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沒有說話,沒有交談,甚至沒有任何的目光接觸,當真便如兩個陌生的,甚至處於敵對立場的人。


    然而邰世濤雖然緊緊盯著釣竿,全部的精神和意誌,卻都在身側不遠的太史闌身上。


    他用眼角餘光感受她,感受她的側臉輪廓,感受她越來越沉靜的神情,初見時那個犀利如刀的女子已經迅速被歲月打磨,她還是刀,卻已重工無鋒。


    他感覺到她側臉的線條比以往更加緊致,想必又瘦了些,這讓他心底起了淡淡憐惜,又有些怨怪國公怎麽沒照顧好她,又怎麽會讓她離開麗京,到這風雨飄搖戰事在即的最危險之地獨撐大局。


    如果他在她身邊……


    他的心立即抽了抽。


    如果他在她身邊,他一樣左右不了她的意誌,就好比此刻,他和她相隔隻有五尺距離,卻咫尺天涯。


    他甚至不能轉頭,去用目光度量她到底瘦了多少,因為紀連城就在他身後灼灼地瞧著。


    他隻能按捺著自己,平靜著呼吸,在海風的呼嘯裏捕捉她的氣息,捕捉她呼吸的頻率,悠長深遠,和這風一般近在身側又遠在天涯。


    “浮標動了!”不知道誰在他耳邊喊,他恍恍惚惚一提,一尾大黑魚甩著尾巴,啪嗒落在身邊。


    恍惚裏又好似有誰衝他嚷,“世濤你發什麽呆!我不喊著魚就跑了!”又似乎有人在拍他的肩,“好小子,最快上來一條!”


    他笑笑,沒有被責怪的不滿,也沒有被誇讚的喜悅,心裏懊悔著釣上魚來,搶了她的先機,因此滿滿的都是痛苦。


    她轉頭看了那魚,又看了看他,他因此又高興起來——因為他釣上了魚,所以她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瞧瞧他,真好。


    不過之後他就不敢再用心釣魚了,手腕使勁,魚線發出細微的難以察覺的震動,魚兒不會再靠近


    。


    太史闌垂著眼,在釣魚,眼角也在掃著邰世濤。


    她知道這小子一定心不在焉,以至於最初魚竿都在微微顫動,她甚至能感覺到他周身壓抑的氣場,他在使盡全身力氣控製著自己不要對她看,以至於發絲顫抖。


    她眼角瞄到他臉上的紅印,那鮮明的巴掌印到現在還沒消褪。


    這讓她心疼,乃至憤怒——世濤到底吃過多少苦?紀連城當著他們的麵都能對他想動手就動手,平時世濤在他身邊,到底是怎樣過來的?


    想到這裏她就想站起來,抓住紀連城,係上石頭,一把扔到海裏去。


    她緩緩垂下眼睫。


    且容你再活上幾日……


    “上鉤了!”一尾銀色的大魚從莫林的釣竿上飛起,在空中劃過一條流暢的弧線,莫林手忙腳亂地收杆,不慎被那魚尾重重拍在臉上,拍得一臉的水,猶自嗬嗬地笑。


    眾人原先還擔心太史闌在水下做手腳讓人釣不到魚,邰世濤和莫林都先後釣上魚來,眾人終於放心。


    “鮁魚!”又是一聲高喊,黃萬兩嗬嗬笑著甩上來一條。


    又過了一陣,烏凱那裏也收獲了一條肥大的六線黃魚。


    魚線不住揚起,牽起紅白黃黑的各色魚兒,濺開晶瑩透亮的水花,釣竿一沉一浮間,石麵上的魚簍裏,漸漸堆滿了鱗光飽滿尾巴亂彈的魚兒。


    太史闌那裏還沒有動靜,眾人斜眼瞧著,此刻收獲相差著實大,真不知道她是有妙招可以反敗為勝呢,還是完全就是瞎胡鬧。


    “話說在前頭,”紀連城陰惻惻地道,“釣魚就是釣魚,捕網之類的都是違規。”


    “自然。”太史闌冷冷答,忽然眉頭一揚,“有了!”


