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淮南節度使府,白虎節堂。


    楊行密朝李曜深深一禮,肅然道:“偷鍋賊十萬大軍南下,意欲一舉征服淮南,我淮南雖兵微將寡,亦不願束手待斃。久聞李使君智計無雙,還請使君念在如今河東、淮南已是同氣連枝的份上,對我淮南施以援手,行密此生,感激不盡。”


    李曜也是一臉肅然,拱手還禮,道:“大王言重了。正如大王所言,河東、淮南如今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某今既在揚州,自要為大王獻策獻力。”


    楊行密麵色一喜,忙問:“敢問使君,此戰我淮南可有勝算?”


    李曜頜首道:“大王勿憂,朱溫此來看似氣勢驚人,實則外強中幹,一擊即破。”


    楊行密訝然問道:“朱溫新定中原,銳氣正盛,使君何敢如此斷定?”


    李曜平靜地道:“大王,若論根基、實力,汴梁與揚州,自是汴梁占優。然則若隻言此戰,某以為朱溫有三敗,而大王有三勝,三勝三敗之下,朱溫必敗,大王必勝。”


    楊行密又驚又喜,連忙道:“還請使君教我!”


    李曜伸出一根手指,道:“朱溫雖是新勝之軍,然大勝之後必然驕縱,兵書有雲,驕兵必敗!又有,大戰方過,立即南征,此疲兵也,兵書又雲:疲兵不可用。反觀大王,前敗孫儒尚不遠,後擊朱溫於近年,至於征戰西、南,勝則何其多也?如此而言,淮揚軍心,莫非便不盛?而軍心雖盛,卻知朱溫勢大,便不至於升起驕意,某觀淮揚諸軍,此刻心中戰意昂揚,正欲與朱溫一決雌雄,此軍心可用!又有,淮南用兵,非如朱溫不斷征戰,而是戰一時、歇一時,以戰養心氣,以歇養力氣,如今開戰,正當時!請問大王,朱溫以驕兵、疲兵,來戰淮揚盛兵、銳兵,誰勝誰負?此大王一勝,朱溫一敗。”


    楊行密目光發亮,擊節讚道:“李使君果然天縱英才,若非使君,某尚不悟!使君,還有二勝二敗,且請快快道來!”


    李曜微微一笑,環視眾人,道:“朱溫大戰剛罷,又興大兵,其軍用必然不甚充足。即便以中原之富庶,其軍糧或可維持,然則在中原北地作戰,與在淮南南國作戰,其軍備是截然不同的。在北地作戰,以騎兵馬匹、裝備與攻城器械為軍需之關鍵,而在南國作戰,則以舟船戰艦為關鍵。南舟北馬,朱溫剛剛結束兗、鄆大戰,軍中馬匹與攻城器械之損失都來不及補齊,又哪來足夠的舟船戰艦用以一舉擊敗淮揚?某聞淮南水軍天下無雙,此番豈不正是用武之地?田忌賽馬之典故想必大王定當知曉,兵法也言:揚長避短。朱溫南來若是遲個三年五載,備齊水軍,或許勝負難料,然則此番前來,卻是揚短避長,大王卻正是揚長避短。以其咽喉,來迎矛尖,此大王再勝,朱溫再敗。”


    楊行密哈哈大笑:“誠哉斯言!壯哉斯言!朱溫雖來大軍十萬,然則天佑淮南,有李使君這等天縱英才為我謀劃,我淮南何愁沒有應對之法?使君請講那最後一勝一敗!”


    楊行密麾下謀臣武將各自對視一眼,望向李曜的目光已然早已不同。如果說當日李曜即席吟詩一首以激楊行密,還隻是讓他們覺得李曜之文名果然不虛,後來他沉寂數月,也就讓他們少了當日那種尊重,那麽今日這一番話,卻是讓他們深深地驚羨乃至警惕了。


    李克用麾下有此等人物,又是年輕如斯,今後縱然淮南勢雄,隻怕也……難與之爭啊。


    李曜最善揣摩人心,看見他們的目光,早已知曉他們心中的想法,隻是這原本就是他故意做出的模樣,當然不會在意。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楊行密會不會如曆史上強留李承嗣一般將自己扣留在揚州,不過他卻並不擔心,因為即便真是如此,他也自有脫身之法。


    當下他便繼續言道:“最後這一勝一敗嘛,在於戰略與戰術。”


    戰略、戰術,這兩個詞在後世很常見,但楊行密卻是第一次聽到,不禁問道:“何謂戰略、戰術?”


