真硬頂到騎虎難下。


    釣具是早就準備好的,但在場幾人都表示這釣具不趁手,讓護衛回去拿自己常用的,太史闌知道他們不放心,也不阻攔。


    過了一會釣具拿來,各自找地方垂釣,太史闌坐在角落,抓了根釣竿,眼睛微閉,似睡非睡。


    幾人一瞧她那模樣,就明顯不是釣魚好手,又放下一半心。


    午後日光暖洋洋的,釣魚是閑散活動,令氣氛由緊繃變得疏懶,手執釣具的將軍們,漸漸也開始放鬆,在太陽下微眯起眼睛,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中釣竿的動靜上。


    遠處等候的士紳和軍隊,沒想到總督的宴席上居然會臨海釣魚,看久了也覺得困倦無聊,都席地坐下來開始睡覺。


    紀連城心頭煩躁無心釣魚,要將釣竿交給邰世濤,太史闌居然也同意了,邰世濤在太史闌側邊不遠處坐下,拋下釣竿。


    ------題外話------


    啊!評論區居然有好些親灰常讚同俺把太史的包子給分送了!為此興高采烈表示不投票了!你們的節操呢呢呢呢……可憐的容楚,可憐的桂圓……


    玩笑完了是正事,我都忘記我上傳了一個出版公告,關於新書的,和以往公告不同,對幾本舊書也做了個總結,有興趣的親可以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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