    眾人都看見那魚竿一沉,都緊張起來,太史闌手腕一提,嘩啦一聲,一坨東西穿水而出


    。


    眾人瞧清楚,都哄笑起來。


    是一隻紫色帶白斑的槍蟹,臉盆般大,在半空中無助地張牙舞爪。


    “瞧它那德行!”紀連城笑得連眼淚都濺了出來,“張牙舞爪,窮凶極惡,卻是一肚子的空殼!”一邊笑一邊眼睛斜著太史闌。


    太史闌若無其事地看了看那蟹,很感興趣的樣子,交給花尋歡道:“交給廚子,燉了,我正想吃蟹。”


    隨即又對其餘人道:“既然不敢吃我的,那麽咱們自己釣的自己吃,等會記著數便行了。”


    眾人釣上來的都是新鮮活魚,也沒什麽疑慮的,釣魚釣了半天,也餓了,當即記下各自釣到的魚數目,再將魚交給廚子。


    廚子就在圍觀的人群中隨便找了一個,本地漁民個個做得一手好魚,再說這海裏新釣上來的鮮活的海貨,本就不用複雜的烹調,那會糟蹋了食物本身的天然真味。


    不是太史闌帶來的廚子,眾人更放心,廚子當著眾人的麵洗魚,開膛破肚,加蔥薑下鍋烹煮,香氣很快濃鬱地傳出來,難以形容的誘人的鮮美——來自大海的豐美饋贈。


    先前沒怎麽吃飯的眾人聞著這香氣,更覺得饑腸轆轆,此時兩個時辰已經快到了,天邊已經暗下來,黃昏的夕陽給海麵遍灑金光,先前籠罩在霧氣裏的遠海裏的蒼青色的小島若隱若現,遙遠壯美如蓬萊在望。


    將軍們的魚簍裏已經滿滿一簍,足有幾十斤,其中以莫林釣得最多,想來這位被排擠久了的上府總將,日常這活動鍛煉得很多。


    太史闌也有收獲——幾條小魚,幾隻蝦子,簍子裏薄薄的可憐的一層,底都沒遮住。


    紀連城開始微笑,容光煥發,其餘人也神情舒展等著吃魚,卻又有點緊張,怕這最後的半刻鍾,太史闌出什麽幺蛾子。


    傳言裏這個女人霸氣凶惡,卻也不缺智謀,詭計多端。


    半刻鍾什麽都沒發生。


    “當”地一聲鑼響,宣布時辰到,烏凱偷偷看自己的南洋懷表,發現時間不僅沒延長,還提前了些


    。


    魚簍已經不用拖出來比,呆子都看得出誰勝誰敗。


    幾個將軍目光灼灼地瞧太史闌,生怕她反悔,心中又有些疑惑,不明白她明明不擅長釣魚,為什麽要提這賭局?


    黃萬兩眼神尤其犀利——事有反常必為妖。


    太史闌臉上依舊平靜,眼神卻微有懊惱之色,將釣竿提起,認真瞧了瞧她的餌,低聲咕噥道:“他們告訴我這餌配方好,怎麽沒用……”


    她聲音低到幾乎沒有,其餘幾人卻都豎著耳朵,聽見這句才舒一口氣,原來是這回事。


    一時幾人忍不住要大笑——太史闌真是個初到海邊的外行,肯定是聽信了街頭上賣的那種“一釣一中,萬能奇餌”的騙子,要知道這種奇餌自然是有的,卻是經驗豐富海上多年的老漁民傳家的寶貝,輕易怎麽會拿出來賣?莫林來了這麽多年,有心要找到這東西,都沒成功過。


    太史闌發了一陣呆,冷冷地道:“我輸了。”


    她態度不好,眾人也不以為意,反覺得這樣才正常,都放下心事,樂嗬嗬地等吃魚,黃萬兩猶自安慰太史闌,“我等既然奉命來援,一旦戰事起,還是會全力以赴,其實沒什麽差別。”


    太史闌“嗯”了一聲,懶洋洋收起釣竿,紀連城心情不錯,雖然後來邰世濤沒有再釣上什麽魚,他依舊大笑拍邰世濤肩膀,道:“你那一竿開門彩!好兆頭,回去有賞!”