    李曜道:“所謂戰略,指的是全局謀劃,譬如以淮南而言,大王欲要建立不世之勳,是先南、先西還是先北,是行仁術還是霸道等等,皆可稱之為戰略;所謂戰術,譬如作戰之時,以何等方式用兵,以何計謀取勝,此可謂之戰術。”


    楊行密恍然點頭:“原是如此,那使君所言最後一勝一敗事關戰略與戰術,究竟是何情形?”


    李曜道:“首先從戰略上來說,朱溫新得兗、鄆二鎮,此二鎮之大,足當半個汴軍轄境不止,最佳戰略莫過於花上三年五載,苦心經營,全力消化,之後必然實力大增,那時汴軍如要南下,也早已做好了準備,最是萬全。反觀淮南,近年少有傷筋動骨的大戰,縱戰,數月而已,於軍於民,都不至於挫傷過大,效果卻是甚好,短短二三年,大王轄境便大了二三倍。而此時與莽撞而來的朱溫一戰,隻要戰勝,淮南五年之內絕無北境之患。至於戰術……朱溫此番前來,若真要一戰而定淮南,他當自領大軍,傾力一戰,如此即便士卒疲憊,有他親自壓陣,軍心將心至少會暫時凝聚。可惜朱溫兩次敗與淮南之後,對淮南畢竟多了一絲畏懼,竟然使龐師古、葛從周分兵南下,自己老遠的在後方壓陣……這哪是壓陣,分明是心存疑慮,自知若親自出馬卻萬一失利,軍心必然大潰,難以收拾,以他那等狡詐多疑之性,自然也就不肯背水一戰了。反觀淮南,我軍雖然兵力有限切分布太廣,然而新有朱副使萬餘北兵,又有我河東三千精騎,雖然兵力並不占優,但以逸待勞、以有心算無備,破敵已然足矣。尤其是朱副使前番失利,其與麾下將士早有報仇雪恨之心,我河東精騎,也欲殺敗朱溫,好早日北歸太原故裏,一旦出兵,必然氣勢如虹,勢不可擋。這般戰略、戰術之比較,朱溫三敗,而大王三勝也。”


    楊行密下意識看了朱瑾和李承嗣、史儼一眼,又看了看李曜,目中有一種難言的神色,最後卻是哈哈大笑:“不錯,不錯,李使君說得極是!不瞞使君,行密今日收到兩份邸報。一是汴軍東路龐師古的七萬大軍已進駐泗陽;而另一封則是西路葛從周已渡過淮水。卻見野無所掠,某淮南麾下朱延壽、柴再用等又閉城不出。葛從周不敢再往東深入重地,然而退又無功,更恐朱延壽從後掩殺,萬般無奈,隻好屯軍安豐,靜觀東路態勢。”


    他見李曜並未說話,心中暗道:“李存曜雖是了得,但他沒看過我淮南形勢圖,終究判斷得不會太過精準,他剛才所說的這些,按照他自己的話來講,都隻是戰略,我卻要看看他的戰術能力到底如何,若是果然神妙,說不得我就顧不得李克用勢大,非要留他在我淮南了。”


    他心中有這般念想,當下便說道:“如今龐師古大軍尚未渡淮,而朱友恭已占我黃州,葛從周侵入壽州。我意,先將大軍西救,破葛、朱兩部,再回師力拒龐師古,不知使君以為如何?”


    李曜果斷搖頭,道:“大王三思,此戰我淮南若是先擊葛從周,隻恐龐師古乘虛渡淮,那時節揚州空虛,危之甚矣!某意,不若全力出擊,先破龐師古。若師古敗,則從周失了犄角,必走無疑!此時我淮南大軍再從後掩殺,如何不獲大功!”


    楊行密聽了,又是一番驚喜,笑與戴友規道:“友規可聞?正是英雄所見略同!得破汴賊,李使君今日之言,功值一鎮!”


    這戴友規乃是廬州(今安徽合肥)人。為楊行密幕僚,甚是多智,極受楊行密重視,特別是在楊行密的首席謀士袁襲病卒之後,已然算得上是楊行密的第一謀主。景福元年時,孫儒以十倍兵力攻宣州,正是他建策先將所部及從孫軍來降的淮南丁壯護送回鄉,令複長業,使孫儒部眾聞之皆有思歸之心,行密從之,遂大破儒兵。


    戴友規似有深意地看了李曜一眼,笑道:“功值一鎮,奈何難酬。”


    他這話的意思是:功勞雖然值得賞一個藩鎮,可惜卻給不到他手裏。言下之意是可惜李曜不肯接受。


    楊行密見戴友規果然深知自己的意思,將自己的言下之意更清晰地表述,不禁朝李曜望去,看他如何作答。哪知李曜忽然笨了,隻是微微一笑:“大王言重了。”


    楊行密不禁大失所望,但眼下卻不是逼迫李曜的時機,便轉移話題,將《淮南城防圖》示於眾人。


    李曜一看到那副圖,立刻心道:“糟糕,楊行密把這副圖都拿出來給我看了,隻怕已經心生他念,真要將我留在淮南了。”忽然看見圖中所示有些怪異,忍不住問道:“如今龐師古尚在泗陽,為何先前……說在清口?”他本想說“為何先前楊姑娘說他出兵清河口。”後來一想這般時候還是不要提這位姑娘的好,才臨時改口,把“楊姑娘”三字給省了過去。


    楊行密下意識瞥了一眼偏殿處的屏風,含糊道:“這個……聽說的。”


    他雖然如此說,但李曜馬上明白過來,那屏風後一定有人,那人一定是楊潞,這個消息必然是楊潞通過盈香妙坊在汴州打探到的。雖然楊行密知道自己與楊潞一路南來,肯定已經知曉盈香妙坊的真實作用,但這白虎節堂之中必然還有些將領不知此事,因此他才含糊過去。


    李曜自然也跟著裝傻,點點頭不再多問。


    楊行密連忙轉移話題,道:“我聞李使君所言,大有所悟,如今看來,清口地勢低窪,某意,破龐師古,就在清口,不知諸位以為如何?”


    李曜這次不打算插話,不然未免喧賓奪主。果然,其餘人見他不說話,也就有了發言的意思。首先說話的,是朱瑾。


    他道:“龐師古如今尚且駐屯泗陽,此處卻是高地,且距清口尚有一段距離,我等如何才能將他引到清口?”


    楊行密聞言,不禁犯愁,喃喃道:“龐師古軍屯泗陽乃是待命!即是待命,當選距淮最近之處,這般才更利於把握戰機,迅速渡淮,清口當為首先。然而他卻舍近求遠,屯軍泗陽,定然也是知曉清口乃為絕地,不可屯軍。既是如此,欲令龐軍移屯清口,無異於與虎謀皮,難道天不使某成此大事?”


    戴友規下意識看了李曜一眼,隻見李曜麵帶微笑,也看著自己,心中頓時一驚,暗道:“糟糕,莫非此人已然有了謀算,卻覺得今日說得已然足夠,竟特意留了機會讓我來說,如此既可使大王強留他在淮南之心稍減,又可使我賣他一份人情?”他心中暗暗警惕,轉念又想:“此人心機之深,謀算之精,簡直妙到巔毫,最驚人的是,他才冠弱年華!如此這般,倘使再過數年,天下何事能逃他之法眼?此人若不能留在淮南,一旦北歸太原,今後必將一飛衝天,正如當初他離開代州時那句詩所言‘而今脫囚籠,衝天正可期’!隻是……他若當真被留在淮南,以他之智,我卻何去何從?”


    戴友規心念電轉,口中卻不含糊,當即回話道:“非也!大王無須刻意將龐師古誘至清口。大王請看此圖,汴賊雖知清口不能屯軍,然而他想自泗陽渡淮,卻必經清口無疑。我隻須在龐軍搶渡之時,將大軍列在對岸相迎,倒也無須力戰,以恐將他逼退。隻須以阻他不能渡河為限,與他相持到天晚,令龐師古欲罷不能。這般進退兩難之際,唯有就地屯軍!如此一來,方才李使君所言,我軍善水,計可成矣!”


    楊行密聞言起身,大喜道:“某可高枕無憂了!但有探知龐師古大軍開拔,即來告我!”說完,即令散會,轉身欲退。


    戴友規正欲告退,忽見李曜仍端坐席上不動,且微微蹙眉,忽然想起一事,忙又諫止:“大王不可守株待兔!若龐師古突然以奇兵潛渡淮水,而我不能及時察之,則大勢去矣!為今之計,我須主動出擊,方可占盡天機!仆有一策,可令龐師古明日即來渡淮。”


    楊行密聽了,果然一驚,連忙轉身正襟危坐,道:“友規有何高見,但說無妨。”


    戴友規便道:“大王,汴軍欲令我揚州大軍西救,龐師古則可乘虛渡淮。我軍何不將計就計?一旦龐師古以為計成,必能如我所願,進軍清口!”