    邰世濤恭恭敬敬地謝少帥,其餘將軍微笑瞧著,心裏卻禁不住幾分鄙薄——輕言賞賜,非馭下之德。紀連城原先還好,如今瞧著,越發輕狂嬌縱了。


    各人挑選了簍子裏喜歡吃的魚,當場做了送上來,依舊是銀質餐具,由漁民製作,各人護衛親自取來,一切都在目光監視下進行,實在沒什麽不放心的。將軍們中午到現在等於都沒吃,此刻餓得前心貼後背,魚一上來,莫林搶先就夾了一塊塞到嘴裏,燙得嘴都歪了,猶自笑嚷:“鮮!”


    眾人都目光灼灼將這傻貨瞧著,見他沒事,立即風卷殘雲一頓開吃,紀連城對著自己的一盤清蒸鏡魚食指大動,卻沒有立即吃,眼珠轉一轉,將那魚分出一半給邰世濤,道:“正好賞你


    !”


    邰世濤又一臉忠誠憨厚地接了,太史闌麵無表情地瞧著,袖子下的手指捏了捏。


    一時眾人都安靜下來,狼吞虎咽吃飯,紅豔豔的碩大的對蝦,紫瑩瑩的分塊的槍蟹,銀白色的肥美的魚,晶瑩透明的生拌海蜇、粉紅色絲縷分明的新鮮魚片,還有放了辣子蔥薑熬了很久的,泛著油光的雜魚湯。濃鬱的香氣在台上迤邐開來,香氣衝得人聞見就要打個跟鬥。


    晚霞漸漸地收了,蒼天拂袖,留一抹暗紅的背影,漸漸那暗紅色也被一縷縷沉黑色所浸染,黑色的天幕上一點一點碎光閃爍,讓人想起深海之下被日光反射出的魚鱗,仔細看卻是星光,在海那頭伴著明月升起來。


    海天石一片魚骨狼藉,黃萬兩擦著嘴,抱著肚皮,咕噥著道:“好飽……”


    這麽說著的時候,他覺得有點累也有點困,向來飽腹渴睡,他也沒在意,伸了個懶腰道:“……酒足飯飽,咱們也該走了……”


    幾個人嗯嗯地應著,卻沒人動。


    黃萬兩眼神也有點發直,說著要走,屁股一動不動,自己曼長地嗯了一聲,坐在了那裏。


    他坐著不動了。


    太史闌靜靜地坐在海天石的一角,背對著大海麵對著眾人,身後上弦月正在她身後彎折,看起來像是她頭上生了隻角。


    遠處等了一天的士紳百姓們都紛紛爬起來,對這邊眺望,看著幾個人在無燈無火的石上沉默對坐,隱約覺得詭異。


    幾個人都沒動,狀態卻不太一樣。


    黃萬兩和莫林,神情都有點呆呆的,莫林更是已經垂下了眼,打起了呼嚕。


    紀連城和烏凱神情也有點木,卻和那兩人的一片空白不同,他兩人有點茫然,又像在思索什麽。


    台上諸人的護衛覺得有點不對,可是這狀態也不能說不正常,四人除了神態有點不對,在該走的時候還不走之外,精神身體,都沒有任何問題。


    “總督大人……”黃萬兩的一個護衛等了半天,見主子說走還不走,五個人在那裏詭異地沉默,忍不住問太史闌,“這……”


    “想必吃太多了要消食


    。”太史闌淡淡答。她看了一眼那三個護衛,目光在邰世濤身上掠過,忽然眉毛一挑,怒道:“你們主子還沒發話,你們有什麽資格質問我?”


    那開口的護衛一怔,沒想到她忽然發難,再說隻不過問上一句,怎麽就成了質問?


    這幾人今日暫充護衛,其實能到這裏必然都是親信級別,職位不低,本身也是個副將,哪裏經得住太史闌這樣惡聲惡氣,忍了忍終究沒忍住,也怒聲道:“太史大人好沒道理,卑職不過隨意問一句,如何就成了質問?”


    “你還敢狡辯?”太史闌霍然站起,頭對著花尋歡一甩,“給他們點教訓!”