    楊行密聞言大善,拍案而起,道:“妙!便從軍師所言,眾將聽令!”兩邊武將遂齊刷刷跪倒階前,靜候命令。楊行密拿眼掃去,卻見李曜端坐不動,而李承嗣與史儼見他不動,雖然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起身。


    楊行密麵色一沉,故意閉上眼睛,麵無表情地下令:“李司徒隻是我淮南客將,本不該行令於你,然則今日淮南,將騎最擅者,除李使君外,非李司徒莫屬,某今托大,著你率五千騎軍,詐稱二萬,即刻出發,向壽州西進。建我旗幟,多張旗鼓,揚塵蔽天,不可令賊軍的斥候看出破綻,當晚紮營,於次日潛返,務必於後日一早趕到清口對岸,參與決戰……將軍可願聽令?”他前麵稱呼李承嗣司徒,後麵卻改稱將軍,其間意思甚是明顯。


    李承嗣看了李曜一眼,見他麵色平靜微微點頭,便抱拳領命,上前接過令箭退下。這一幕看在楊行密眼中,又是別有一番思慮不提。


    略一沉吟,楊行密複取一支令箭在手,道:“史儼將軍,李將軍出發後,必被龐師古刺探到行蹤,他會準備一晚,於明日一早出動,辰時前後可到達清口,今令你率五千步軍並弓弩營,建主將旗幟,即刻出發,於今日晚間抵達南岸,休整一夜,明早迎敵,阻敵渡河!某另有令於張訓,會將漣水的三千水軍於明日午時前後趕來助你,務必固守南岸一日,天黑之後,你再分兵潛行至清口上遊十五裏處,掘土壅河。待後日天明,立刻破堤,水淹清口!”李承嗣既然可以領命,史儼地位尚不及他,自然也上前領命退回。


    不得不說,楊行密雖然自稱“托大”,行令於李承嗣、史儼,但他也不是真正托大,反而卻將自己麾下偏將如魏約、王茂章、米誌誠等,全部安置於李承嗣、史儼麾下。雖然一是防備,二來也是做給李曜等人看:看看我老楊,對你們還是很厚道的!


    可惜李曜不知何時已然閉目,倒似在養神一般。楊行密哭笑不得,心道你才多大年紀,怎麽就學會這招了。


    他也沒奈何,俯視階下,仍待領命的大將,便隻有台蒙、朱瑾二人!楊行密俯視良久,思討一個是隨己多年,作戰勇猛的義弟,一為新投的驍將,取舍卻是兩難,隻得斜睨一下戴友規。


    戴友規見狀,哪裏不知行密心意,當下說道:“淮南之事,全憑大王作主!”


    楊行密會心一笑,不再猶豫,下令道:“朱瑾!”


    朱瑾立即高聲回道:“朱瑾聽令!”聲音鏗鏘有力,足見他對此戰已是急不可耐!


    “令你為清口之戰主將,率本部精兵一萬,明夜戌時出發,偃旗息鼓,銜枚裹蹄。於後日天明前到達南岸,於壅水壩上過淮,待決堤放水後,建汴軍旗幟,直衝清口,務必全力出手,不留餘力!泗州李簡為你之副將,屆時也將領兵前去助你;某自率餘軍在你之後,會合濠、楚等各處守兵,觀你之成敗,全師決戰清口!”


    朱瑾得令大喜,卻又恐楊行密麾下大將、據說是楊行密早年的老兄弟、義弟台蒙不服,猶豫一下,道:“大王隆恩眷顧,瑾不勝惶恐,隻是敗軍之將不言勇,恐是難以勝任主將。頂雲兄(台蒙,字頂雲。)乃江淮砥柱,某意更勝主將之職!”


    台蒙見楊行密雖然有令在先,可朱瑾主動謙讓在後,覺得麵子也有了,還是不要恃寵而驕,以免為義兄不喜,便道:“朱公何出此言?將軍沙場驍將,又有國仇家恨,正為此次大戰主將之不二人選。且,蒙自從軍,一切聽命大王……還請將軍勿要見懷!”


    楊行密聽了這話,果然喜道:“三弟能以大局為重,我心甚慰,明日便隨我後軍一道。朱瑾,如此可願接此令?”