    花尋歡接收到她眼色,二話不說就衝了過去,抬腿一個橫掃,哇呀一聲怪叫,“都給我滾下去洗洗澡!”


    那三人中的兩人已有防備,都怒喝跳起避開,站在最靠邊的邰世濤卻好像在走神,砰一下被花尋歡掃在腿上,“啊”地一聲向後一栽,落下了海天台。


    他還算機靈,半空裏一個翻身,好歹調整了頭上腳下的姿勢,隨即噗通一聲響,他落到了海裏。


    他落到海裏,花尋歡還不給他爬上來,扒在石邊喝道:“滾遠點,不許**地上來!”


    邰世濤抬頭對她望了望,花尋歡對他眨了眨眼睛,邰世濤抹一把臉上的水,一聲不吭地遊到另一邊的刀岩陣那裏去了。


    奇怪的是,這麽一出鬧劇,倒黴的邰世濤都下了海,那幾位將軍還是木木的,連最靈活的黃萬兩都沒反應。


    護衛們開始覺得不對勁,但是太史闌和她的護衛太凶悍,一句問話就踢人下海,別人也不敢問了。


    太史闌一直看到邰世濤離開,才轉向紀連城,很隨意地道:“紀少帥今日心情不錯。”


    紀連城一改之前對她惡聲惡氣的情狀,連聲道:“是啊是啊


    。”


    “這是紀少帥最快活的一天嗎?”太史闌問得更隨意。


    紀連城一怔,眨眨眼,神情有些模糊,想了想才道:“當然不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是我打敗眾兄弟,成為少帥的那一天。”


    “想來那也是少帥最為得意的事了。”太史闌道。


    “那隻能算歡喜,不能算得意。”紀連城搖搖頭,笑道,“我最得意的事,是殺了我那才能出眾的三弟。”


    這聲一出,在場的將軍護衛們都眉毛一挑。


    正在此時,黃萬兩籲了一聲,神情一醒,恰恰聽到了後半句。


    這個眼睛最喜歡眯縫著的家夥,瞬間眼珠子險些瞪出了眼眶。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話,太史闌淡淡對他瞧了一眼,黃萬兩臉色一變,似乎想起什麽,抿緊了唇。


    太史闌眼神也有幾分警惕,這個黃萬兩,看似懶惰悠遊,武功卻深藏不露,蘇醒的速度好快。


    紀連城猶自不覺,得意洋洋地道:“我那三弟你們大抵都不熟悉,也是,他的事算是家醜,家父自然秘而不宣。我那三弟也是嫡出,自幼算是個聰明的,嘴又甜,老爺子對他很是喜歡,幾次說過將來家業給大哥,天紀軍則給他。”他露出深深的憎惡之色,“老爺子真是糊塗,那小子便有幾分聰明,年紀還小,如何就能將這樣的大事定下來?”


    “是極。”太史闌道,“家業給大郎,軍隊就該給二郎才是,如何能廢長立幼,交給三郎?”


    “然也!”紀連城一臉遇上知己的興奮,“所以我必然要撥亂反正,給老爺子提個醒。”


    “怎麽提醒的呢?”太史闌很好學地提問。


    “咱們這種大家族,最在乎的就是名聲。”紀連城笑道,“他年少,難免愛玩,我讓人帶他逃學,去街上玩樂,窯子,賭場,都玩個遍,漸漸心玩野了,見著我便喊好哥哥,求著一起玩。我便讓他嚐嚐南洋的阿芙蓉膏子,他又上了癮,有天和我要我不給,隨手指了一處地兒讓他自己去拿,他涕淚交流地奔進去,翻箱倒櫃沒找著,倒把洗澡的老爺子三姨太驚著了,那可是個美人……”他**邪地笑了笑,“那晚老爺正好去三姨太那裏睡,氣得險些暈過去,當即請了家法,可憐我那三弟,年輕,身子骨又弱,鞭子一頓抽,活活地便給抽死了……”


    他吸吸鼻子,似乎想要做出哀傷之狀,然而擠了半天表情,終究沒能按捺住內心歡樂,哈哈哈笑了起來


    。


    笑聲如夜梟,盤旋在空寂的海麵和靜默的海天石上。


    眾人低著頭,雙手不自禁地抱著臂,隻覺得有深深的寒意從心底泛上來。


    麵前這人……不是人。


    是這夜的魔鬼,啄人眼珠的鴟梟。


    陷害親弟,置人於死也罷了,大家族爭權奪利,這樣的事情不算少,真正可怕的是他為此真心歡喜,引以為人生快事,此刻聽他笑聲,便知道他將此事在心中盤旋已久,隻愁沒人和他分享他的快樂。


    真真滅絕人性。


    紀連城的兩個部將更是臉色慘白,麵麵相覷——此刻聽見這麽個絕大秘密,少帥一旦得知,如何能容他們活下去?


    他們此刻倒羨慕起來被踢下海的邰世濤。


    黃萬兩臉色更白,他因此還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很明顯紀連城中了招,被一種奇詭的東西給控製住了,而他剛才也感覺到有一瞬的空白,那麽是不是他剛才也是這狀態?是不是也和紀連城一樣,說了許多原本應該埋藏到死,最不應該說的話?


    他看著人群背後奮筆疾書記錄的蘇亞,咽了口唾沫,隻覺得心腔都在發緊。


    “少帥的故事真精彩,幹得真漂亮。”太史闌慢慢鼓掌,又轉向烏凱,“烏提督,你的一生裏,有什麽記憶最深的事呢?”


    黃萬兩的汗冒了出來,他發現太史闌的問話是有技巧的,她似乎深諳人性,知道紀連城人品惡劣,內心深處以惡為榮,便問他最得意的事情是什麽,她也知道烏凱是正常人類,天良未泯,便問他何事記憶最深,一般這樣的人,記憶最深的事,也就是最虧心的事。


    他猜著,太史闌如果要問他,是不是會問“你在官場上最虧本的一樁生意是什麽?”


    烏凱還是愣愣地,聲音平板地回答:“天熹五年我和朋友同時有機會得到一個肥缺,他表示要讓我,我依舊不放心,之後向上司告密,說他結黨營私,後來他被下獄,流放千裏,死於途中……”他說到最後聲音嘶啞,顯見得內愧於心


    。


    黃萬兩歎出一口長氣。


    這樣的事情,一旦傳開來,烏凱的政治生命終結還是小事,隻怕也要鋃鐺下獄。


    他看著太史闌,端坐的女子,頭頂戴著一輪金黃的彎月,身影筆直而秀挺,他卻覺得好像在看著魔鬼。


    她到底是怎麽令他們中招的?


    莫林此時也醒了過來,擦擦睡出來的口水,聽著烏凱最後那幾句,呆了半晌,忽然怪叫一聲,“你說的是不是董荊山!”


    烏凱渾身一震,終於醒了,聽見這個名字,眼瞳慢慢放大,滲出烏黑的驚恐來。


    他怔怔望著莫林,喃喃地道:“你……我……你為什麽提這個名字?我……我剛才說了什麽?”


    莫林也一呆,他能做到這位置,自然不會是呆子,頓時也明白了什麽,慢慢地轉頭看黃萬兩。


    此時紀連城一聲咳嗽,抬起頭,眼神漸漸清明,他也醒了。


    太史闌對他最後一個醒來表示詫異,沒想到這家夥連莫林也不如。她卻不知道紀連城原本自然是不差的,但拜她所賜,身受重創,病急亂投醫,這一年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藥,有些未必對症,反而還傷了他的身體。


    紀連城醒來時還不覺得什麽,然而看到對麵三人表情,忽然心中一跳,愕然道:“你們為什麽這麽看著我?”


    黃萬兩瞧他一眼,歎息一聲,把了把自己的脈,又搖搖頭。


    其實不把脈他也知道,自己沒有中毒,沒有任何問題。


    天知道太史闌用的到底是什麽玩意


    !


    這女人人說是母虎母獅,真是太客氣了!在他看來,她明明是母虎母獅母狐狸母老鷹母豹子……集狡猾凶狠霸氣迅捷於一身的所有雌性凶獸的集合!