    朱瑾本想報仇,聽得此言,忙頓首泣謝道:“不取龐首而回,則提瑾首來見!”


    楊行密哈哈大笑,不知為何,卻下意識又看了一眼李曜。哪知李曜麵色平靜,不怒不喜,混似未曾聽見一般,楊行密見了,不禁心中嘀咕。


    散會之後,楊行密走進偏殿,繞過屏風便道:“潞兒,我意已決!”


    屏風後麵,果然端坐這一襲江南女子打扮的楊潞。如今已是冬天,她穿著一身紫色貂裘,麵前放著暖爐,爐中炭火映得她白玉凝脂一般的麵上帶著一層紅暈,仿佛害羞一般。


    但她的表情卻很平靜,不疾不徐地問道:“耶耶如何決斷?”


    楊行密深吸一口氣,目光一凝,緩緩道:“留下李存曜!”


    楊潞黛眉一跳,似有掩不住的喜色一閃,卻馬上又沉靜下來,問道:“如何留法?”


    楊行密微微抬起下巴,道:“李存曜雖然才高,但他畢竟年輕,似這等少年得誌之人,必有雄心大誌,某以淮南節度副使之位待他,何愁他不就犯?”


    楊潞微微一歎,道:“耶耶果然這般想?”


    楊行密皺眉道:“怎的?有何不妥?他雖是李克用養子,然則李克用養子何其多,就算他是最親近的幾人之一,可潞兒你別忘了,李克用尚有親子,雖然李落落據說前些日子被羅弘信斬首祭旗,可往下也還有李廷鸞、李存勖等諸子,李晉陽的大位輪不到他們這些養子。李存曜既是這般能揣摩他人心思,李克用的心思難道他便猜不出來了?”


    楊潞歎道:“猜出來又如何?耶耶以為,您給他的,比李克用給的多麽?”


    楊行密大惑不解:“某給他淮南節度副使,如何不比李克用給的多?”


    楊潞搖搖頭,道:“耶耶你想,在河東,李存曜雖隻是養子,但畢竟是‘子’,以他之能,一旦他有所異心,耶耶就敢斷定,今後李克用那些親子一定坐得穩河東的表裏河山?若是如此,他便是河東之主,旁人縱要嚼舌,也無甚可說,人家那是兄弟之爭,家事而已,輪不到外人插嘴。而若是在淮南呢?節度副使,聽來地位甚高,卻隻是千年老二。恕女兒放肆,即便將來耶耶千秋百歲之後,兄長承襲大位,李存曜縱然仍有異心,環境卻也不如河東,因為在我淮南,他不是‘子’,如若……那是篡位。以他在士林之中的名聲而言,要做這等事,無異自絕於天下。耶耶,以李存曜之智,難道他會看不到這一層麽?”


    楊行密聞言呆住,良久之後,長歎一口氣:“如此說來,無論如何,都留不住此人了?”


    楊潞朝自家耶耶望去,隻見他滿臉失望,目光竟然有些發散,才知道在他心中,李曜竟然已經有了如此高的地位,不禁心中不忍。可是轉念一想,自己心裏也不禁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暗道:“老天何其不公,此人竟生得這般完美無缺?貌似潘安、才比子建、智勝張良、勇如冠軍(冠軍一詞,古時幾乎專指霍去病),唯一的不好就是……他為何沒能生在淮南!”


    楊行密麵色沮喪,仰天一歎:“天不使我成就大業!若有李存曜為我臂助,區區汴賊,我楊行密何懼之有!”說罷猛然一拳打在屏風上,那紫檀木屏風本是極穩之物,竟被他一拳擊翻,嚇得周圍侍女連忙圍了過來。


    楊潞見自家耶耶情緒有些失控,沉下臉色對那些侍女們斥道:“退下,此處無事!”


    眾侍女見大王右拳有些紅腫,麵沉如水卻不言語,心知必有大事,且大王定然心含怨怒,都不欲沾染,連忙各自散去。


    楊潞見她們走開,遲疑一下,麵現猶豫掙紮之色,見楊行密頹然坐下,鬱鬱不喜,終於開口道:“其實耶耶若必留李存曜,也不是全然無計可施……”


    楊行密猛然轉頭,正要問她有何妙計,腦子裏卻忽然閃過一個很沒來由的念頭:“這爐火沒人打理,怎麽反而燒得這般旺了,竟把潞兒烘得麵似凝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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