    “也沒什麽說的了……”他蕭索地長歎一聲,“想必剛才,我也有故事,入了總督大人的傳奇本子了。”


    他這話是試探,他也不確定自己到底說了沒有,雖然他可以詢問護衛,但此刻他也不能再信任護衛——他們說出的必然都是最大的秘密,護衛知道聽了就有殺身之禍,所以他們聽了也一定死不承認。


    果然他的護衛小聲道:“元帥,您沒有……”


    太史闌不動聲色望著他,也道:“黃元帥自然是沒有的。莫將軍也沒有。”


    她越這樣說,黃萬兩越不敢信。沉默半晌,終於道:“我想,就算我今天沒有,你遲早也有辦法讓我來上這麽一次,下次,可能就不是這幾個人海邊相對,說不定人山人海,萬人之前。”


    太史闌不承認也不否認,目光幽冷如海邊月色。


    “終究不是你對手,逃過這次還有下次。”黃萬兩一拂袖,長身而起,“罷,罷,虧本生意不做也得做。就當我還你上次救命的債好了!”


    太史闌長身而起,微微躬身,“謝大帥。”


    黃萬兩擺擺手,從衣襟內袋裏掏出一枚私章,和蘇亞要了紙筆,當著太史闌的麵,寫了兩份關於將主營三大營調至援海大營麾下的調令,撳上自己的私章,一份交給了太史闌,一份交由自己的隨身親信立即下發折威全軍。


    太史闌對這人印象不錯——有智慧,懂分寸,識時務,擅進退。所以也恭敬地接了調令,道:“元帥放心,折威兒郎,我便如自家子弟一般愛護,將來戰事完畢,自然還是您的部下。”


    “也不知道戰事結束回來的還能剩下幾個……”黃萬兩歎息一聲,“我不是不舍得這點權柄,而是三大營是當年隨我從戰場屍體堆裏爬出來的兄弟,他們不擅海戰,我是真的不願意他們輕擲性命……”


    太史闌對一切真心愛護士兵的將軍都很尊重,再次保證,“戰事起伏,不敢說原璧歸趙,但我定然不負所托,盡量減少傷亡


    。”


    “如果你都護不住,我想必也不能。”黃萬兩笑笑,一揮手,扒拉出隨身的小算盤劈裏啪啦打了起來,一臉心疼地念叨,“虧本,虧本生意喲……”


    莫林走了上來,這個看起來有些癡肥的將軍,眼神卻是靈動的,他並沒有多問發生了什麽,直接道:“上府本就是朝廷直屬軍,自然唯太史大人馬首是瞻。稍後末將命人請虎符,送至總督府。”


    “有勞莫將軍。”太史闌點頭。


    烏凱也似明白了什麽,神情扭曲,默默不語,良久無聲過來,對太史闌躬了一躬。


    他連話都懶得說了,用行動表明了態度,太史闌扶起他,道:“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隻要大家還在通力合作,我是絕不會令同僚為難的。”


    烏凱聽著這話,也隱約猜著發生了什麽,臉色極其難看,卻還支撐著對太史闌又行禮,道:“多謝元帥。”


    他連稱呼都改了,太史闌不過笑笑而已。


    紀連城愕然看著那三人的舉動,皺眉道:“你們這是做什麽?怎麽睡了一覺就和灌了**湯似的……”他說到這裏心中一動,臉色不禁一變。


    他也感覺到了那段空白,空白裏隱約還有點記憶,似乎自己很興奮地說過什麽,似乎……


    他愣著,額頭的汗密密冒出來。


    “我剛聽了個故事。”太史闌一副拉家常的口氣,“很好的梗,向來定可寫成一個傳奇本子。是個關於大家族爭位,哥哥陷害弟弟,帶他逛賭場下窯子染南洋毒物最後犯下大錯被驅逐的故事。少帥要不要聽一聽?”


    紀連城霍然站起。


    一瞬間他臉上肌肉扭曲,鼻子歪著,嘴角垂著,眼睛卻向上斜,斜斜地扯出驚心的弧度來。


    月色夜海,濤聲洶湧,霧氣漸漸爬上海石,將每個人腳下浸濕,又順著人體迤邐而上,紀連城在這樣浮沉的霧氣裏,猙獰如魔。


    太史闌正麵對著他,穩得像一尊風吹雨打已千年的石像


    。


    她甚至還伸手虛按了按,道:“少帥看來很喜歡這個故事?我想子同其父,紀家老帥應該也會喜歡?”


    “紀家老帥”幾個字,似鞭子般抽打在紀連城身上,他身上似要爆裂的怒氣,瞬間被抽熄了大半。


    他怔然半晌,忽然一轉身,對其餘三人大喊,“你們就這樣被她要挾了?就這樣屈服了?你們瘋了!這不是交出兵權就可以了結的事情!這個賤人隻要一日活著,一日便可以拿捏你們!你們隻有和我一起把她……”


    “把她給殺了?”黃萬兩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伸手一指遠處的圍觀人群,“當著這些人的麵,把靜海的總督給殺了?”


    紀連城一怔,隨即仰著下巴道:“有何不可?這裏的人也不多,三裏之外就是我們的兵——”


    “還有她的兵!”黃萬兩脾氣這麽溫和的人也終於咆哮,“隻要走漏了一個,你我就死無葬身之地!紀連城,你要找死你自己去,本帥不陪!”


    “懦夫!”紀連城大罵,卻不敢再上前一步。


    太史闌靜靜聽兩人吵架,似乎說的好像無關她的生死。


    她很有耐心地等著紀連城——她相信他終究會屈服的。


    他把這少帥位置看得太重,絕不會讓這位置出現一分傾斜的危險。


    紀連城咬牙半晌,牙齒擠磨發出的咯吱咯吱聲在濤聲中聽來瘮人,太史闌擔心他腮上的青筋會不會彈簧一樣彈出來。


    半晌之後,他終於憤然伸手入懷,拿出一枚私章,蘇亞把紙筆遞給他的護衛,他護衛把紙筆送過去的時候,紀連城極其陰冷地盯了護衛一眼。


    那一眼讓他的兩個護衛渾身發寒,臉色死灰。


    紀連城終於注意到邰世濤不在,此時卻無心詢問,心中猶自慶幸幸虧他不在,不然自己身邊,最後一個親信都留不住。


    他伸手進懷摸私章的時候,忽然摸到一個東西,這東西讓他心中一怔,忽然想起了什麽,臉色微微變幻


    。


    隨即他眼神便冷了下來,似終於下定了什麽決心。


    護衛將紙筆在他麵前抖抖索索地鋪開,紀連城倒沒有再猶豫,就著臨時搭建的石桌一揮而就,也是一式兩份,將朝廷要求抽調的天紀的精英兵力調撥出來,歸屬新建的“援海”大營,也就是太史闌麾下。


    她終於與虎謀皮,完成了這個在所有人想象中絕不可能做成的事。


    太史闌命蘇亞將東西收起,遠處的士紳百姓瞧著,都低低歡呼起來。


    她雖然體質比一般人強健,但折騰了一天也精疲力盡,此刻大功告成,精神也微微鬆懈,便要命人開路,送各位將軍下海天石。


    她作為主人,自然要走在最後,正要讓黃萬兩先行,紀連城忽然怒衝衝一拂袖,當先而行,黃萬兩自然不會和他計較,搖搖頭,笑著退後一步。


    黃萬兩一退,自然其餘人更要向後退退,太史闌就被堵在了海天石的末端。


    紀連城沒要人攙扶,縱身躍下海天石,腳步剛剛站穩便衝前三步,動作極其迅速,就像身後有人追趕一般。


    太史闌被堵在最後自然看不見他的動作,緊跟在他後麵的黃萬兩卻瞧見了,心中一動,也迅速跳下了海天石。


    紀連城衝出幾步,忽然回頭,夜色裏眸子光芒如鷹淩厲,怪聲笑道:“太史闌,你站了這麽久,難道就沒覺得腳下很暖和嗎?”


    太史闌一怔——腳下?


    因為要穿過刀岩陣,所有人都穿著皮厚底的靴子,腳下很難察覺到什麽感覺,她心中忽有警兆,立即對身邊蘇亞三人低喝:“跳海!”


    然而已經遲了。


    ------題外話------


    發燒了,勉強寫完更新,月票啥的不多說了,今天是十月份最後一天,有票的親別浪費了。拜托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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